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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你以為你是誰(2/5)

作者:周梅森字數:48124更新時間:2023-09-28 03:08: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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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早上一上班,烈山縣經濟開發公司年輕漂亮的女經理林萍就把一個大信封送到金華辦公室來了。大信封裏裝著八千元,林萍說,是公司的一季度分紅。金華說,我從沒在你們的公司入股,分什麽紅呀?林萍說,耿書記和趙縣長沒告訴你?你們縣委領導用獎金入了股,我們都有賬的。金華又說,你們不會弄錯吧?我調來才半年,烈山縣怎麽會有我的入股獎金呢?林萍直搖頭,說,那我就不知道了,耿書記叫我發我就發,您隻管簽字就是,不清楚的地方就問耿書記。

    簽了字,拿了錢,金華越想越不對頭,聯想到這家經濟開發公司的背景和買賣新區土地的一筆筆生意,益發覺得有問題:這個林萍原是縣委辦公室副主任,現在還在縣委辦公室拿工資,人卻在經濟開發公司幹活。這經濟開發公司原屬縣委機關,上麵要求脫鉤以後,馬上變成了股份製,可做的仍是政府的生意。據金華暗中了解,外地的投資者在烈山新區買地皮,許多都是經它的手。

    於是,金華反鎖上辦公室的門,使用保密線給劉意如撥了個電話,把今天發現的新情況向劉意如說了,胸有成竹地道:“媽,我拿到耿子敬他們集體腐敗的有力證據了!這一個季度的分紅就是八千,一年是多少?!多少人拿了這所謂的分紅?烈山的班子我看是徹底爛掉了!”

    劉意如在電話裏好半天沒作聲。

    金華不由提高了音調:“媽,您聽到了沒有?我覺得必須向市委匯報了!”

    劉意如這才問:“你沒把自己的懷疑在烈山幹部麵前說吧?”

    金華壓低聲音道:“剛才和林萍說了一下,林萍要我去問耿子敬,耿子敬昨夜去省城看趙縣長,現在還沒回來,所以我沒來得及找耿子敬查實。”

    劉意如道:“那就好,這樣吧,你趕快回來一趟,把這八千塊錢和幾天前收下的三萬七千元都帶來,當麵向新任市委書記高長河做個全麵匯報!”

    金華又想了起來:“哦,對了,媽,我住院時來送錢跑官的那個侯少俊,真就被縣委常委會討論通過,成了鄉鎮企業局局長了,我提了點不同看法,耿子敬就掛下了臉……”

    劉意如打斷她的話:“不要在電話裏說了,你找個借口到平陽來,我等你!”

    不料,這邊剛放下電話,那邊林萍又敲門進來了,一臉的不好意思,進門就道歉,說是弄錯了,八千元分紅不是金華的,而是三個月前退下來的原副縣長的。金華隻好把八千元錢拿出來還給了林萍。又故意問,那我也拿些錢入股行不行?林萍馬上說,行,行,咋不行?金縣長,我們經濟開發公司不但保你的股本金,還保證你的每年分紅收入不低於入股資金的50%。金華便說,那好,那好,這股我就入定了。

    送走林萍,金華和辦公室打了個招呼,謊稱省冶金局一個副局長到了平陽,自己要去平陽談那個電解鋁項目,上車就走。

    辦公室主任追到門口說:“金縣長,這耿書記去了省城,趙縣長又病倒了,縣裏有事我們找誰呀!”

    金華說:“誰分工的事找誰,找我就打手機,我手機開著。”

    小車沿高速公路向平陽疾馳時,金華想:母親今天是怎麽了?咋一下子變得這麽果決了?這和新書記高長河的到任有沒有關係?昨天才開的全市黨政幹部大會,剛剛宣布高長河出任平陽市委書記,母親難道就發現機會了嗎?

    然而,對母親劉意如的政治智慧,金華是不敢懷疑的,她能有今天,能在八年中從市團委的幹事成長為正處級的常務副縣長,全是因為有這麽一個具有政治智慧的母親。唯唯諾諾的父親不行。父親永遠走不出他的第二十三中學,他的政治智慧永遠停留在中學生的水平上。

    又想,這會不會是她的一個晉升機會呢?薑超林下了,高長河上了,烈山的問題要揭開了,問題一揭開,烈山的班子必然垮台,縣委書記耿子敬,也許還有縣長趙成全都得進去,那麽她就算做不成烈山的縣委書記,也會成為烈山縣縣長,最年輕的一位女縣長!

    這是她應得的報償,從市團委書記職位上轉崗,她就應該名正言順地做縣長、縣委書記,而不是括號“正處級”,薑超林主持的前任市委這麽安排是不合理的。

    4

    耿子敬接過手機,再次走進病房時,臉色很不好看,氣呼呼地對躺在病床上的趙成全說:“老趙,你說說看,這金副縣長是個什麽東西,啊?一個乳臭未幹的黃毛丫頭,毛病還就是不少!昨天縣委常委會上,為侯少俊提拔的事,和我較了半天勁,今天又追查起林萍來了,白給她八千塊,反倒得罪她了!”

