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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節 中部(2/5)

作者:王曉玉字數:42612更新時間:2019-09-21 10:38:58

    也是天數,我爸恰於此時走到了這條弄堂口。我爸而且又雖然會過“夜生活”卻尚未修煉成真正的上海人。我爸還遺傳了我奶奶的強健筋骨鷹鉤鼻子倔強性格再加上剛剛很飽地吃下了一碗蔥油拌麵。他居然朝那兩個歹徒一個受害者很響亮地吼了一句:

    “幹什麽你們?”

    我爸是男中音。寬闊的胸膛共鳴音很足。一身西裝配了他那魁梧的身材氣派不是一點點。他操的是一口皖北話——他到老也沒改過這口音,對蘇南方言的掌握始終停留在能聽不能說的水平。皖北話在上海人聽來便是北方官腔了。很少有上海人能分辨出皖、魯、豫、冀甚至秦晉之間的語言差異來。我爸這一聲吼顯然使兩個歹徒產生了誤解,他們一定是誤將我爸當成是某一路裏的兵或官了,而且在昏暗的路燈下我爸的總體形象又實在很具有威懾力。上海灘上的流氓亦具有欺軟怕硬的鮮明特征,那兩個歹徒隻猶豫了兩秒鍾便衝弄內喊了一聲不知什麽暗號,扔下他們的戰利品——那個瘦高個小夥子——刹那間就逃得無影無蹤了。

    我爸沒料到勝利得來如此容易,義膽俠腸倍增。他一個箭步衝到還在發愣的小夥子麵前,那意思是要幫著小夥子到弄內一起去對付殘留的歹徒,解救那另一個顯然是他的女伴的受害人。豈料那小夥子竟像觸電一般跳到了另一邊,不帶任何猶豫拔腿就跑,一閃就沒了人影,比那兩個歹徒速度還快。我爸好不氣恨,衝他逃走的方向狠狠地“呸”了一口,轉身便更加果斷地衝進了弄堂。

    那弄堂很窄。我爸衝進去在明處,裏麵那個已經得到報警的家夥在暗處。我爸被那家夥一個掃蹚腿便掃到了地下。他剛爬起來還沒站穩,臉上又重重地挨了一拳,差點跌進弄堂進口處的垃圾桶裏。我爸空有一個大身架,從未練過武術或者氣功。他是生意人,開廠的不是開槍的。他不經打。他暈頭轉向地把身子靠到了垃圾桶旁的很髒的水泥牆上,於是就在很窄的弄堂口為那很有幾下功夫的歹徒讓了一條路。那歹徒雖在拳腳上得了便宜但還是不敢戀戰,見有了路又何必不快快脫身,一晃身子便逸走。隻留下我爸倚在牆上很狼狽地抹自己的鼻血。

    弄內蜷成一團剛被撕破了衣衫總算還沒遭害的,便是我媽。

    我媽那年剛滿十九歲。

    十三 我大姐,我二姨

    我爸我二姨托一個便人把我大姐從鄉下捎出來,這個人其實是我爸為即將重建振華廠而準備著的一個雇工。要論起輩分來,他還是我爸的堂叔,我應該喊他叔公的。我叔公是個半聾啞人,沒人肯嫁他,所以他們那一房裏到了他就斷了弦。他雖然聽不明白說不明白,但特別地心靈手巧,擅長木工。任何木器隻要讓他看過實樣,他就能絲毫不差地仿造出來,甚至做得更精巧更實用些。他有一年受縣裏一個財主雇用,隨了那財主到蘇南一帶來過,曾在我二姨的文家大院偏屋住過幾天。本來我二姨嫌他鄉巴佬髒而木呆隻答應讓他宿一夜,沒想到一夜間他把偏屋裏扔著的破木盆散架腳桶連帶一個像搖舢板一樣的小床統統修好箍好了。我二姨馬上變了臉,很熱情地留住了他,結果我叔公把文家大院的所有木器家什全收拾了一遍,而且還連帶著把振華廠不動了的十幾輛舊紡線車也弄得轉動了起來。我叔公回家鄉後我二姨常惦念他,惦念的時候總是什麽東西壞了。我爸雖不那麽太實用主義,但心中也存留下了這麽一個能工巧匠,到後來打算在廢墟堆上重砌振華之爐灶時,也便很自然地想到這個自家人。也巧,我叔公來了信,說是在宣家村裏實在難捱,問能不能找點活幹,兩頭也便就一拍即合。我叔公靠自學識不少字,那信是他自己寫的,我爸也便直接回了一封信給他,讓他在出來時把我大姐也一起帶出來。我爸信上說,請叔叔轉告,家鄉既然艱難,那閨女一口飯就讓我來喂吧,我就不另寫信了。我爸為什麽“不另寫信”,隻有我爺爺、我大娘心裏明白,在宣家村裏則自然又引發了父老鄉親們對我爸的很強烈的譴責。

