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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分 (呈示部),副部主題 小留學生手記(1)(1/5)

作者:曾曉文字數:37136更新時間:2019-09-21 11:20:47

    風終於停了,太陽慢慢升起,天地清明。單簧管娓娓道來,長笛和大提琴輕輕襯托,世界似乎恢複了安靜和溫柔。激烈的抗爭舒緩了,內心愉悅,甚至浮現幻想。遠離主宰的命運,享受靈魂短促的休憩,感覺愛的輕撫,是多麽令人著迷啊。

    ——柴可夫斯基《f小調第四交響曲》

    我的日子是一幅綢緞,在初秋的一個早晨,這幅綢緞被打了個褶皺。

    那天早晨我淋浴後,穿上深藍色的製服上衣,配藍綠格相間的短裙、長及膝蓋白色棉布襪、大頭厚底的黑皮鞋。我喜歡這套異國情調的打扮。

    幾個月前,我還在中國的W市大學英語係自費班讀大一,生活在我媽卓霞身邊。目前我在多倫多思明學院讀國際商貿專科,寄宿在蘇菲家裏。蘇菲家的地下室全裝修過,有兩間舒適的臥室,我住其中的一間。這裏雖被稱作地下室,但窗戶在地麵之上,透過窗戶可以看到後花園的草地,草尖上閃動著晨光。

    生活的鏡頭不轉則已,一轉,就換到十萬八千裏之外,讓我有點兒頭暈目眩。

    我媽說,她那一代人窮則思變,現在生活變富裕、變容易了,人也老了,雄心銳減,但想讓下一代換個活法。我出國留學,算是家族思變的裏程碑。其實我代表不了一個家族,隻能代表我媽。窮與富,都是相對而言。我媽在土地局當資料員,算中產偏下階層,但比起我男朋友健立的爸爸,是小巫見大巫。健立的爸爸陸灣是我媽的上司,土地局的局長。健立到美國加州留學,登陸第二天就買了輛寶馬。我媽拿出全部積蓄,也不夠我到美國留學,隻好“委屈”我來加拿大。我在登陸第二天買了一張地鐵月票。

    我塗上唇霜,拿出手機自拍了一張照片。浴室的光線不夠理想,沒拍出清新可人的效果。我上了樓,來到起居室的玻璃窗前,驚喜地發現窗外的樹葉已透出殷紅。不出家門就能欣賞到好風景,這讓我開心。我又自拍了一張照片。晨光柔和地照到我的臉上,我的笑容青春無邪。我立即把照片傳給了健立。

    我走進餐室,聞到麵包的香氣。烤麵包器發出一聲脆響,四片麵包同時雀躍地跳動起來,隨後歸於靜止。你來得太及時了!主婦蘇菲說,早餐剛準備好。她照例把一頭金色卷發綰在腦後,穿一件過膝的T恤衫,隨意卻美麗。我在餐桌旁坐下來,端起橙汁喝了一口。橙汁沒有添加色素和糖,味道純正,使這個早晨變得色香味俱佳。

    這時瓊走進了廚房。她穿一套粉紅公主裙,一雙粉紅漆皮鞋,頭戴錫紙皮做的皇冠。你們看,我像不像公主?我是不是比公主還美?她踮起腳尖,扭轉身體,讓裙擺像花一般綻開,隨後又做了一個優雅的謝幕姿勢。

    我的上帝!你怎麽這麽早就穿戴好了?蘇菲驚訝地叫道,演出到晚上六點才開始!你把服裝弄髒了怎麽辦?

