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認冷灰
24號文字
方正啟體

第一章(1/5)

作者:東西字數:43960更新時間:2019-09-22 13:04:34

    從現在開始,我倒退著行走,用後腦勺充當眼睛。那些象征時間的樹木和樹木下紛亂的雜草,一一撲入我的後腦勺,擦過我的雙肩,最後消失在我的眼皮底下。我看見時間的枝頭,最先掛滿冰雪,然後是秋天的紅色葉片,然後是夏天的幾堆綠色和春天的幾簇鮮花。我馬不停蹄地倒走著,累了就看看電視或倒在席夢思上睡覺,渴了就從冰箱裏拿出易拉罐止渴。我沉醉在倒走的姿態裏,走過二十年漫長的路程。一頂發黃的蚊帳攔住我的退路,它像一幀褪色的照片,雖然陳舊但親切無比。我鑽進蚊帳,躺到一張溫熱的床上,想好好地放鬆一下自己。

    我睡在二十年前某個秋天的早晨,一陣哀樂聲把我吵醒。我伸手摸了摸旁邊的枕頭,枕頭上空空蕩蕩。我叫了一聲媽媽,沒有人回答,隻有低沉沙啞的哀樂,像一隻冒昧闖入的蝙蝠,在蚊帳頂盤旋。窗外不太明朗的光線,像是一個人的手掌,輕輕撫摸對麵的床鋪。我伸了一個懶腰,打了兩聲哈欠,朝對麵的床走去。父親已不在床上,隻有哥哥牛青鬆還睡在迷蒙的光線裏,鼾聲從他的鼻孔飛出來。

    我對著門口喊牛正國,何碧雪,你們都啞巴了嗎?牛正國是我父親的名字,何碧雪是我的母親,這是我第一次直呼他們的大名。屋外靜悄悄的,他們好像從這個世界消失了。我抓起床頭的襯衣,匆忙地穿到身上,把第五顆紐扣塞到第四顆扣眼,用第一顆扣眼套住了第三顆紐扣,胸前的襯衣亂得像一團麻,正如我亂七八糟的心情。嗚嗚地哭著,我走出臥室,看見母親坐在一張矮凳上。她坐得很端正,雙手伏著膝蓋,兩隻耳朵誇張地晃動,認真地聆聽收音機裏的聲音。收音機像一隻鳥懸在她的頭頂,聲音如雨點浸濕她的頭發和眼睫毛,仿佛有一層薄薄的煙灰慢慢地爬上她臉蛋,她的臉愈來愈難看愈來愈嚴肅。她輕輕地對我說: 毛主席逝世了。

    說這話時,她並不看我,試圖從凳子上站起來,但她的身子晃了幾晃,幾乎又跌到凳子上。等她終於站穩,我發覺她的雙腿像風中的鐵絲不停地顫抖。我突然感到全身發冷,對母親說爸爸不見了。母親的目光撲閃一下,說他可能去學校了吧,但他從來沒走得這麽早。我朝窗外望了一眼,夜色在我凝望的瞬間匆匆逃走,白天的光線鋪滿街道,窗口下那團光線照不到的地方,依然黑沉沉的,像是夜晚脫下的一堆衣裳。

    中午,朝陽廣場上聚滿了悼念毛主席的人群,我跟隨母親坐在興寧國營棉紡織廠的隊列裏。太陽像一個快要爆炸的火球,烤幹了木器廠的粉末,燒爛了路旁廢棄的單車輪胎。許多人把書本和報紙蓋在頭上,他們的臉膛一半明亮一半陰暗,撕報紙的聲音和放屁的聲音混淆在一起。悼念大會還沒有正式開始,我站在母親的肩膀上,看見整個廣場被黑壓壓的人頭淹沒,婦女們結著辮子,男人們留著小平頭,偶爾有幾個光腦袋夾雜在人群中,像是浮出水麵的匏瓜。會場的右角,靜靜地裂開一道口子,楊美一絲不掛地朝會場中央走來,用一張破爛的報紙蒙住雙眼,身上的汙垢像魚的鱗片閃亮。在朝陽路、長青巷,幾乎所有的人都認得這個從不說話從不穿衣服腦子裏有毛病的楊美。沒有人阻擋他,他所到之處人群紛紛閃開。眼看著他要走進棉紡廠女工的隊列了,幾個未婚的女工發出尖叫。這時,一位肥胖的公安從人群中閃出,像一座山堵在楊美的麵前。楊美撞到公安的身上,就像撞到一隻吹脹的氣球上被彈了回去。楊美撞了幾次,沒有把麵前的氣球撞倒,便扭過身子準備改變路線。