    “剛養大了,可以幫著挑點野菜割把草了,就給要走了,桃子真命苦!”有人說。

    “明擺著是去當丫頭使喚呢!”有人說。

    “可憐!”大家一致公認。

    當我爺爺我大娘麵卻安慰道:

    “閨女總算熬出頭了,去做城裏人大小姐了!”

    “好歹總是投奔自己親爹,虧不了她!”

    “放心吧!”眾人都這麽個口徑。

    並非口是心非,實在倒是看著我爺爺和我大娘都失魂落魄生離死別似的,不忍心。

    我大姐抵達蘇州時我爸還沒從上海回來。正是吃晚飯的時候,我二姨倒也知禮,吩咐沈媽——那位文家多年的老媽子,後來也幾乎成了我二姨家裏人了——為我叔公和我大姐添兩雙筷子。沈媽心腸好,盛了兩碗白米飯都是壓緊了的,冒了尖看上去像兩隻大饅頭。我二姨見了便有點心疼,狠狠地白了沈媽一眼。

    我大姐果真狼吞虎咽,吃得直打噎。她不夾菜,也不喝湯,隻顧往嘴裏扒飯。我二姨軟聲軟氣地開了口:

    “何必這樣急哭相呢!自己家裏,天天有得吃的,又不是討飯吃救濟施舍粥囉……”

    我那剛離了安徽老家的大姐根本不懂這種綿裏藏針的吳儂軟語,但從我二姨那又撇嘴又扭脖子的形體動作中似乎也悟到了什麽。小小姑娘用她那黑漆漆的瞳仁對準了我二姨很執著地看了幾秒鍾,竟看得我二姨很快就煞住了話頭。我二姨後來對我爸說:“大女一雙眼睛實在像儂,伊看我時,我總會覺得是儂在看著我呢!”

    我二姨住了嘴,我大姐卻也放下了筷子。沈媽在一旁連忙說:“吃呀吃呀,鍋裏還有呢!”我大姐還是端坐不動。我二姨發了怒:“唷唷唷,一身爛汙泥還嘸沒汰清爽呢,就摜大小姐派頭了?我不過講了句吧,就發小姐脾氣了?”後來看起來,我二姨這通火發得真是蠢到家了。我大姐剛從北邊來,分都分不清“儂、伊、泥”,哪裏會因了我二姨幾句話而發什麽脾氣?我大姐畢竟才八九歲,她敢嗎?說到底,是我二姨自己過於抬高了我大姐。身為宣家二房小妾,我二姨內心隱藏著深深的自卑。她嘴硬骨頭酥,心裏很明了我大娘一日不死她二姨就一日升不到正宮娘娘的級別。她那蠢,還蠢在自己破了口開了稱我大姐為“大小姐”的先例,於是從那頓飯起我大姐就確立了“大小姐”的身份,我二姨的三個千金依次被降等呼為二、三、四小姐了。

    被我二姨發火斥責的對象即我大姐,因為茫然不知二姨那音調柔和賽似唱戲的一席話究竟是什麽內容,所以始終隻是以很專注的目光緊盯著我二姨看,並不委屈並不在乎。待我二姨喘口氣的功夫,我大姐卻開了口:

