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8春郊試馬，席帳談兵1

這一天，東籬幾乎沒怎麽睡過。從早晨開始便一直在打掃，一樓薛院長的臥室，廚房，小客廳，二樓她和家樹還有蔡寧住過的房間，三樓小閣樓的每一個房間……她知道這房子就要拆了，院牆外就停著大型的推土機，可是還是抑製不住拿著抹布拖把到處擦，看見一處髒的地方心裏都會覺得難受，仿佛得了強迫症一樣。 她身上穿的是薛院長的衣服，寬鬆的綢布水桶褲，還是院長奶奶從杭州帶回來的，頭上裹著花頭巾，身上的圍裙是以前畫畫的時候常穿的那一件。她想起以前的時候，自己經常把畫板擱在二樓的走廊上練習速寫，來往的行人玩鬧的小朋友都是她描繪的對象，那時候想，即使以後不是走純藝這條路，做動畫也不錯的。 最後打掃的是閣樓，有三個房間都是開著的，裏麵擺滿了各色各樣的紙和筆，硯台裏的墨汁都幹了，調色盤裏的色粉一刮就掉，家樹以前種過的花草都枯死了。她把那些盆盆罐罐移到一邊，打開天窗，正午的陽光正好進來，風忽的往裏湧，正對著天窗的房間“哐啷”一聲被推開，東籬回頭，背光中她什麽都看不清，走近了，才發現，屋子裏擺滿了油畫框，穿過窄窄的過道，繩子從屋子中間穿過，上麵用小夾子夾滿了生宣紙，是家樹寫過的字帖，有楊太師的《韭花貼》，蘇軾的《黃州寒食詩帖》，黃山穀的《花氣薰人帖》，米芾的《珊瑚帖》，那個大大的杯盞右邊，是一幅長長的字帖，上書“春郊試馬，席帳談兵”，這是東籬最喜歡的一句話，因為她覺得英氣。那時候文聿笑她“像你這麽不女人的男人……”然後意識到自己說錯話後，忽然指著一群人說“一不許動，二不許笑，三不許露出小白牙！”把五個人憋得不行，最後笑場的那個人還是他自己。 東籬低下頭，穿過那些字帖，鼻間全是鬆節油的味道，最先看到的是她那一幅隻打了線稿的《富貴到白頭》，後麵堆得都是薛院長的畫，也有十幾副，東籬知道還有兩幅特別貴重的被王生收錄在家中。她蹲下來一幅幅地察看，搬開放在一邊，最後一幅是和前麵完全不同的風格，微淡晨光中，兩個女孩坐在門檻上，一個冷漠的注視，一個回頭，笑容展露，完全沒心沒肺的樣子。畫中的曙光仿佛一下子洞穿到東籬的心間，她顫抖著伸出手，摸到畫布後，和家樹說的一摸一樣，那裏用刮刀刮了三個字母——YBQ。 這就是原因嗎？這就是家樹瘋狂不顧一切和織織走的原因嗎？猛然想起情書的最後，博子對著樹遇難的地方大喊“我塔西瓦跟給戴斯，阿娜塔瓦？” 我很好，你呢？家樹你呢？可是她知道無論自己怎樣喊，都不會有人回答，於是自己一個人抱著那副畫，從木梯爬到屋頂上，從下午兩點開始到漸漸有了星光薄暮，她就那樣一直枯坐著。她記得這房子就要拆掉了，連最後一個象征性的家的符號都不肯留給她，她該去哪兒呢？該抱著這副畫去哪兒呢？ 夜終於全黑了下來，院牆外的小山村卻熱鬧起來。東籬借著微弱的燈光看去，是一群遊行的村民。她早就聽王生說，老鄉因為不想搬遷，這些天一直在鬧。再仔細看，巡邏的警車也不斷地從家屬院門前經過，看來真的是有一場惡戰了。 她正想著，遊行的隊伍忽然騷動起來，不斷的有人拿磚石往一牆之隔的家屬院扔，東籬已經聽到了有窗戶的玻璃碎掉的聲音。她這些老鄉果然不是蓋的。她急著抱著畫往後退，突然聽見一聲貓叫，有東西踩著磚瓦“咯咯”的聲音傳來，她彎一下身子，剛想叫“多多洛”，便聽到天窗被打開的聲音。 “誰？”她猛地側頭去看，卻沒有人。 “是誰，誰在那裏？”她握著畫的手越來越緊，多多洛已經踱到她腳下，親昵地蹭著她，她忽然覺得不再害怕，卻鬼使神差地說了句“誰在那裏？是……是家樹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