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於有一天，那哄亂的“熱情”擁向了舅舅，擁向了舅舅家的那棵核桃樹，似乎是一會兒的工夫，村裏突然冒出來好多人，鬧哄哄地聚到了小院門口的核桃樹下，幾個人將舅舅從家裏拽了出去，指責舅舅偷賣青皮核桃，是走資本主義。舅舅哪裏懂得那樣深奧的道理，嘴裏隻是囁囁嚅嚅地嘟囔著，誰也聽不清。然而一會兒的情形，那哄鬧又演變成了伐樹，也不知從哪兒冒出的那些鐵鋸斧頭繩索，幾個壯漢在樹根下拚命地砍伐起來，但一斧下去隻暴起一星樹茬，那樹幹居然硬朗得如鐵塊一般，幾人輪流揮斧，臭汗如注，也隻是砍下一圈樹皮。村裏哪家沒吃過這樹上結的果啊，那一刻人群忽然亂起來，你擁我搡地，根本就掄不成斧頭了。這時有人指揮那幾個壯漢上樹去砍樹枝，隻聽“哢嚓、哢嚓”一陣揪心的斷裂聲，終於將那哄鬧的人群的叫喊聲給壓過去了。舅舅家的人此時此刻都躲在院裏沒出來，隨那樹枝的折斷聲不斷衝來，全家人心如刀絞，誰也不吭聲。而舅舅已被家人拉回來了，這會兒拿著一把菜刀在廚房裏像剁肉似的砍著案板，我緊張得真怕舅舅從廚房裏衝出來，一家人壓抑得直瞅那暗暗的院門，但舅舅終於沒有出來，待外麵的砍伐聲靜下來了，人群也散去了，我跑出小院，盡管心裏已有了準備，但我還是被眼前的景象給驚呆了，那茂盛的核桃樹居然光禿禿的了，變成了一截木樁，所有的枝丫都不見了，仿佛一位喪氣的老人垂手立在那裏，向人們述說著曆史和現實的差距，地下隻留下了一堆堆零亂的樹葉和少許的青果，那慘狀誰見了也會忍不住落下幾滴淚來的。
入夜，舅舅不叫點燈，一家人摸黑坐著，窗欞上透進的一點星光，使人的臉龐帶了一道灰色的輪廓，屋裏朦朦朧朧的，顯得格外沉重，且誰也不吭聲，唯有舅舅不斷地有意無意地幹咳聲，打破了這種難耐的寂靜，而一陣短暫的對話之後，屋裏便又陷入了黑黑的沉寂，那氣氛真有些恐怖和陰森。
許多年過去了，我又踏上了家鄉的土地，映入眼簾的竟然是一派新的氣象，我不由得驚歎起家鄉的變化來，到處炊煙嫋嫋，從那綠樹掩映的農舍間升起來。進得村來，一股久違的香味款款地撲進鼻來，尤其是那從村裏各個角落傳來的鬧聲笑聲喊聲，把個村兒真個激活了，再也不見了那沉寂和愁苦的臉了。一到舅舅家院門口，我忽然注意到那已成了夢境的核桃樹。啊，真真沒想到，這棵飽經風雨和時代磨難的樹樁居然活了，我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疾步跑過去，粗壯的樹幹上，密密麻麻地伸出了許多翠綠的嫩枝小葉，把那樹幹幾乎給裹了起來，而且我注意到，那新枝似乎都是從那斧砍的裂縫間冒出來的，那些舊傷印痕雖然黑了也模糊了，卻仍然依稀可辨。
聽舅舅講，這棵樹要再結核桃還要好幾年，但舅舅的臉上漾著微笑，漾著豐衣足食的喜悅。我輕輕撫摸著核桃樹，那新生的細枝與那粗壯的樹幹，依然顯出不協調，但畢竟複活了，而我多麽希望這棵老樹能在一夜間恢複到原來的模樣啊！
1985年5月6日寫於西安
1995年9月15日修改 本章已閱讀完畢(請點擊下一章繼續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