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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格蘭短裙和三葉草(1/5)

作者:曾曉文字數:31572更新時間:2019-09-21 11:19:02

    一

    起初飄的隻是霧,清白、綿軟。似乎有人隨意從空中撒下一捧,就籠罩了安省小城聖凱瑟琳。隨後雨悄悄滲入,麻絲絲地點到臉上,讓人生出幾分惶恐的淒冷。

    有水則靈。穿越聖凱瑟琳的魏爾蘭運河北牽安大略湖,南挽伊利湖,不舍晝夜,為小城灌注靈氣。運河上,一艘大鐵船正準備起航。船身棕紅,船艙雪白。一麵加拿大國旗懸在桅杆上:白底,襯著紅楓葉圖案。在甲板上,幾個穿橙色雨衣的水手緊張地忙碌著。

    灰濛霧雨中的色彩對我起了安慰作用,我幾乎快樂了起來。

    移民多倫多快兩年了,我一直沒有固定工作。雖說在國內教過心理學,但在加拿大因英語口語水平不夠高,當不了心理醫師,隻好到食品加工廠打工,每小時賺8塊錢。兩個月前,我媽發電子郵件給我,說家裏缺錢,我遠走高飛了,不該坐視家人掙紮於水深火熱。我媽從沒學過心理學,但總能捏到我心的最軟處。

    我四處找工,希望能換一份薪水高些的工作。有一天我在網上發現聖凱瑟琳新建的養老院急招清潔工,時薪15加元,就報了名。一個星期後我接到了麵試通知,麵試當天就被錄取了。

    離開多倫多之前,食品廠的工友對我說:“你在聖凱瑟琳會被寂寞殺死的!”

    寂寞會殺人嗎?大概會的,但不可能殺我,因為我從來沒有繁華過。繁華過的人才忍受不了寂寞,而我從一出生就是寂寞的。再說在生存的壓迫下,寂寞可以被忽略不計……

    我目送大船離開魏爾蘭運河,向伊利湖駛去。生活中一個平常日子不過如此,有人登陸,有人啟航,不管麵臨的是霧雨還是陽光。

    我住進了鬧市區的一幢老式公寓樓。火柴盒形狀的建築,在霧雨中有些掩蓋不住落伍的寒酸。走廊是昏暗的,牆上貼滿了滅殺蟑螂的通知。看來找幾隻蟑螂做鄰居,並非難事。

    公寓窄小,且空無一物。在沒有買到床之前,我隻能把棉被直接鋪到地毯上。躺上去,貼身感覺是冷漠的僵硬。街燈的光無所遮攔地瀉進來,把一些莫名其妙的圖案投射到蒼白的牆上。

    我幾乎有些迫切地等待明天的到來……

    第二天,我去養老院報到。在走廊上,我遇到了一位金發碧眼的少女。她身穿啦啦隊服裝:粉紅小背心,粉紅超短裙,手裏還攥著兩束粉紅彩球花,像活動著的芭比娃娃。四周似乎霎時變成了電影中黯淡的背景,隻為襯托她耀眼的美麗。

    我問:“清潔管理部在哪兒?”

    “一樓最南端的那個房間。”少女微微一笑,露出一排完美得幾乎讓我妒忌的白牙。

    “謝謝你!”

    “不用謝!”女孩說的竟是中文

    我驚喜地問:“你會說中文?!”

    女孩咯咯地笑起來,改用英文說,“和我的中國同學學過幾句。你是新來的嗎?”

    我點點頭,“昨天剛搬到聖凱瑟琳。”

    “我希望你喜歡聖凱瑟琳。”她說,聲調甜甜的,使聖凱瑟琳聽起來像加勒比海海岸某個非常值得向往的地方。

    “你也在這兒工作嗎?”

    “我當義工,給老人讀報紙。我叫安吉拉,以後你有什麽問題可以問我。我現在要趕到學校參加啦啦隊訓練。”

    安吉拉揮揮手和我說了再見。我望著她的背影,暗想“陽光少女”一詞,大概是專用來形容安吉拉這樣的女孩吧。

    清潔部的經理,一位體重超過兩百磅的黑人大媽,發給我一套製服、一套清潔工具,我就算“走馬上任”了。

    我常在休息室裏遇見安吉拉,漸漸地和她熟悉了起來。她在節食,午餐隻吃一罐酸奶和一隻紅蘋果。她想當模特,發胖就等於扼殺前途。

    “你在這兒當義工,很高尚。”我說。

    “談不上高尚,我的很多同學都當義工,幫助別人是一件很快樂的事兒。”

    “這裏的老人一定很喜歡你。”

    安吉拉點點頭,又咯咯地笑起來,“他們說我有歌星般的嗓音。”

    隨後她問我工作怎麽樣。

    “還好。不過我在這兒一星期上隻能上五天班,賺的錢勉強夠自己用,我家裏有困難,我想再找個小時工。”

    “看小孩你做不了,沒經驗,打掃房子,你總能做吧?”