    趙成全問:“剛才是林萍的電話吧?”

    耿子敬點點頭:“也怪你,我說別給她分紅吧,你就是堅持。”

    趙成全訥訥道:“都在一個班子裏,你說這種事能長期瞞下去?她又是常務副縣長,咱班子裏的福利不分給她,被她知道了更不好。子敬,你咋處理的?”

    耿子敬沒好氣地說:“我讓林萍把八千塊錢收回了!”

    趙成全說:“這不是欲蓋彌彰嘛!”歎了口氣,又說,“子敬,說真的,我心裏真不踏實哩。上麵三令五申不準在職領導幹部參加經商,薑書記和文市長在全市幹部大會上反複說過好幾次,咱還暗地裏這麽幹,隻要傳出去準得挨批,受處分。我是要死的人了,無所謂,子敬,你怎麽辦?當真不要這七品烏紗了?”

    耿子敬滿不在乎:“不就是給同誌們搞點福利嗎?有什麽了不起!”

    趙成全耐心地說:“現在情況變了,市委書記是高長河,真查出咱參與經營活動,亂搞福利,沒準真抓咱的典型。我看,這福利最好還是停了吧,早停早好,林萍就讓她自己混去,不願幹,還回縣委上班。”

    耿子敬黑著臉,沉默著,一言不發。

    趙成全定定地看著耿子敬,懇切地說:“子敬,你就聽我這一回勸,行嗎?”

    耿子敬這才心煩意亂地說:“好,好,這次我聽你的,就這麽定吧!我們各人六千塊的股金收回來,把賬上積存的三十萬一次分光,以後這種福利再也不搞了!”

    趙成全一怔:“賬上咋還有這麽多錢?這又分,一人又是兩三萬吧?就不燙手呀?子敬,我勸你慎重。”

    耿子敬激動了,在病房裏來回走動著:“兩三萬怎麽了?老兄,你都累成這樣了,這兩三萬還不該拿嗎?別說這是你的投資分紅,就算是誰送你的,你也該拿!要是沒有你的日夜操勞,哪來的烈山新區?新區裏多少不三不四的家夥發了大財,你落了什麽?落了個絕症!你知道嗎?一聽說你倒在省城了,我一夜吃了三次安眠藥都沒睡著!我心疼呀!老趙,我問你,萬一你去了,你老婆孩子怎麽辦呀?你家大明今年要上高中了吧?進省重點中學要不要花錢?三年後上大學要不要花錢呀?他們將來靠誰?”

    趙成全臉部抽搐了一下,眼裏滾出了渾濁的淚水。

    耿子敬說:“就把這三十萬一次性處理掉,我做主了!這次不按股份,按貢獻,就算這幾年的獎金吧,你趙縣長貢獻最大,多分點,五萬,出了事我兜著!”

    趙成全噙著淚說:“別,別,那……那還是按股份分吧……”

    耿子敬手一擺:“這事你就別管了,我們共事一場,又處得這麽好,我總得多少盡盡心,至少不能讓你辛苦一生,帶著擔心和遺憾走!”

    趙成全一把拉住耿子敬的手,泣不成聲了……

    耿子敬眼圈也紅了,坐到趙成全床前,動情地說:“老趙,古人說,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我得了你這麽個知己,也知足了。多少地方的班子一二把手不團結呀,咱烈山因為有了你這麽個不爭權奪利、隻知道幹事的好縣長,大矛盾就從沒有過!連超林書記都當麵和我說:‘子敬呀,你要是連趙成全都團結不好,這一把手就別當了,整個平陽隻怕再也找不到像趙成全這樣老實巴交的縣長了。’”

    趙成全仰起臉說:“子敬,你……你提到超林書記,我……我想起來了,咱……咱得派人去看看薑書記呀,哪怕是問聲好呢?你剛才隻說咱虧,薑書記不虧嗎?他現在也下了,咱要是能幫他一把,就……”

    耿子敬忙打斷趙成全的話頭道:“哎,哎,老趙,你看你,又糊塗了吧?薑書記是什麽人,誰敢往他那裏送禮?找沒趣呀?你忘了,前年挨家送年貨時,在薑書記家挨的那頓罵?沒記性呀?”想了想,又說,“對這老爺子,去看看表表忠心就行了,我親自去,也代表你,好不好?”

    趙成全哽咽著說:“代我向薑書記問好。”

    見趙成全有點累了,耿子敬站起身告辭,走到病房門口,想起什麽,又轉回來,說:“老趙,昨天省報上表揚你的那篇大塊文章你看了沒有?題目很響亮,《我們的肩頭扛起崛起的新區》,寫得真好……”

    趙成全愣住了:“還……還真發出來了?”

