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鑄刀(1/5)

作者:吳國恩字數:26428更新時間:2019-09-21 11:18:35

    女人爬到寨子後麵的山上。夜色從四麵八方合攏來。風吹得格外帶勁,山上的草像波浪一樣翻滾,一浪接著一浪。女人拿著一把鐮刀,還提著一疊黃紙和九支香。女人去看男人。男人死去好多年了,開始時她也常常想起男人來,後來,男人漸漸在心裏淡了,像影子一樣隱去了。淡忘了男人,她沒有什麽內疚的,誰還能把一個死人每天裝在心裏呢?儀式即將來臨時,她卻突然想起男人來了,好像是冥冥中有一個神在指點她似的,她一下子想起要給男人燒一遝紙,燃幾炷香。

    路很小,若有若無。女人揮舞著鐮刀,把倒伏過來的草和刺斬斷,路就刨出來了。女人不一會兒就走到男人身邊了,男人現在是一個小土包,小得都快要被草淹沒了。女人不禁有一些感歎,男人活著的時候不是這樣,那個時候男人很偉岸,頂天立地,像一棵大樹。男人死了,就矮下來了,成了一個小小的土堆。

    女人坐下來,倚著土包。好一會才站起來,開始用鐮刀去割墳上的草,刀很快,割在草上,發出蠶食桑般悅耳的聲音,這聲音讓女人有一些迷醉,覺得就像在給男人剃胡子。男人在世的時候,女人經常給男人剃胡子,用熱水燙過的毛巾敷過,再用肥皂水揉一下。一切準備完畢,男人從肋下抽出長刀遞給她,長刀像一彎月亮,閃著清輝。她一手拿刀柄,一手小心捏住刀尖,把刀鋒貼在男人的臉上,輕輕一刮,胡須被斬斷的細密的感覺就傳到手上。女人細心地割著,墳上的草都割光了,現出黃色的土來,就像現出頭皮一樣。女人站開幾步,端詳著,滿意了。女人在墳前蹲下身來,開始燃燒香紙。紙燃起來,形成一個小小的光圈,招來數不清的飛蟲,細密得像落了一陣小雨。那卡,我給你燒香來了。女人勾著頭,自言自語地說。我們的孩子你的阿幼卡長大了。山風吹得火苗呼呼地晃蕩起來,女人感覺到那是埋在土包裏的人在微笑。

    明天,就要給他打佩刀了。女人說。阿幼卡的男兒鐵已經打了十七次了,明天就要打成佩刀。

    我要給兒子打一把寶刀,那卡。女人說,突然啜泣起來,不是悲傷,隻是想哭,於是就哭了。女人哭了一陣,月亮不知不覺間已經升起,厚厚的夜幕被掀開了一層,整個夜變得通透。女人繼續喃喃自語,那卡,再過幾天,兒子就要滿十八歲了,阿幼卡在城裏讀大學,我要他回來,不知道他明天會不會趕到。阿幼卡會有一把最好的刀,用水牛角做把,用黃牛皮做鞘,刀把上還要鑲著銀子,快得可以吹斷頭發,堅硬得可以剁開一摞銅錢。

