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認冷灰
24號文字
方正啟體

老虎,老虎(1/5)

作者:吳國恩字數:44128更新時間:2019-09-21 11:18:37

    1

    豬來窮,狗來富。這地方的諺語據說很靈驗的。倘若有一隻無主的狗,厭倦了流浪,在一個清晨來到一家農戶的門前,搖著尾巴微笑著向主人納款,這是一個十分利好的消息,預示著這家人要發財,消息傳開去,全村子人都要來道喜。來的倘是一頭無主的豬,則全家人必定要誠惶誠恐找巫師禳災祈福,因為接下來的一年,隻怕這家主人要走倒黴運。

    然而貓呢,諺語不說,鄉下人也無從得知。

    秋菊大清早撿了一隻貓。

    秋菊那天醒得很早,醒過來後,再也睡不著了,天有些冷,山上特有的那種浸入內心的寒意既清新又濃稠,容易把僅存的一點睡意全部趕跑。秋菊習慣性地往左邊摸去,摸了個空。喬順外出打工已經幾年沒有回家了,倘若喬順在家,還好好兒地睡在她的身邊,她會很容易地再次沉回夢裏去的。以前也有過天不亮就醒來的,那時喬順在家,睡不著了,她就把喬順推醒,兩個人把夫妻之間的功課再溫習一遍,弄出一身汗,就又沉回夢裏去了。

    秋菊睜著兩眼,倚在床頭,心裏估摸著還要多久天才放亮。這時就聽到柴門咯吱咯吱響。秋菊一開始以為有人扒拉她家的門,她家是一個獨門戶,孤零零住在這大山中,離大寨子少說也有一喊的路程呢。這樣一個獨門戶,誰會深更半夜來扒拉柴門呢?秋菊把寨子裏沒有出去打工的男人都默了個遍,到底還是猜不出是誰。寨子裏,挖絕戶墳的人沒有,扒寡婦門的還是有幾個的。秋菊不是寡婦,喬順還好好兒在廣州打工呢,那些男人撞著機會就敢問她一個人守家怕不怕,問她想喬順了怎麽辦?她不惱,也不去迎合,她能怎麽辦?想了,就把男人在家時的一顰一笑想起來,把兩個人做的事兒像放電影一樣在大腦裏重放一遍,再不然,就把被子摟在懷裏,夾在胯下,把被子喊成喬順,反正辦法多得很,用不著那些臭男人操心!可是那些男人不死心,悄悄央求她,讓晚上留著門。有的說歸說了,全當風吹過,並不是當真要來。有的則當真來了,用貓爪子一樣的手扒拉她家的柴門,扒拉的嚓嚓響。她不理,也不怕,門用戽桶杠子抵著,扒拉不開。就算扒拉開了,她枕頭上壓著的菜刀磨得雪亮,恁誰也占不到香癮去。門扒拉不開,喊又沒見答應,那些饞貓樣的男人也就死了心,嘴裏咕噥著,留著吧,留著你那身好肉去醃酸菜!她躲在被窩裏,咕咕咕地笑得全身發抖,心想醃了酸菜也不給你,饞死你,氣死你!

    也有相信了扁擔要綿,女人靠纏的道理,死賴著不走的。這樣的男人,罵不得,一個寨子裏活人,抬頭不見低頭見,要是罵得刮毒寡義了,以後還怎麽見麵?秋菊有秋菊的辦法,用喂豬的盆子裝了一盆子豬潲水,隔著柴門向外麵澆去,淋淋漓漓地澆了那男人一身。畢了,還要柔聲柔氣地對外麵的男人說,他大伯,你要吃得下這豬食,我就開門給了你。一來二去,那些男人也覺得沒意思,再也不來了。

    有人扒拉門,秋菊沒給人好臉,可要是好久沒有扒拉門的聲音了,自己倒是動了些念想。三十來歲的女人,要身段有身段,要臉蛋有臉蛋,正像四月間豐水季節的水井,咕咕嘟嘟冒水,咋不想呢?想了,夜就拉得更長了,長得像山下的臘爾堡河,上下沒個盡頭。有好多次,她甚至想,如果再有人來扒拉門,她就悄悄兒把抵在門後的戽桶杠子給撤了,讓他進來,給了他。

    有一次趕場,她給喬順打電話,瞅著左右沒人,她對喬順說起了獨守空床的難受,喬順在那頭開玩笑似的說,你這個蠢婆娘,打野食都不會?她哭了,說,狗日的喬順,我是你婆娘呢。電話那頭就噤了聲,好久才歎口氣說,秋菊,我是實話呢,實在挨不住,我不怪你!我在外麵挨不住時,也打野食。她就知道男人是當真了,也明白了,男人在外頭沒守住,男人也不要求她守。

