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認冷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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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1/5)

作者:東西字數:44050更新時間:2019-09-22 13:04:35

    兩個公安押著牛青鬆進入我家時,我的兩條腿像發動機一樣顫抖。牛青鬆說牛翠柏,你給我站穩來。我說我站不穩。牛青鬆說你已經讀初中了,怎麽還站不穩?他們抓的是我,又不是你。我說我很想站穩,但我的腿不聽指揮。牛青鬆扇了我一巴掌,說你真沒出息。我的腿突然停止顫動,好像牛青鬆的那一巴掌碰到了發動機的開關,突然讓我變得風平浪靜。我想不就是要我站穩嗎,為什麽要扇我一巴掌?我站不站穩害不害怕,和你們有什麽關係?我就是把屎拉到褲襠裏,那也是我的自由,幹嗎要扇我一巴掌?

    在我、牛紅梅以及兩個公安共八隻眼睛的注視下,牛青鬆打開他擁有的那個抽屜。他把抽屜裏的手表、海鷗牌照相機、手鐲、糧票和一些過期的布票一一擺放在書桌上。公安人員對這些贓物作了詳細的檢查和登記。他們問牛青鬆,還有嗎?牛青鬆說沒有了。這時,我看見牛紅梅的身子也像發動機一樣顫動起來。她從手腕子上脫下那隻戴了兩年多的手表,說這裏還有一塊,是我結婚的時候牛青鬆送我的,當時我不知道他有偷東西的毛病。其中一個公安接過手表,對著窗口晃了晃,說你還不老實。

    牛青鬆站在原地往上跳,他連續跳了四下,而且一下比一下高。他說冤枉,你們真是冤枉。這一桌子的東西是我偷的,但那隻手表卻是我在星湖電影院撿到的。公安說誰給你作證?誰會相信你?牛青鬆說我自己可以給自己作證,我可以對天發誓。公安說如果發誓可以管用,那你可以說這些東西全是撿來的,而不是偷的。牛青鬆說我不是說所有的東西,我隻是說我送給姐姐的那塊表。你們知道最壞的人,有時也還有優點,為什麽你們就不相信我會撿到手表?兩個公安發出冷笑。牛青鬆抓起桌上的一把小刀,刷地一下,割掉了一節左手的小手指,鮮血染紅我家書桌。牛青鬆同樣發出冷笑,說我牛青鬆一人做事一人當,我打過架賭過錢調戲過姑娘,但我從來沒有說過一句假話,你們為什麽不相信我?公安說相信你又有什麽用?即使我們相信你是撿到的,但這塊手表仍然要沒收。牛青鬆說我不是舍不得這塊表,而是要你們相信我說的是真話,你們幹嗎對真話那麽恨之入骨?

    牛紅梅為牛青鬆包紮了傷口,還為他收拾了一個小包,小包裏塞滿牛青鬆的衣裳和一些日用品。牛青鬆接過小包,抬腿出了家門,頭也不回地對我們說,姐姐、翠柏你們不要哭,你們也不要到少管所來看我,這樣會丟你們的臉。你們就當我還在跟寧門牙他們賭博,就當我還在那些街道裏打架和偷摸,就當我出了一趟遠差。爸爸莫名其妙地失蹤了,那時你們沒有哭,現在你們也不要傷心,你們就當壓根兒沒有我這個弟弟和哥哥。牛青鬆愈說聲音愈嘹亮,後麵幾句幾乎是喊出來的,把整條長青巷都鬧翻了,仿佛要通知所有的鄰居,他這就去少管所。

    幾天之後,正在洗藥瓶的牛紅梅突然感到有一隻巴掌拍到她的肩膀上。沿著那隻溫暖碩大的巴掌看過去,她看到賈主任笑眯眯的臉。賈主任說請你跟我走一趟。牛紅梅說去哪裏?賈主任說辦公室。牛紅梅以為賈主任是在開玩笑,依舊清洗那些藥瓶。過去賈主任曾多次邀請牛紅梅到辦公室去坐一坐,牛紅梅知道那是黃鼠狼給雞拜年不安好心,所以一直沒有接受賈主任的邀請。但是,這一次真的有要緊的事找你,賈主任說。