    耿子敬點點頭:“所以,我要和你商量一下,我和縣委一定要樹樹你,準備把你的事跡向市委和省委做進一步匯報,給那些流言蜚語一個正麵回答……”

    趙成全一下子變了臉:“別,別,子敬,我求求你了!你可千萬別這樣!可不能這麽幹。說心裏話,子敬,我心裏有愧呀,總覺得對不起薑書記和市委呀!”

    在得了絕症的趙成全麵前,耿子敬仍像往常那麽專橫:“老趙,這事在昨天的常委會上說定了,愧不愧的話你就別說了,隻管好好養病就是!宣傳你,是因為你為我們烈山經濟建設出了大力,做了大貢獻,同時也是政治上的需要!”

    5

    “李記者,你說得很對,能拿出這種材料的人是知情人,還不是一般的知情人。一般的知情人怎麽知道這個項目十年送禮花了六十七萬三千多?數據這麽準確?所以我想,我非和你好好談談不可,不但全麵回答這份內參稿上的三個問題,還想更深入地談談平軋廠是怎麽落到今天這一步的。從項目籌建上馬到今天的材料,我讓有關同誌全找出來了,都在這裏,你隨便看,寫文章需要的,還可以複印帶走,對你不保密。

    “先說平軋廠上馬的背景,最早提起這個項目是一九八八年前後,當時劉華波還是平陽市委書記,這個項目是在他任平陽市委書記的最後一年提起的。那時全國是個什麽情況呢?經濟過熱,物價瘋漲,尤其是一些生產資料價格高得離了譜,什麽都缺,鋼材、電力、能源,沒有不緊張的。平陽曆史上就不是重工業城市,能源、鋼材缺口很大。解決能源問題,建了個大型熱電廠。解決鋼材問題,就想上這個大型軋鋼廠。‘大躍進’年代,我們建了一個平陽鋼鐵廠,年產二百萬噸,有上這個軋鋼廠的條件。所以,幾次論證下來,從國家到省裏到平陽,三方認識一致,都認為從平陽整體工業布局來看,這個軋鋼廠都得上。一九八八年底,平陽軋鋼廠正式立項列入國家重點項目。國家部委給了三個億,省裏專項資金給了一億五,平陽地方原說也是三個億,後來追加到三億五。這是多少了?八個億吧?有一點請記住:這八個億不是一下子到位的,經濟建設上的事你們當記者的可能不太清楚,就是你名下的專項,你用一點也得一趟趟跑北京跑省城,這先不說。

    “再說設備引進。落實到設備引進談判時,已經是一九八九年底了。一九八九年發生了什麽?一場政治風波。原先談定的那家大公司因為他們國家的製裁政策,不和我們談了。AAT鋼鐵公司趁機發出了邀請。現在我們知道AAT公司是家信譽不好的中小型公司了,當時卻不知道呀,至少我不知道,我那時是主管工業的副市長,籌建總指揮隻是掛名,具體工作是何卓孝負責。更要命的是,和AAT一接觸,我們經濟賬沒算,先算政治賬,說是打破了人家的經濟封鎖,取得了偉大的成績,當時的報紙上還報道過。經濟問題一變成政治問題就麻煩了,國家部委的一位分管領導發話了:‘和AAT的合作一定要爭取成功。’這還有什麽可說的,就千方百計往成功的道路上奔吧!

    “這盤大買賣一開始不就是三方出資嗎,所以,總指揮也是三個,除了我,還有省冶金廳的陳廳長和國家部委的王副司長。我們平陽方麵主要負責基建,設備的引進考察則由王副司長和北京負責。幾次到AAT公司考察,都是王副司長帶隊去的,我和何卓孝跟著去過兩次,一次被王副司長帶著考察到印第安人叢林裏去了,還有一次就是簽字儀式。我當時就有些擔心,可又不敢說,對軋鋼設備我和何卓孝都不是專家,人家王副司長才是專家,我哪有什麽發言權。好,AAT先是拖,後是賴,進來的設備三分之一不能用。這就是算政治賬的結果。好在這時我們頭腦清醒了,經濟賬不能不算了,於是就打國際官司。官司一打五年,直到去年三月才算最後完結。這五年,王副司長可又風光了,一次次理直氣壯往國外跑,打官司嘛,重要工作嘛!結果也不知是悲劇還是喜劇,官司沒結束,王副司長在美國十號州際公路上出了車禍,連隨從一起‘壯烈犧牲’!唉,你說王副司長跑到美國十號公路上幹什麽去?AAT公司和訴訟法院又不在美國!這樣一來,造成的直接和間接經濟損失都很大,工期便一再拖延,加上物價上漲等因素,早先的預算就一次次突破,一次次追加。從最初的八個億,追加到九億八千萬,又到今天的十二億,光我們平陽就陸續追加了兩個億,成了最大的倒黴蛋!好在平陽同誌很理解,平陽經濟情況又一直比較好,我們這兩個億才能順利追加上去。 本章尚未完結,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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