    瓊將在學校的戲劇演出中扮一位公主,為此已足足興奮了兩個星期。你說我到底美不美嗎?瓊仍在要求讚美。

    美,美!蘇菲嗔怪道,好了,不要顯擺了,坐下吃早餐。

    麗貝卡,你說呢?瓊扭過頭來問我,麗貝卡是我的英文名字。

    當然美!我敷衍道,心想讚美其實好空洞,不能當麵包吃。我在她的年紀也整天鬧著要求讚美。那時我媽剛慘遭拋棄。我爸被他的一個女學生勾走了,為了和那女學生在一起,他竟然放棄了在名牌大學的職位,跳槽到深圳一家職業學院去教書。他很少回家看望我,更不要提讚美我。我對他的印象,簡直像西藏高原上的氧氣一般稀薄。我媽整日以淚洗麵,根本沒心情滿足我小小的虛榮心。

    蘇菲把盛著麵包片的盤子放到餐桌上,在我對麵坐下來,說,你看瓊現在活蹦亂跳的樣子,一定想象不出她當初身體多弱……她伸出手,輕輕撫了撫瓊的長頭發,眼裏滿是溫柔和驕傲。她和瓊坐在一起,是一幅特別的畫:一個金發碧眼,一個黑發黑眼,彼此沒有血緣,卻親密無間。我突然希望回到瓊的年紀,接受蘇菲輕輕的愛撫……

    這時,門被撞開了,一個高壯的男人攜一股旋風闖進來。他的衣服,似乎原本是一條紅黃條紋的毯子,不過被他掏了個洞,把他髒兮兮的、發散酸氣的頭從洞中間伸了出來。他的臉黝黑粗糙,肌肉有些橫向發展,讓我立即聯想到好萊塢某部電影裏的印第安酋長。瓊發出一聲恐懼尖叫,我也下意識地攥緊手中的叉子。

    蘇菲驚喜地叫了一聲:保羅!並撲過去,給這個名叫保羅的男人一個熊抱,問,怎麽事先不打個電話?

    酋長保羅在我身旁的空椅子上坐下來,弄出咯吱咯吱的煩人響聲。我在心裏開始叫他酋長。他說:臨時決定的,在溫哥華地區參加了一個抗議活動,出了點意外,想改個環境,換換心情。

    是來躲風頭的,沒準兒還是個逃犯!我想。

    什麽意外?蘇菲緊張起來。

    我的一個夥伴和警察衝突,被擊了一電棍,結果心髒病發作,沒搶救過來……酋長垂下了頭。

    這太不幸了……蘇菲歎息。

    他是為我們的事業犧牲的,很不幸,但也很崇高!酋長抬起頭來,聲調激昂。

    你們的事業?又是為了印第安人權益?你這些年參與了多少抗議活動?快把那當全職工作啦。蘇菲的口氣有明顯的埋怨和無奈。

    他果然是印第安人!看來我給他起的外號太準確了,我暗暗得意。

    連年抗議都沒有改善,要不抗議,政府就更不把我們當回事啦,酋長憤憤,隨後快速地說了一大串英文,把我搞得雲山霧罩,我隻捕捉到幾個單詞,什麽人權、保留地、吸毒問題、犯罪率,等等。謝天謝地,他終於停下來,喘了口氣。他沉默片刻,把頭轉向我和瓊問,這兩個亞裔女孩是誰?

    蘇菲連忙向保羅介紹我,這是麗貝卡,從中國來留學的,在我們家寄宿,這個嘛,蘇珊驕傲地摟住瓊的肩頭,是我的寶貝女兒瓊呀!你不記得了嗎?她長高了!你好幾年都不和我聯係,也不來看看你的外甥女!

    酋長沒有像天底下所有正常的舅舅那樣,給瓊一個熱烈擁抱,反倒聳聳肩膀,露出譏諷的神情,說,你真有癮!收養一個還不夠,還要再收留一個!

    我聽了渾身不舒服。我可不是被蘇菲“收留”的無家可歸者,我是按時交房租的寄宿生!再說他憑什麽一副賓至如歸的樣子?說話還連諷帶刺?