    但是真動心,還是在納苟來了以後。家裏喂著的豬娘“吵”了,她去鄉獸醫站趕豬郎公,鄉獸醫站雖說也是一個站,卻隻有納苟一個人,養著一頭巴克夏種豬。納苟趕著郎豬來了,也不避她,兩個人看著豬轟轟烈烈地做那事,她的臉發起燒來。納苟說,嫂子,你臉紅什麽,你和大哥又不是沒有做過。她本來想罵罵納苟,可是納苟是她請來的客人,怎麽能罵呢?問題是納苟臉皮也太厚了,不罵罵倒顯得自己也跟著臉皮厚似的。於是就不鹹不淡地罵了,說,死納苟,你是頭豬。納苟挨了罵,不惱,說,我是豬,我是上麵那頭,嫂子肯不肯當下麵那頭?她的臉更紅了,卻不知道要說什麽。豬做完事了,她就給豬打了兩個雞蛋,犒勞它。豬的主人呢,一碟黃豆,半斤包穀燒酒也就招待了。吃飯時,納苟不滿意,說,嫂子,豬都吃了雞蛋,我卻吃黃豆子,莫不成人不如豬?她大著膽子回答說,納苟,公豬做事傷了神,流幹了骨髓,當然該補一下身子,你什麽都沒有做,也要補?秋菊感覺到自己的臉有些發燒,像是在灶門口烤了一晌的樣子。納苟看著她的眼睛也有些特別,水汪汪的,看得他心動。

    秋菊就想,看樣子晚上納苟會來扒拉她的門,這麽想著,心裏就有了那麽一份隱隱的期待了。那夜,她一夜沒有睡安穩,豎著耳朵,可是門卻一夜沒有響。

    給豬配種要配兩次,納苟再一次趕著那頭巴克夏來時,她再也沒有給他好臉色。納苟以為是她怪他說葷話,便不敢作聲了,那頭牛高馬大的豬郎好像也懂得主人的難堪似的,三下五除二就把事情做完,哼哼唧唧地讓主人趕著下山去了。

    秋菊就有些傷心,甚至還覺得那份心快死了。隻是晚上一個人睡在床上,聽著門外鬆濤的嘩嘩聲時,不免要罵那悖時砍腦殼的納苟,罵他勾惹了她,把她的心攪得亂七八糟,罵他把自己惹癲了,卻又不懂味,罵他不是男人。

    扒拉門的咯吱聲還在繼續。秋菊沒來由地臉上發起燒來,秋菊想,會是誰天要亮了才來扒拉她的門呢?寨子裏的男人不會這樣,一喊的路,兩袋煙的工夫提腳就到,要來上半夜也就來了,再不然下半夜也就來了,不會在要亮不亮的這個時候來。這個時候來,天亮了,眾目睽睽之下,怎麽從這屋子裏走得出去?秋菊心裏就隱約往那個獸醫身上想了。鄉裏隔這山上蠻遠,要走兩三個鍾頭的路,扒拉女人家門的事兒,不過半夜是不好出來的,半夜裏出來,再走幾個鍾頭,正好是這時辰。這麽想著,女人心裏那一團火旺得,幾乎要把蓋在身上的被子都燒成灰了。女人定定神,控製著自己的呼吸,披著衣服就起來了。

    女人悄悄地搬開抵門的戽桶杠子,輕輕地把門打開,寒意和曦光一起呼啦啦擁進屋來,女人打了一個寒噤。

    門外,一隻小貓哆嗦著,圓圓的眼睛央求地看著她。

    2

    那隻灰褐色的小貓好像回自己家似的,勾著頭,邁著八字步歪歪斜斜就進來了。秋菊心想這是誰家的貓呀,這麽早就串門來了。秋菊一開始不相信自己撿了一隻貓,貓這東西東遊西蕩沒個定處,鄉下把喜歡遊蕩的人叫做貓兒腳是很有道理的。還有一句話,說是好狗管三家,好貓管三寨。秋菊想這可能是一隻能夠管三個寨子老鼠的貓,到她家裏來,不過是巡視一番而已。家裏老鼠猖獗,來一隻貓管管也好,雖然這是一隻貓崽,可是有了貓的氣味,老鼠就不敢那麽猖狂了。

    天還沒有大亮,秋菊又上床睡覺,接下來她又做夢了,夢見了喬順,喬順把她抱得鐵緊,兩個人纏綿了好久。近來秋菊做這樣的春夢是越來越頻繁了,夢裏的情境也越來越縹緲,連喬順的麵目都模糊不清,隻是她心裏感覺夢裏的人是她的丈夫喬順。春夢是不得長久的,在高潮的刹那往往驚醒,醒過來,便有了空落落的感覺,有了說不出的哀怨。睜開眼,天已經大亮了。