    有兩個自稱是公安局的坐在辦公室裏等牛紅梅。他們穿著便服,手裏捏著筆記本,上衣口袋裏插著鋼筆。他們示意賈主任回避,賈主任不停地點頭,倒退著走出辦公室。他們在問過牛紅梅姓名、年齡、工作單位、家庭住址之後,說我們找你,主要是想了解一下寧門牙的情況,聽說他強奸過你,我們想核實一下。牛紅梅說什麽叫強奸?我從來沒有被人強奸過。其中一位公安從凳子上站起來,一隻手抱在胸前,另一隻手捏住下巴,在辦公室裏走來走去,就像我們在電影裏看到的公安一樣,仿佛遇到了難題,正在思考解決的辦法。走了一會兒,他把捏住下巴的手突然鬆開,並且揮動了一下,說牛紅梅,怎麽對你說呢?強奸就是男子使用暴力跟女子睡覺。睡覺你知道嗎?這裏不是指一般的睡覺,這裏的睡覺具有特殊意義。你結婚了嗎?牛紅梅說結了。他說結婚了就好,我告訴你,強奸就是男子使用暴力跟女子幹她丈夫幹的事情,具體地說,寧門牙跟你睡過覺沒有?牛紅梅說你們幹嗎問這個?你們是什麽人?他說我們是公安局的。牛紅梅說公安局的就可以隨便問這個嗎?他說寧門牙在強奸一位姑娘的時候,被我公安人員當場抓獲。我們負責這個案子,希望你配合。

    那位坐著的公安拍了一下沙發的扶手,說他到底跟你睡過沒有?牛紅梅說他跟我談過戀愛。公安說睡過沒有?牛紅梅說睡過。公安說在睡覺的時候,他有沒有強迫你?牛紅梅說沒有,是我自願的。公安說你怎麽會自願呢?你難道不知道他是流氓地痞嗎?像你這樣的女人什麽樣的男人不可以找,比如我們公安戰線,就有許多優秀的青年。牛紅梅說這個也必須回答嗎?公安說不用。他們讓牛紅梅在談話記錄上按了個手印。

    牛紅梅衝出辦公室,她看見賈主任站在窗口邊,耳朵貼著牆壁偷聽。

    又過了一些日子,市法院召開宣判大會,寧門牙被宣判槍決。召開宣判大會那天,朝陽廣場的人像螞蟻那麽多,一堆一堆地堆得像一片小山堡。十八名不是同年同月同日生的罪犯,將同年同月同日被槍決。許多人伸長了脖子,為的是看一眼罪犯。小孩子騎到大人的脖子上,大人的腳下墊著磚頭。我看見寧門牙的脖子上吊著一塊紙牌,紙牌上寫著搶劫、強奸犯寧門牙。寧門牙三個字打了個紅“×”。

    牛紅梅沒有參加宣判大會。有一天她站在興寧路的一麵牆壁前,看到法院剛剛貼出來的布告。在眾多的死刑犯名單中,她看到了寧門牙的滔天罪行:

    搶劫、強奸犯寧門牙,男,二十歲,廣西南寧市人,捕前住南寧市星湖路北二裏八號。

    罪犯寧門牙於1976年至1978年10月間,先後單獨或夥同劉小奇(在逃)在本市持刀搶劫行人六次,搶得現金人民幣捌佰捌拾捌元捌角、手表等財物一批。此外,罪犯寧門牙還強奸婦女三人、少女四人、幼女一人。

    罪犯寧門牙,目無國法,以非法占有為目的,采取脅迫的手段多次搶劫公民財物,並多次強奸婦女、幼女,輪奸少女,且情節特別嚴重,其行為已分別構成了搶劫罪、強奸罪,應從嚴懲處,依法判處如下:

    罪犯寧門牙犯搶劫罪,判處死刑,剝奪政治權利終身;犯強奸罪,判處死刑,剝奪政治權利終身;數罪並罰,決定執行死刑,剝奪政治權利終身。

    本院遵照廣西壯族自治區高級人民法院院長下達的執行死刑命令,於1979年6月15日在南寧市召開宣判大會,依法將罪犯周才文、黃明其、莫金、楊友家、寧門牙……驗明正身,押赴刑場,執行槍決。

    牛紅梅腦袋轟地響了一下,像有一枚炮仗在耳邊爆炸。她感到胸口堵了一團東西,呼吸困難。她想嘔吐,但她隻吐出一串聲音和幾絲口水。她伸手撕爛那張布告,然後往家裏走。在她走過的街道兩旁,到處貼滿了布告。那年代,布告就像現在的暢銷書一樣流行,它是市民們茶餘飯後的讀物。牛紅梅想寧門牙竟強奸了八個女人,其中一個還是幼女。被他強奸的廣大婦女們,到底是姓蔣或是姓汪?如果把我也算在內,那寧門牙強奸的女人不僅僅是八個,應該是九個。九個女人,這是一個多麽可觀的陣容,她們是或即將是九個男人的妻子,九個孩子的母親。她們是十八位父母的女兒,是一個通訊班。