    “留給我娘吃。”

    她音質清脆,口齒清楚,北方話的語調酷似我爸。她一片孝心,不卑不亢,當著我二姨的麵琅琅上口地表示要孝敬她親娘,差點把我二姨聽得閉過氣去。我二姨摔下飯碗,撲進了自己的裏屋。第二天我爸從上海回來時,看見她的兩隻眼睛竟還有點紅腫。

    十四 我媽,我爸

    我爸的身子回了蘇州,心卻掉落到了上海。

    我媽那張潔白無瑕的瓜子臉和那雙清澈見底的雙眸總在他眼前晃。我媽未見得有傾國傾城之貌,但她的皮膚細嫩溫潤自然天成,因為不施粉黛顯得有點蒼白更加如瓷如玉。她的一雙眼睛很大很亮,眸子黑漆漆地嵌在白淨的眼球之中又由兩排長而密的黑漆漆的眼睫毛兒遮掩著,占盡了純真羞怯多情文靜的女孩兒風韻。我媽的身材頎長,一副弱不禁風的模樣,但或許是因為生於長於大都市從小受著開化教育,所以並未養成一般高個子女孩常有的勾頭縮脖斜肩收胸的不良習慣,那高挑挺拔的身架使她平添了許多典雅高貴的氣度。她是完全不同於我淮北大娘和姑蘇二姨的上海女子。我爸有比較所以有鑒別所以一見便鍾情再不能忘懷。三十歲了的漢子四個女兒的爸當然不會作失魂落魄狀。回蘇州後我爸很冷靜地有條理地做著重新開廠的準備,很務實地客觀如實地向二姨和二姨她兄弟匯報上海的羊毛行情並分析日後前景,但做這一切的時候總覺得心裏空落落的,自己一個人分成了兩半,外殼的一半在機械化自動化地幹著該幹的事,內層的另一半隻要一逮著空就在想著回憶著那嵌了黑眼珠的潔白的瓜子臉。那天晚上的場景和後來的談話,竟如有聲電影一般,在我爸腦子裏反反複複地放映著,百放不厭。

    我媽告訴給我爸聽的有關自己身世的故事,極其簡單:我外公外婆都是小學教師,隻生了我媽一個獨養女兒。淞滬戰爭時日本人的炸彈密集投向閘北,我外公外婆與他們供職的學校同歸於盡。我媽其時剛剛考進一所護士學校,幸免於難但也就成了孤身一人。她沒讀到畢業就受聘於仁濟醫院,當護士一直當到遇見了我爸。那個在弄堂口臨陣脫逃的瘦高個小夥子,是仁濟醫院隔壁一家綢布店裏的小開,那時候正盯在我媽後麵一心希望我媽成為小開娘。隻要我媽不當夜班,他就送電影票戲票來,散場後還依依不舍地很熱衷於蕩夜馬路。那一晚我媽其實很疲憊了,所以在看完了第四場電影後堅持著要回仁濟醫院的護士宿舍去,可是小開白天睡得足,天黑了便成為夜神仙,硬是拖了我媽去外灘吃了許久西北風才老大不情願地送我媽回宿舍。夜畢竟深了。剛剛踱到二馬路山東路口的外國墳場附近,就遭到了襲擊。

    我爸鬼使神差地演了一出英雄救美人的武打戲,挨了一腳一拳鼻子淌血一身借來的西裝還弄得糊答答。可是對我媽來說,我爸無疑是個救命恩人。我爸雖然一副狼狽相,但一意識到麵前那蹲在地上的女孩子比自己還要狼狽,大丈夫氣概益發張揚。他決定把今天的英雄行為做完滿。他邁幾步靠近我媽開了口:

    “沒事了,我送你回家。”

    我媽依然縮成一團,不肯起身。

    已經娶過兩房媳婦的我爸頓時領悟,這被撕破了衣衫露出了肩膀的姑娘,的確很難再走向燈光明亮的上海街頭。我爸一甩膀子就脫下了那件薄花呢西裝上衣。 本章尚未完結,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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