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一無所有
為何給我安慰
—海子《黑夜的獻詩》
在民事糾紛法庭的法官審理黎航遺產案那天,我和於淩芝同時出庭。
於淩芝穿的還是在黎航葬禮上穿過的那套黑西裝,不過燙熨得更平整。她冷冷地看了我一眼,有些不屑。我盡力維持著表麵的平靜,心裏卻在埋怨黎航。他給我樹了個敵人,而與於淩芝為敵,我會有輕鬆日子過嗎?
因為要和於淩芝對峙法庭,我對她的經曆做了不少了解。
於淩芝是站著撒尿的女人。
她剛到加拿大時,做過雜七雜八的工,經濟上一直窘困。後來她到“加傑移民服務公司”打工,因為與公司的客戶私自交易,謀取利益,被老板炒了魷魚。她立刻加盟了“加傑”的競爭對手“五大洋服務公司”,並且帶走了“加傑”的大部分客戶。“五大洋”雖然隻有二十幾個員工,但他們來自中港台和越南,人際關係複雜,但於淩芝還是做到了遊刃有餘。經過幾年努力,她在與“五大洋”的總經理的競爭中一次次取勝,最終被董事長推上了總經理的位置。
在“五大洋”,於淩芝說一不二,如果她說某個員工是蠢貨,沒人敢替他辯護。
米基並不在乎於淩芝的橫眉冷對,比於淩芝更蠻橫的起訴人他見得多了。他冷靜地出具了紙張、筆跡鑒定專家的報告,證明於淩芝的遺囑屬偽造。遺囑上的簽名雖是黎航的,但紙張卻是經過處理的。於淩芝請人巧妙地塗去原有的內容,然後打印上編造的遺囑內容。
法官,一位形貌威猛的中年黑人,裁定於淩芝敗訴。
出了法庭後,於淩芝叫住我,要和我說幾句話。
“不要把我看成一個騙子。”於淩芝說。
“你知道,我可以反過來訴訟你的。”
“你不會這樣做的,你也是女人。”
“我是女人,就該容忍欺詐嗎?”
“不要說得這麽難聽,我這些年其實過得很不容易。黎航做什麽事都不和我商量,即使死了都對我這麽無情,我是要麵子的人……”於淩芝說著說著,眼圈竟紅了。
我的神色緩和了下來。
她似乎覺察到我的心軟,又接著說,“我要不是堅強一點,早自殺了。”
也許於淩芝活得真不容易,我想,不管黎航的檀木盒裏裝是什麽,他寧可把它留給近乎陌路人的茜溪,而不願留給結發之妻於淩芝。如果我處在於淩芝的位置上,可能也會憤憤不平的。
“算了,過去的事就不提了。”我終於說。
但我直覺於淩芝不會輕易把這場官司置之腦後。正像她自己說的,她是要麵子的人,這一次她丟了麵子,她能不想方設法把它找回來嗎?
麵子是什麽,是自尊的代名詞,還是虛榮的代名詞?誰不曾在自尊和虛榮之間掙紮?可當對麵子的維護達到病態程度時,人心就可能變得扭曲。
“綠房子”設在一座外表傾斜的建築裏,是多倫多的作家、報業人士和大學生喜歡逗留的地方。昏暗的燈光,幾隻色彩並不搭配,但很舒適的沙發,幾幅抽象派的油畫,營造出一種慵懶、思考、反叛的氛圍。
我要了一杯法國香草咖啡,克萊要了一杯Espresso。咖啡的混合香氣在我們之間繚繞,給談話添加了馨香味道。
克萊穿一件黑襯衣,一條黑牛仔褲,隨意至極。如果我在某個聚會上或公園裏見到他,大概不會對他格外留意。可當我坐下來和他交談,我的注意力竟像蜘蛛,被他用聲音之網捉得牢牢的。
他是一家房地產公司的老板,不過已處於半退休狀態。
“49歲就退休?你真讓我嫉妒。”我說。
“我等這一天等了很多年。我從小的夢想就是當作家。我要全職寫小說。”
“很多人會覺得當老板比寫小說更酷。”
“你錯了!寫作是人類精神生活的高級形式,經商怎麽能和寫作相比?”
我們談尼采、卡夫卡、斯特林堡、陀思妥耶夫斯基這些久違了的名字。
“這幾位大作家都是有些瘋的。”我調侃。
“可他們是我最崇拜的!我們每個人都是瘋子,不過瘋的程度不同。” 本章尚未完結,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