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認冷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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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歌當哭

作者:曾曉文字數:2918更新時間:2019-09-21 11:20:10
姥姥去世後兩個月,我才回到故鄉,大年三十晚上,和親戚們一起去燒紙。那天冷風刺骨,天寒地凍。我們按照東北習俗,在一個十字路口把紙點燃了,然後團團圍跪在火堆旁。風吹得緊,紙灰悠悠忽忽地飄到了天空,隻覺得眼前一陣迷蒙、晦暗。小姨首先失聲地大哭了起來,絮絮地和姥姥說著話兒,其他人也掩麵而泣。不知為什麽,我竟一點也哭不出來。那時才明白情到深處,淚也寂寥。北風悲淒地嗚咽著,節奏分明,也許北風一如我一樣,也是長歌當哭了。 我一出生就格外能哭,也許是對自己出生於一個“黑幫”家庭表示極大的不願意吧。現在想來,那時的我還是位“哲人”,對未來的痛苦充滿預知。當時父親蹲“牛棚”,母親在郊區讀書,無心顧我,就把我托付給姥姥照顧。我常扶著窗台哭個不停,嘴裏含混不清地叫著“爸”、“媽”。每當這時,姥姥總是撩起衣襟擦眼角的淚,嘴裏不停地念叨著,“這孩子懂事呢,這孩子懂事呢。”我經常哭喊,深更半夜把全家人都吵醒了,姥姥就起床哄我,抱著我在院子裏轉來轉去。雖是夏天,可半夜裏空氣潮濕,還感覺得到幾分陰寒。天空中星鬥稀落,四周一片岑寂。我被靜穆的天空和沉靜的黑暗震懾住了,姥姥殷殷的眼神又給了我無窮安慰。我在她溫暖的懷抱裏結束了最後一聲怯怯的抽泣。 每天早晨起床後,我就坐在小椅子上等姥姥給我梳小辮。姥姥總要忙完所有的家務,才會騰出時間。那時姥爺在外縣工作,每月隻能回家一次,這樣家庭的重擔就都落在了姥姥的肩上。姥姥極勤快,幹活仔細又利落,把一個九口之家管理得井井有條。雖家境貧寒,但她的兒女都充分享受著母愛的溫馨和家庭的歡樂。姥姥總把辮子編得很緊,勒得我頭皮都痛了,可辮子卻漂亮而整齊。那時既盼著姥姥給自己梳小辮,又怕那幾分疼痛,心裏矛盾極了。上小學後,自己編小辮,常編得七扭八歪,便自憐地想起姥姥的寵愛。如今十幾年過去了,辮子早已剪掉,可每每回想起來,才體味到頭皮發緊也是美好的感覺,可那美好的感覺一去不返了。 童年時跟著姥姥賣雞蛋的日子是我的節日。姥姥養了幾十隻雞,每月一次把雞蛋賣給公家收購站。姥姥總說,我身體弱,應該多吃幾個雞蛋,可家裏又急需要錢,她對不起我,我跟著她受苦,我仰起小臉說,我不苦,隻要有姥姥在,一切都會好起來的。賣了雞蛋,姥姥就給我買一根麻花,一碗豆腐腦。我吃得好香啊。姥姥望著我貪吃的模樣,不由得笑了。姥姥的一雙大眼,含著深沉無限的和善。她一笑起來,眼睛常常眯起,而笑意卻不可阻抑地流溢出來,仿佛陽光照射下的銀色湖麵泛動起粼粼波光。我要分一半麻花給姥姥,她決不肯要,我急得哭了起來,那時我就想啊,等我長大了要給姥姥買好多麻花。可如今,她竟沒來得及看一眼出外求學多年的外孫女,就潸然長逝了。 我十歲那年,爸爸被誣陷為反革命,一夜之前淪為階下囚,我們家刹時門庭冷落。那一天家裏被抄,媽媽一急之下病倒了,被送進了醫院。我和哥哥站在破敗、淩亂的屋子中間,一片茫然,初次體味到世態的炎涼,人情的冷暖。就在這時,姥姥來了,誰也沒有說話。麵對缺少人道的世界,我們默默無言,但我們聽見了彼此心中的叫喊和哭泣。姥姥拉起我們的手走了,穿過廢墟,穿過世人的冷眼,我們蹣跚而行。雖然我們或稚嫩或衰老的肩膀載不動這許多愁苦,但我們還能相互依偎,相互取暖。暮色中,這一老兩小的憂鬱背影在我心中留下了永恒的圖像。 紙錢漸漸燃盡了,新年的鍾聲就要敲響。北風是恐懼春神將至吧,愈發變本加厲地呼嘯著,抽打著人們。黃泉路上,姥姥也許覺得冷吧。姥姥,您聽見我心中的悲歌了嗎? (發表於《上海法製報》1993年4月3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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