    公安用他寬大的手掌扯下楊美臉上的報紙,問他為什麽蒙住眼睛?楊美的兩顆眼珠望著天空,眼眶的下半部填滿了白眼仁。一群小孩圍住楊美喊: 聾子、啞巴、壞蛋、神經病。公安說你也懂得害羞,懂得害羞就趕快回家去穿褲子。公安推了一下楊美。楊美突然蹲下身子,大聲地哭起來。楊美的哭聲中,飄出一串清晰的語言: 主席不隻是你們的主席,也是我的主席。你們可以悼念他,我為什麽不可以悼念他?你們可以叫我壞蛋、神經病、流氓,不可以不讓我參加追悼會。公安伸手去拉楊美,楊美的胳膊拐了幾拐。公安說我不是不讓你參加追悼會,隻是你這樣太不雅觀。如果你真要悼念毛主席,那麽請你先穿上褲子。楊美抬起頭,望了公安一眼,說真的?公安說真的。楊美抬手抹淚,從地上站起來,說我這就去穿,我這就去穿褲子。

    公安護送楊美走出會場。楊美用手掌蓋住他的鳥仔,他的雙腳已經跨出去幾大步,但他的目光還留在女工的隊列裏。他的嘴角飛出幾聲傻笑,雙手舉起來做了一個猥褻的動作。我偷偷發笑,被母親扇了一巴掌。我用雙手捂住左臉,疼痛在我的掌心跳來跳去。這時,我看見興寧小學校長劉大選朝著我們走來。

    劉大選站在我母親麵前,雙手背在身後。他說牛大嫂,牛老師呢?母親說他不是到學校去了嗎?劉大選說沒有,學校裏根本沒有牛老師。全校的老師都到齊了,隻差他一個。這麽大的事情,他怎麽不參加呢?母親低下頭,說也許他病了,他到醫院看病去了。劉大選說是真病還是假病?母親說真病,一大早他就上醫院去了。說不定這一刻,他正站在病人的隊列裏,和大家一起開追悼會哩。劉大選說這樣就好。說完,他轉身走開,可是我的左臉還在火辣辣地痛。

    追悼會的最後一個儀式,每個人都要走過毛主席像前,向他老人家三鞠躬。白色的頭、花白的頭、黑色的頭、沒有頭發的頭低下去又昂起來,他們臉上掛著淚水,慢慢地離開毛主席像,爬上單位的貨車。貨車彈了幾下,傷心地離開廣場。母親的眼淚像斷線的珠子,她用手帕怎麽也抹不幹。我對母親說,你的眼淚把你的臉都洗幹淨了。母親說你是小孩,懂什麽,你的外婆她死得好慘啦。

    回家的路上,江愛菊伯媽不停地用衣襟抹淚。她說我怎麽哭也哭不過何碧雪,因為我隻有一雙眼睛,而她和她的兒子共有四隻眼睛,你想想兩隻眼睛怎麽哭得過四隻眼睛呢?母親突然破涕為笑,說老江呀,我們家老牛不見了,我真害怕出什麽事。江愛菊說不會的,好好的太平世界,怎麽會出事呢?母親說好幾個領導人在這一年死了,一月八日周總理逝世了,七月六日朱德逝世了,現在毛澤東也逝世了。他們都逝世了,我們可怎麽辦?江愛菊說怎麽辦?我們可不能跟著他們死,何碧雪,你可別想不開啊。母親說怎麽會呢。

    我們並沒有把父親牛正國的失蹤當一回事,我們包括我的姐姐牛紅梅,我的哥哥牛青鬆。我們想品行端正言行一致膽小如鼠的牛正國,絕對失蹤不了,他那麽熱愛這個世界,何況他的妻子何碧雪風韻猶存,那麽美麗動人,更何況他的三個孩子,也就是我們,那麽出類拔萃。這樣想過之後,我們決定殺一盤軍棋。我們在餐桌上攤開塑料棋盤,然後為誰執紅子誰執白子發生了爭吵。那時候我們十分崇拜紅軍,連做夢都想當一次紅軍。我從牛青鬆手裏搶過紅色的軍旗、司令和軍長,牛青鬆說拿去吧,你把紅的都拿去吧,紅軍也有吃敗仗的時候。牛青鬆很快就把那些棋子豎起來,每一顆棋子都荷槍實彈充滿殺氣。擺著架勢正準備廝殺的時候,我們才發覺沒有公證。我們對著牛紅梅的臥室喊牛大姐,快來給我們做一盤公證。牛大姐並不答應我們,她原先開著的臥室的門,在我們的叫喊聲中嘭的一聲關閉。那扇咖啡色的門板,在我們的眼皮底下晃了幾晃,冷冰冰的,像九月裏的一根冰棒。我們不約而同地站起來,擠到門板前,從裂開的門縫朝裏張望。為了爭搶門縫,我們彼此動用了胳膊肘子和嘴巴。牛青鬆罵了一聲我操你媽。我罵他野仔。罵過之後,我們又相視一笑。我們說她在換裙子。她在打扮。她又要去會她的男朋友了。

