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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分 主部主題 皈依(1/5)

作者:曾曉文字數:35618更新時間:2019-09-21 11:20:50

    風魔企圖卷土重來,但很快被強大的人群阻止。節日的凱樂奏起,在歡呼聲中,人們向著光明、向著樂園奔跑而去……

    ——柴可夫斯基《f小調第四交響曲》

    太陽無遮無掩地懸在天空,明燦,熱烈。夏風掠過,青草和花枝柔柔地倒向一邊,隨後又直起身子;池塘裏的水波微微蕩動,繼而恢複平靜。如此周而複始。

    陸濱和李先生坐在紳士高爾夫俱樂部餐館的露台上,吃著簡單的午餐。陸濱早取消了高爾夫俱樂部會員的資格,因為支付不起一年六千多加元的會費。他是應了李先生的邀請才來的。

    因為不是周末,原本不是嘈雜之地的球場便愈發安靜。在兩杯啤酒下肚後,兩人的談話熱絡了許多。最初談的不過男人之間的永恒話題:女人。陸濱半認真半調侃,對李先生和草莓結婚,實現老牛吃嫩草的目標深表羨慕。李先生擺擺手,說全世界的人都知道草莓嫁給他,是拿他當“ATM”(自動取款機),但他人老了,別人講什麽已不重要。世間最堅硬的東西是什麽?是死亡。死亡拒絕讓任何人把任何財富帶入另一個世界!既然這樣,他總要拿錢買點什麽,也算物盡其用。漂亮,是草莓的資本。草莓要讓資本產生價值,這一點無可非議。多少年來,不管是東方男人,還是西方男人,熱衷的就是讓資本產生價值,甚至為此爾虞我詐,女人為什麽沒有權利這樣做?有人說草莓無恥,其實不公平,她也有可愛之處。她至少不掩飾自己的真實追求,比那些既當婊子又立牌坊的女人強多了。

    陸濱啞然。李先生自有他的邏輯。陸濱在加拿大生活了這麽多年,學會的人生第一準則是不評判。按基督徒的說法,隻有上帝有權評判,但還沒有皈依上帝,所以在他的世界裏,評判者永遠缺席。當然不評判不等於不迷惑。

    陸濱對李先生高價買下《桃花潭水》迷惑,因為李先生對藝術品並不感興趣。李先生閑著沒事會看看電視裏的歌舞表演,那大概是他和藝術最靠近的時刻了。他如果到佛羅裏達置一幢度假別墅,或者買一架私人飛機,或許更符合個性,而且至少他本人可以享受。陸濱被好奇心驅使,說出了自己的迷惑。李先生沉默片刻,終於講起了陳年往事。

    四十多年前,李先生還不是李先生,而是小李。小李出生在中國中原的W市。這時陸濱才知道李先生和他是同鄉。小李出生於工人家庭,高中畢業後學會了開車,進入區委工作。幾年後因為人機靈,被調到市委,當上了一位領導的司機,開一輛莊重、氣派的上海牌轎車。小李得到這樁人人羨慕的美差,自然格外珍惜。當時能隨時支配轎車的人寥寥無幾,可見領導的尊貴。小李無論開車出現在W市的哪條大街上,人們都會無聲地讓開一條寬路,讓他輕鬆地通過。盡管他年紀輕輕就學會了不動聲色,但每到那一刻他的內心都十分張揚。他幾乎每天早晨都擦洗汽車玻璃,然後換上雪白的襯衣,戴上同樣雪白的棉線手套。他懷著尊敬的心情,在7點30分到領導家門口等候,準時得像市火車站的碩大掛鍾。領導雖然隻比他年長十歲,但在槍林彈雨中征戰過,當然會贏得他的尊敬。小李的前任司機被領導提拔,到市委後勤部當科長了,無形中給了他一點啟示:隻要服從領導,他的前途就會一片光明。

    日複一日,小李似乎在向自己的光明前途靠近,直到夏天的一個早晨,一位長發女子隨領導坐到了上海牌轎車的後座上。多年後,那個早晨依然如電影中的經典畫麵,在他眼前反複回放。太陽還沒有完全升起,長發女子披著晨曦走過來,晶瑩的光點在她的發梢上跳躍。他在替她打開車門時,注意到了她羊脂玉般的手臂,這樣的手臂在W市並不多見。那裏氣候嚴寒幹燥,女子大多豪爽粗糙,而她溫婉細膩。領導在車裏坐定了,淡淡地介紹了一句,她是他的表侄女陳卉,從南方來到他家暫住,今天身體不舒服,讓小李把她送到醫院檢查。

    在後來的一段日子裏,小李不止一次接送陳卉上醫院。領導和夫人因為工作忙,從不陪陳卉,所以這個“光榮任務”就落到了他的肩上。小李對陳卉嗬護備至,使得她每次見到他,都會露出柔和的笑容。他不知輕重地愛上了她。有一次在醫院的走廊上,一個清潔工不小心踢翻了洗拖布的水桶,髒水濺了他一身,尤其在他的白襯衣上留下了斑斑印記。他在回領導家的路上,請求陳卉讓他順路到自己家換一件襯衣,他不可以在下班時這麽髒兮兮地去接領導。陳卉答應了,並隨他進了門。他的家人都去上班了,家裏非常安靜。他在脫下襯衣時,她並沒有回避,而是眼神火辣辣地望著他。那眼神可以把苔蘚點燃,何況他是一棵夏天的樹……