    蘇菲似乎早已習慣了他的語氣,依然繼續介紹,麗貝卡,這是我弟弟保羅。我驚訝得差點掉了下巴。這個滿臉橫肉的家夥怎麽可能是金發蘇菲的弟弟?是不是蘇菲她媽有過外遇,生下了這個不上台麵的弟弟?蘇菲猜出了我的疑問,立即解釋,他是我爸媽收養的。原來他也是收養的!可他憑什麽對瓊這麽冷淡?我勉強向他問了聲好,盡量以禮貌的口氣。對酋長這樣的人表現禮貌,是一件累人的事情。

    酋長喘著粗氣,像一架破風扇,幾乎掀翻我的麵包片。他的長相打扮,從頭到腳,他的神情甚至呼吸都讓我恐懼和厭煩。我低下頭匆忙把早餐吃完,然後到自己的房間裏拿起書包,逃出了蘇菲家的門。

    一整天我都煩,後悔沒把筆記本電腦帶到學校,擔心被酋長拿去換錢。我實在想不明白,蘇菲父母怎麽收養這麽一個兒子,而且卓悅從來沒對我和我媽提起過。

    我寄宿在蘇菲家,是卓悅一手聯係的。卓悅是我姨,但和我並沒有血緣關係。我姥姥死得早,撇下了我姥爺和我媽卓霞。我姥爺娶了卓悅的媽媽,卓悅是隨娘改嫁。過了沒幾年,卓悅的媽媽出了車禍,離開了人世。卓悅寄住到她的親舅舅家裏,很少和我媽聯係。我媽在幫我辦留學時,打聽到卓悅早已移民了加拿大,和她的洋老公理查在多倫多開一家畫廊。我媽發揮大海撈針的本領,在網絡上實行人肉搜索,從一則藝術品展銷的小廣告中,搜到了卓悅的電子郵箱,和她重新建立起了聯係。我媽給我看了一張四寸的黑白合影,是她和卓悅還有其他幾個女孩子在十幾歲時照的。每個女孩子的頭都小小的,像甲殼蟲。卓悅的下巴比其他人揚得高,也許隻高半寸,但這泄露了她的性格和內心。

    卓悅向我媽推薦了蘇菲。蘇菲曾到她的畫廊裏買過畫,和她一見蠻投緣。她們倆偶爾聚到一起喝杯咖啡,算君子之交。我媽通過網絡視頻麵試蘇菲,當時我也在場。我媽還特地請來一位英文翻譯,足見其重視程度。我們了解到,蘇菲出身於體麵的家庭,父親是社會工作者,母親是首飾設計師。她的父母離異,但彼此並非仇敵。她本人從多倫多大學英語係畢業,和她的丈夫道格拉斯收養了一個中國小女孩瓊,目前做全職母親。道格拉斯曾是冰球明星,退役後經商。蘇菲一臉和善,聲調甜潤,很討我媽喜歡。按我媽的邏輯,收養中國小孩的外國人,也會善待其他中國小孩。(盡管我一再抗議我已不是小孩,但無濟於事。)蘇菲接待中國寄宿生是想讓瓊學些中文,留住中國根,而不是出於經濟緊張,因此收費偏低,這點讓我媽尤其滿意。

    對我出國留學,我媽的口號是有條件要出,沒有條件創造條件也要出!她一聽說W市大學和多倫多思明學院開始搞合作教育,立即給我報了名。我在思明學院讀完十幾門課程後,會拿到一個畢業證書。那將是外國的畢業證呀!我媽抗拒不了它的誘惑。其實她有點兒逞強,創造條件談何容易?鈔票不是雞蛋,在母雞的肚子下捂得久了,會生出小鈔票來,所以能省還是要省一些。如果寄宿在窮人家裏,我會受委屈,我媽當然不希望我受委屈。何況蘇菲是學英語出身的,我還能和她練英語,那簡直是買一搭一,額外的獎勵!我媽立刻向蘇菲誇讚我的中文水平,把我當過校報小記者的事兒也搬了出來,惹得蘇菲兩眼放光。

    麵試後,蘇菲把她家房子的照片電郵給了我媽。用我媽的話形容,那房子一看就有貴族氣。我從她的眼神中看出了憧憬,憧憬我從那幢充滿魔法的房子裏走出來,搖身變成貴族。我媽是窮苦人家出身,沒有過當貴族的機會,就想方設法幫我尋找機會。 本章尚未完結,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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