    “我當然能!”

    “我表哥肖恩好像在找清潔工,我問問他。”安吉拉說。

    一個星期後,安吉拉興奮地告訴我:“我表哥想請你打掃他的房子,替他割割草、種種花。”

    “那太好了!太感謝你了。”

    安吉拉聳聳肩膀,“先不要謝得太早!我表哥是個怪人,四十多歲了,還單身一人。不過你不會經常見到他,他在‘米勒號’上當水手,有時上了船,要一兩、個月才回家。”

    一個整日駕船在藍天下碧水間航行的水手,足以引起我的無限聯想。從記憶的鏡頭中搖出來的,是魏爾蘭運河上紅白相間的大船,和身穿橙色雨衣的水手。

    肖恩也有一件橙色雨衣嗎?

    初夏的太陽似乎有一雙深情的唇,凡被它吻過的草與葉,不管曾經多麽暗淡和枯竭,都在一夜間綠瑩瑩地飽滿起來。

    星期六早晨十點,我按安吉拉替我約定的時間,準時來到了肖恩家門口。肖恩的房子,一幢青磚青瓦的三層樓,坐落在聖凱瑟琳城內的德魯吉港上。房前花園裏有兩棵樹:一顆紅葉楓,一棵白丁香。樹下雖種滿花草,卻泄露出幾分疏於打理的頹敗。

    肖恩褐發褐眼。他上身穿一件不灰不藍的套頭衫,露出兩條稱不上健壯的手臂,皮膚不是古銅色,卻發黝黑,和我想象中金發碧眼、身材挺拔的水手相距甚遠。他有些不敢正視我,神情模糊,似乎是謙卑和害羞的混合。

    我立刻嗅到他身上的寂寞氣息。也許世間寂寞是跨國界、跨文化的吧。

    “你叫什麽名字?”肖恩問我。

    “Grace(葛蕊絲)。”

    “中文名字呢?”

    “蕾。”

    “蕾,”肖恩有些吃力地模仿我的發音。

    “名字很難,我不介意你叫我的英文名字。”

    “我可以學會的,”肖恩的神情認真起來,“你到了這裏,要很努力地適應,我們這些當地人,至少該學會叫你的名字。”

    肖恩帶我參觀了他的家。一樓有起居室、書房、廚房、洗手間、洗衣房。在洗衣房的門上果然掛著一件橙色雨衣!

    肖恩的出現會給我的生活塗上一些色彩嗎?

    書房裏的三排書架高及天花板,每架上都擺滿了書。在二樓,我看到了一間客房和一個洗手間。肖恩指著最後一個房間的門說,“那是我的臥室,你不用打掃的,我離開時會把它鎖上。”

    我點點頭。他是雇傭者,我是被雇者,我隻需服從命令。

    三樓整個是一間閣樓,也擺滿了書。肖恩說,“我每到一個城市,就要買幾本書,搞得家裏快成舊書店了。”

    肖恩和我說定我每星期六打掃一次,兼割草、整理花園,每次付我80加元工錢。他會把家門鑰匙放在門口的腳毯下麵,到時我拿出鑰匙開門。

    “那安全嗎?”我擔心地問。

    肖恩聳聳肩膀,“在德魯吉港,這十多年都沒發生過盜竊案。再說,現在是網絡時代了,有幾個人讀書呢?”

    “可我總覺得把書拿在手裏讀,是一種享受,心裏也踏實。”

    肖恩正視了我一眼,說:“像你這樣的人,不太多了。”

    兩個星期後,我已把肖恩的花園整理得有模有樣了。新種下的鳳仙花、牽牛花、鬱金香,還有雛菊,似乎都把夏季的太陽當作了情人,舒展得嫵媚。

    “那花多漂亮呀!”一位金發女郎從肖恩家門口經過,指著我剛種下的金黃色的雛菊,語調有些誇張地讚歎道。

    金發女郎長得和安吉拉有些相像,不過比安吉拉至少年長二十歲。她身上的大紅真絲小背心,遮不住呼之欲出的雙乳;她的雙乳過於直挺,根本不受地心力的吸引,顯然是隆過的。她把手指甲和腳趾甲都塗得猩紅,性感得有些招搖。

    “謝謝!”我說。

    “我從來沒見過你,你是新搬來的吧。”

    我點點頭。

    “肖恩早該找個女人了。”她說。

    我立即解釋,“我不是他的女人。”

    金發女郎用一雙藍眼睛無忌地上下打量我,隨後搖搖頭,“你不合他的口味。”

    我低下頭,繼續種花。對漂亮女人語調中的咄咄逼人氣勢,我早習慣了,而沉默,似乎永遠是最好的回應。

    金發女郎歎口氣,離開了。我從她的歎息中聽出了憐憫,而沒有什麽比憐憫更讓我厭倦。 本章尚未完結,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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