    我們同時從門板邊退回來,然後同時用肩膀撞過去。我們嘴裏喊著一二三,肩膀便撞到門板上,沉悶的撞擊聲擦過我們的耳朵。門板一動不動。我們說再來。我們於是又喊一二三,又把肩膀撞向門板。門板還是一絲不動。我們便站在門前,齊聲對著門裏喊: 牛紅梅,請你給我們做一盤公證,僅僅一盤,我們求你了。我們已經擺好了棋子,現在我們鬥誌昂揚,開弓沒有回頭箭,拉開了架勢就得殺。希望你認清當前的形勢,為我們做一盤公證。我們現在是請你,等會兒我們會強迫你。不管你願意不願意,你都得給我們做一盤公證。牛紅梅,你聽到了嗎?

    門嘩的一聲拉開,牛紅梅像一隻母獅子從臥室裏衝出來,嚇了我們一個倒退。牛紅梅說聽到了聽到了我聽到了,你們要拿我怎樣?她把手裏的木梳子當作武器,在我們眼前劈來劈去,然後劈到她的頭發上,開始認真地梳頭,把我們給徹底地忘記了。她突然變得溫馴起來,一邊梳頭一邊說,我沒有時間給你們當什麽公證,我還得出門辦事。我們說辦什麽事?你一定又是去會那個男人。牛紅梅笑了笑,臉上的兩個酒窩像兩個句號深深地烙在我的腦海。她說會男人又怎麽樣?你們長大了還不是要會女人?這時,我們才發現牛紅梅已經換上了一套裙子。淡藍色的裙子上,布滿了大大小小的白點。我們說你打扮得像一隻花母雞。牛紅梅把頭一甩,長長的頭發飄起來又落下去。她丟下梳子走出家門。我們對著她的背影喊牛紅梅牛紅梅。她根本不理我們。在我們的呼喊中,她顯得很得意,屁股一扭一扭地,就像現在舞台上的那些時裝模特兒,一扭一扭地走向大街。

    母親突然從我們的身後鑽出來,對著走向大街的牛紅梅喊道,你給我回來,都什麽時候了,還有心思去約會。牛紅梅轉過身,眯著眼睛望了一眼西斜的太陽。我們發覺那一刻的陽光全部落在她的臉上,我們已經看不到她的臉蛋了。幾秒鍾之後,她的臉蛋又才從陽光裏露出來。她說不就是下午四點嗎?為什麽不能約會。母親說不能約會就不能約會,你給我回來!

    牛紅梅穿著那身漂亮的裙子走回家中。我們對她做了一個鬼臉,說給我們做一盤公證吧。她說去你媽的。說完,她把我們餐桌上的棋子全部掀翻。我們隻好跨出家門,跑到巷子裏打架。牛青鬆鼓足氣,先讓我在他的肚皮上打一拳,然後我再鼓足氣,讓他在我的肚皮上打一拳。我們像兩位氣功大師,你一拳我一拳地打著。母親的聲音從家裏飄出來,她在叫我們的名字。我們肚皮下的氣一下子就漏光了,像泄氣的單車輪胎,懶洋洋地滾回家裏。母親說都什麽時候了,你們還在打架。我們說不就是四點半嗎,為什麽不能打架?我們想下軍棋,但又沒有人給我們當公證。我們不打架我們幹什麽?母親說你們就知道打打打,你們知不知道你們的爸爸失蹤了?

    母親的臉上布滿了烏黑的陰雲,她剛剛哭過毛主席的眼睛,現在紅腫得像熟透的桃子。牛紅梅突然大笑起來,說我還以為出了什麽大事。說完,她用手拍了拍裙子,準備繼續去會她的男朋友。母親說你給我好好地待著,這不是大事什麽才算大事?母親隻說了半截話,眼淚便一顆接一顆地掉下來。我說爸爸沒有失蹤,他的單車還放在車棚裏。我的發現像一丁點兒火星,照亮了母親的臉膛,她雙目圓瞪,問我真的嗎?我說真的。母親說真的就好。母親一邊說著真的就好,一邊跑出家門撲向車棚,我們緊緊地跟在她身後。

    父親的那輛舊單車乖乖地站在車棚裏,單車的坐包已經掉了一半,車頭的鈴鐺鏽跡斑斑。很難想象就在昨天,我們的父親還騎著它穿街過巷,到興寧小學去上班。我用手接了一下鈴鐺,鈴鐺被鐵鏽緊緊卡住,沒有發出聲音。我用腳踢了一下單車的前輪,前輪一動不動,像是焊牢在鐵架上似的。牛青鬆返回家裏,從父親的書桌上找來一把鑰匙。他把鑰匙插進車鎖裏,扭了好久都沒把車鎖打開。我們每個人都試著扭了一次,車鎖像一口咬緊的鐵牙紋絲不動。我們的手上全都沾滿了鐵鏽。 本章尚未完結,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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