    回到家裏,牛紅梅依然打不起精神,她說胸口裏像堵了一個紅薯,全身上下都起了雞皮疙瘩。我說你可以試著唱唱歌,你一唱歌,那些堵著的東西就跑出來了。牛紅梅於是張嘴唱歌。她唱東方紅太陽升,中國出了個毛澤東;九九那個豔陽天啦,十八歲的哥哥想把軍來參;洪湖水呀浪呀麽浪打浪呀,洪湖岸邊是呀麽是家鄉呀;一條大河波浪寬,風吹稻花香兩岸,我家就在岸上住,聽慣了艄公的號子,看慣了船上的白帆……幾首歌唱下來,牛紅梅的額頭冒出一層細汗。我問她怎麽樣,堵著的那團東西出來沒有?她用手摸了摸胸口說,沒有,它還堵在這裏。我說那你可以試著朗誦,你把你想說的話全都像詩歌一樣分行朗誦,這樣那些堵著的東西就會被你全部朗誦出來。

    牛紅梅麵對著我開始朗誦:

    寧門牙

    你這個大壞蛋

    強奸民女搶人錢財

    五髒六腑全腐爛

    腐爛就腐爛

    可憐我弟弟牛青鬆

    被你帶壞送少管

    可恨我男朋友馮奇才

    棄我而去尋新歡

    當初不是你

    我牛愛差不多一歲半

    當初不是你

    我早已成為醫院家屬

    並轉幹

    你這個大冤家

    奪我辮子

    占我身子辱我後父

    缺顆門牙

    想當初

    為博我歡心

    你用刀子戳手把血灑

    好像是真心愛我

    潔白無瑕

    可誰知到後來

    你把我當猴耍

    我愛你恨你

    恨你愛你

    不愛不恨

    你這個大冤家

    牛紅梅朗誦完畢,喘了一口大氣。我說好了嗎?牛紅梅說好多了。我說你真是個了不起的詩人,你的詩比報紙上那些我讀不懂的詩要強一百倍。牛紅梅說一日夫妻百日恩,我還是為寧門牙燒幾張紙吧。牛紅梅拿著幾張火紙和一杯白酒走到陽台,麵對火葬場的那個方向,點燒火紙灑了幾滴白酒,說寧門牙,你這個大流氓,你就放心地去吧,天堂或地獄裏有沒有花姑娘?牛紅梅話音剛落,一陣風把那些紙灰全吹到她的身上。陽台之外,細雨正從遠處姍姍而來。

    金大印一直想要一個孩子,他渴望在這個世界上,有人真心誠意地叫他一聲爸爸。他像醉漢渴望酒,沒有愛情的人渴望愛情一樣,渴望這個美好的日子到來。但是四十出頭的母親何碧雪盡管在生孩子的問題上,積極配合勤奮工作,卻始終沒為金大印生出孩子來。金大印拍著何碧雪的肚皮說快有了吧?何碧雪說你再耐心地等一等,我就不相信這麽好的土地長不出莊稼。業餘時間,金大印別著那支剛領到的五四手槍,到火車站、汽車站和商場去抓小偷。一年多來,他在不同的場合抓了無數個小偷。不知出於何種原因,他對小偷有一種說不清楚的仇恨,下手也特別狠。有時他會把小偷的鼻梁揍扁,把小偷的骨頭揍斷。當他聽到小偷的求饒聲時,會感受到無比的快意。熟悉他的慣偷常常在被他抓住的時候,不停地叫他爸爸,饒了我吧,爸爸,我的好爸爸。聽到這麽仁慈的叫聲,他的心腸一軟手一鬆,便放小偷一條生路。

    我的母親何碧雪會從金大印回家的具體表現,判斷他是抓了小偷、放了小偷或是揍了小偷。如果是把小偷抓到派出所,金大印回到家裏一般不說話,隻是獨自喝一杯白酒。如果是揍了小偷,他會先洗一把臉,有時何碧雪會從他手上看到鮮血。洗完臉,他常常會說今天我把他的骨頭揍斷了。何碧雪說你揍了那麽多小偷,你就不怕?金大印說怕,有什麽好怕?揍壞人又不犯法。如果是放了小偷,他會格外興奮和自豪,會不停地笑著說他叫我爸爸,哈哈,他叫我爸爸了。這樣的日子,他甚至會跟何碧雪過上一次具體生動的夫妻生活。 本章尚未完結,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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