    陳卉發現自己懷了身孕,不得已向小李道出了隱瞞多時的實情。領導的愛人多年不孕,就派人回老家南方小鎮選人來替領導生育後代。領導是小鎮出的唯一英雄,他的願望就是命令。結果俊秀的她被選上了。她父親因為祖上有幾畝田,被定成富農,一直低人一等,她哥哥還因此失去了當工人的資格。小鎮的幹部許諾,隻要陳卉去領導家“完成使命”,他就把陳家的成分改成紅色的農民,陳卉的哥哥也可以進工廠,從此子子孫孫“紅”下去。她的父親答應了。世間每天都有大大小小的交換,沒有交換,哪兒有命運的改變呢?父命如山,陳卉沒有機會抗議,含著眼淚上路。她到了W市,和領導同了房,但一直沒有懷孕的動靜。領導認定了她身體有問題,命她到醫院檢查醫治。現在她知道了,需要檢查醫治的是領導自己。小李聽了,意識到自己闖下大禍,瞠目結舌,天旋地轉。

    沒過幾天,兩個年輕人在小李家附近把小李攔住了,對他拳打腳踢,嘴裏還大罵他“竟敢動領導的女人”。他出於本能拚力反抗,把其中一個年輕人推倒在地,對方的頭跌到路邊的一塊石頭上,鮮血橫流,另一個年輕人嚇得掉頭就跑。小李撲到年輕人身旁,發現他已經氣息全無……小李知道自己闖下了大禍,跑回家從床底下翻出全家的積蓄,他不敢去向陳卉道別,當晚就坐火車去深圳投奔一個遠房親戚。第二天一早,公安局通緝小李,把墨跡淋淋的通緝令貼滿了大街小巷。小李的父母知道領導有權有勢,即使有人證明是誤殺,小李也必被判處死刑,就打長途電話叫他逃離,逃得越遠越好。小李從深圳坐船偷渡到了香港,從香港輾轉多個國家到了加拿大。那漫長的旅程無疑是一場噩夢,但最大的噩夢是與陳卉的生離死別。

    在“文革”期間加中兩國隔絕,他打聽不到陳卉的消息。到了上個世紀80年代,他才得知陳卉在他出逃後嫁給了一個工人,生下了他和她的女兒,在70年代末期不幸離開了人世。他設法打聽女兒的下落,但一直沒有結果。他娶了一位來自香港的女子,和她一道,從在中餐館打工做起,存下首付款,開始買房出租,積累了一定資本後置地蓋樓,然後出售……有時把民用房變成商業房,有時又把工廠改裝成公寓樓,總之他們似乎對房地產有一種天然直覺,每次投資都大有斬獲,直到腰纏萬貫,過上了永遠衣食無憂的生活……但即使在正午的陽光下,李先生的背後也有陰影。這些年來他頂著通緝犯的罪名,不敢回國。時過境遷,領導夫婦去世了,似乎沒有人再追究他的案子。他托人聯係了W市僑聯,請求取消通緝,並表示願把國寶《桃花潭水》送回到中國,贈送給故宮博物館。僑聯代表他和司法部門取得了聯係。司法部門經過多次研究,批準了他的請求。

    李先生眼中閃動著淚光,說:“這幅畫給我鋪了一條回家的路……”他低聲重複,“回家……”仿佛一個初學漢語的人,練習這個詞的發音,認真、虔誠……他此時最大的願望是找到親生女兒,對她補償一些父愛。他將遲到幾十年,但遲到總比不到要好,他要把積累的父愛像尼亞加拉大瀑布般向女兒傾注……

    陸濱瞠目結舌。這樣的故事和悠閑的高爾夫球場似乎不太協調,又似乎協調無比。戲劇,有時在經曆時隻是一個個零散的情節,在回味時才能體驗其刻骨銘心。

    草莓得知李先生買下《桃花潭水》時,興奮了好一陣,以為他會轉手賣掉,大賺一筆。當她聽說他要免費捐贈,像見了厲鬼一般驚跳起來。她和他大吵一通,隨後就回中國拍電影去了,連電話都不給他打一個。李先生最後幽了自己一默,說如果有機會,他會把草莓也“免費捐贈”出去。

    臨分手時,李先生從自己的車後廂裏拿出了一幅畫,《桃花潭水》的仿製品,送給了陸濱。他特地請多倫多一位著名的華人水墨畫家臨摹的,並請人裝了框。“我知道這幅畫對你有特殊意義,留個念想吧。”陸濱接過畫,既驚喜又感動,說:“我會把它當真品一樣珍惜。”

    一個月後,李先生在兩位私人保鏢的陪同下,帶著《桃花潭水》登上了飛往北京的班機。

    故宮博物館特地在人民大會堂的一個豪華廳舉行了盛大的捐贈儀式。《桃花潭水》被掛在大廳正麵的牆上,被一幅紅色天鵝絨覆蓋著,像一位神秘的新娘。政府官員、文化界名流、海內外百家媒體的記者都到場了。一時間水晶燈光芒四射,衣香鬢影飄動,鎂光燈頻頻閃爍,讓李先生眼花繚亂、應接不暇。W市的官員們也趕來了,個個西裝革履、喜氣洋洋,共享愛國人士李先生帶給家鄉的榮耀。在最近幾年裏,W市屢出負麵新聞,使他們在公共場合有些汗顏,有些氣短,但這一重大捐贈事件作為正麵新聞,必將在短時間內覆蓋所有媒體,讓全中國甚至世界對W市刮目相看。 本章尚未完結,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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