    女人喃喃地說著,覺得男人是滿意了,就站了起來,開始往回走。月亮升高了,夜色更重,一切又清晰又模糊,像沉澱在心底的往事。女人想起了十八年前的事兒,兒子出生的時候,她躺在床上,兒子卻給抱出去了,看月的人都要親眼看一看兒子。兒子不睡在她的身邊,男人卻一趟又一趟地走進來,把親戚朋友送來的禮物放在床頭的木櫃子上,堆了一大堆。那是一堆鐵,青烏發亮,每一塊都用紅繩子係著。這是這個民族的習俗,生下了兒子,賀喜的都要帶上一小塊鋼鐵作為禮物,這些鋼鐵在孩子滿月的那一天,由鐵匠打成一整塊,埋在巫師指定的地點。這就是男兒鐵了,以後的十七年,每年孩子生日的時候,男兒鐵都要挖出來,送到鐵匠鋪子裏鍛打一次,直到孩子十八歲,成人了,那鍛打了十七次的男兒鐵最後會被打成一柄彎刀,一柄水牛角做把,黃牛皮做鞘的寶刀,懸掛在孩子的腰上,成為他的護身符。女人還想起兒子滿月那天,她和男人背著兒子,提著十多斤的男兒鐵去鄉場上找鐵匠的情景。當他們把一大堆碎鐵交到鐵匠手中的時候,鐵匠一定要看一下未來的男子漢,看了,就愛上了,嚷著要給孩子當幹爹。鐵匠有數不清的幹兒子,可是鐵匠還不滿足,說,恰好我也剛生了一個兒子,這是緣分呀,再收這一個,就不收了。男人和鐵匠喝了一頓酒,兩個人都喝得趴在地上,鐵匠就成了孩子的幹爹,男人也成了鐵匠兒子的幹爹。幹爹留他們住了一夜,半夜裏她醒過來了,聽見鐵匠爐子呼呼地拉得正歡,男人正在給鐵匠拉風箱,鐵匠要連夜給兒子鍛打那塊男兒鐵。她笑了起來,笑那兩個男人的孩子氣。接下來,她又想起了第一次把兒子的男兒鐵埋藏在地下的情景,男人跪在地上,腰深深地彎下來,嘴唇熱切地親吻大地。男人眼裏閃著淚花。男人一輩子沒有這樣虔誠過。

    接下來,女人又想,她有過幾次和男人一起把男兒鐵挖出來?女人算了一下,有八次。兒子八歲那年,男人死了,在一次山體滑坡中,男人為了救人,給埋在了坍塌的泥土中……

    女人急匆匆地走著,起露珠了,山路滑溜起來。不知不覺,女人的眼淚又出來了。男人死了,原先兩個人一起扛的生活打了包,打成一份壓在她身上。每年兒子的生日,她一個人把那沉甸甸的男兒鐵挖出來,背到鄉場上去,讓鐵匠鍛打一次。男兒鐵鍛打一次,兒子就長大一歲。兒子上了中學,上了大學。再過幾天,兒子就是一個男人,一個男子漢了。

    女人回到家裏,門開著,女人有些納悶,她記得自己出門時是拉了門的。女人進了門,發現屋裏還點著燈,豆大的燈光下,一個煙頭閃一下,熄滅了。女人叫了起來,誰?

    我。回答甕聲甕氣。

    是他叔呀。女人說,來的是村長。女人在門後把鐮刀插了,走上地樓板。村長的臉在燈光下蒙了一層霧。女人說,他叔,有事呀?

    阿幼卡打電話來了,你去接一下。村長說,寨子裏隻有村長家的代銷店有部電話。村長說著,站起來走出門去。女人在後麵跟著。到了村長家的代銷店那裏,話筒還擱在桌子上,女人提起話筒,隻聽到短促的嘟嘟聲,那頭已經把話筒擱了。女人苦笑起來,說,他掛了。

    村長說,都半個時辰了,他還不掛?你打過去吧。

    女人想了想,說,算了。其實女人也想打過去,可是沒有錢,打長途挺貴的。女人說,阿幼卡要是有急事,他還會打過來的。

    村長說,那是那是。

    女人笑了笑,就要走了。村長說,不坐一會兒?

    不啦,女人說,家裏還有事。女人想埋藏在地裏的男兒鐵還沒有挖出來呢,她得趕回去把它挖出來。

    村長說,還是坐一會吧,也不急著這一陣子。

    女人就站住了,感覺村長是有什麽話要對她說。果然,村長點了根煙,吞吞吐吐地說了。

    聽說你要給阿幼卡打一把佩刀?

    孩子長大啦。女人答非所問。

    要是按以前的規矩,是該打一把佩刀了。村長說,眼睛看著地下,好像不敢看她似的。可是現在不時興了,他嬸。

    是不時興了。女人同意,村長說的是實話。從什麽時候開始,男人不再時興佩帶寶刀了呢?女人想著,走了神。女人年輕的時候,男人們都穿著寬大的衣服,腰上掛著長長的彎刀。那時的男人多麽偉岸呀,像一座座山。

    國家禁止佩刀,他嬸。村長又慢悠悠地說,繼續吧嗒著煙杆。法律規定,私人不能擁有管製刀具。 本章尚未完結,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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