    那隻貓還沒有走,趴在火坑邊好像是睡著了一般,皮毛仍然濕漉漉的。小貓聽見響動,抬起頭看了她一眼,又無力地把頭垂下來放在爪子上,不時哆嗦一下。秋菊想小貓一定是凍著了,山裏的夜,雖然已經初夏了,可還是冷得慌。秋菊趕忙到灶門口抱了一捆鬆針,在火坑邊點燃,左手把小貓攔腰抱著烤火,右手伸到火上去,烘得手心燙得挨不住了,就去摩挲小貓的毛。小貓很溫順,由著她撫摸。多半個時辰,小貓身上才烘幹了,那皮毛變得滑溜起來。小貓有了一點精神,抬起清澈的眼睛,感謝地看著她。秋菊心裏動了一下,一腔水一樣的東西從心裏漫了上來,輕輕地晃蕩。她想起了自己的女兒,女兒的眼睛也是那麽明亮,那麽清澈。她把小貓抱起來緊緊貼在自己的懷裏,心裏竟然一下子踏實起來了。

    做早飯的時候,秋菊特意把一點兒幹魚燉了,燉得軟軟的,放上油鹽,煮得香香的,拌上飯喂它。小貓聞了一下,掉過頭懶洋洋地走了。秋菊著急起來,小貓是不是生病了?她家裏從來沒有養過貓,她隻養過豬,養過牛,也有幾年喂過狗,如果是豬和牛不吃食,她會知道它們是不是生病了。可是貓不吃食,她就不知道是為什麽了。

    秋菊決定到大寨子去,問一問養過貓的人家,看是怎麽回事,當然,秋菊還有更重要的事兒,她得去巫師家問一下,平白無故有一隻小貓投奔她,是什麽兆頭。她手腳麻利地煮好豬潲,喂好豬,打開牛欄,讓牛自己走到山上去,然後用圍裙兜著小貓,往大寨子走去。

    秋菊先是去了天送家。

    天送是祖傳的巫師,不知傳了多少代,天送家有一股濃濃的香火的味道,長長短短的紙符貼得到處都是,在晨風中哧啦哧啦地飄。這使得他家裏無時不彌漫著森森鬼氣,秋菊每次走進這裏都覺得有一種神秘的戰栗攝住自己,腿腳不由自主地發軟。天送正坐在堂屋裏修理他的法器,一根竹坼。竹坼是一種在祭祀時用來敲的法器,一截大竹筒,中間豎著開了一道寬三指,長一尺的口子,口子上豎蒙一塊薄薄的竹簧,繃緊。天送正在給竹坼換一根簧片,一邊調試簧片的鬆緊一邊用一根筷子大的竹板敲打,發出悅耳的嘭嘭聲。簧片越繃越緊,嘭嘭聲也由黏稠變得清脆,發出一種鋼一樣的聲音來。秋菊不進去,站在門外喊:“叔。”

    天送抬起頭來,說:“是秋菊呀,進來吧。”

    秋菊這才提起腳跨過門檻,說:“叔,在忙呢。”然後秋菊就靜靜地看著天送忙。天送把竹坼的聲音調好了,敲敲,感覺音色差不多了,才抬起頭,說:“喬順在廣州還好吧?”

    “托你的福,叔。”

    “求神祈福是有應驗的,秋菊。”天送盯著秋菊鼓鼓囊囊的圍裙,說:“岩生家的舍不得花那幾木碗米,這次岩生在南方就出了事,手指頭給機器絞掉了。”

    岩生給機器絞掉幾個指頭的事秋菊知道,但她沒有想到岩生出事原來與他婆娘舍不得幾木碗米求神有關係。這麽想著,秋菊就格外慶幸起來,秋菊經常提著一袋子大米、幾個糍粑到天送家請天送做法,求鬼神保佑喬順。天送眼睛盯著她鼓鼓囊囊的圍裙,說:“秋菊,又要給喬順祈福?你是個好女人,鬼神會保佑你家喬順的。”

    秋菊說:“今天不是,叔。”

    天送眼裏有了一絲失望,隻是一閃,秋菊卻看在眼裏,連忙說:“過幾天我會來給喬順做一堂祈福法事,叔。”天送臉色才轉了過來,說,“你大清早過來,肯定是有事兒。”

    秋菊說,她撿了隻貓,不知道是什麽兆頭,她心裏不踏實,想請他給算一下。

    天送沉默了一會兒,巫師是先知先覺的,問吉凶的事,不需要做什麽法。可是天送卻好像是很認真地想了一下,他左右瞅著,屋裏很靜,老婆子到菜園裏摘菜去了,於是,老頭兒半吞半吐地對秋菊說:“這個……我還要算一算,是吉是凶,我晚上到你家來告訴你。”

    秋菊悶了一肚子的疑問從天送家裏走出來。平常日子人們找天送預測婚姻嫁娶、豎屋破土的吉日良辰,天送掰一下手指,立馬就可以算出來,為什麽這次卻要到晚上才能算出來?秋菊想不出個所以然,事關神靈,她不敢亂猜。 本章尚未完結,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

上一章 回目錄 標記書簽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