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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16 意外的長信與複得的友誼(1/5)

作者:蟲鳴字數:172144更新時間:2023-09-28 04:02:18

    我們都追求過事業和金錢,到現在應該明白,世上最寶貴的東西除了生命,無外乎是時間,而我們浪費了多少時間也沒有獲得愛情和幸福,該省悟了。

    淩筱一聲不吭地辭掉了美甲店的工作,當趙言誠第二天下班回來愁眉不展,對淩筱說出母親無人照管的憂慮時,她才輕描淡寫地說已經在醫院裏待了一整天,以後的每天也會寸步不離老人身邊。

    “你安心工作就行了。”她這樣對趙言誠說。

    她的決定讓趙言誠欣慰又感動,盡管他背負了壓力和壞名聲,卻打心眼兒覺得妻子惹人疼起來。在這種時刻,有個能讓他為之感動的人,往往也能使他的心變得柔軟,不至於因為過多的負麵影響而變得無情和偏激。

    除趙言誠公司的法律顧問外,沈雲濤和蘇茵也全心地投入到這場官司中來,雖然上庭的不是他們,然而他們總是能提出一些有效的建議,再由趙言誠轉達給法律部門。

    精神病司法鑒定三日後會有結果,大家對結果的預期都還算樂觀,並認為鑒定結果出來後,李家兄弟的謊言和陰謀便會不攻自破,他們對趙言誠的人品深信不疑。

    蘇茵和沈雲濤有了更多的獨處時間,然而,即使兩人在靜謐的辦公室裏處上一整晚,親切交談時甚至避免不了頭抵著頭的親密,感情上卻毫無進展。

    蘇茵沮喪地認為,這世上再沒有比沈雲濤更難以取悅的人了,她在工作中提出的一些聰明的建議和幹練利索的表現,比電影表演更為臻善至美,卻沒有得到沈雲濤的喝彩與掌聲,他甚至隻是輕微地點頭,吝予給她一抹激賞的目光。

    “他大概是拿自己的標準來要求別人?可這世上有比他更出色的人嗎?”蘇茵有時候會忿忿不平地想。

    直到事務所來了一個不速之客,蘇茵受挫的心理才得到了一點可憐的慰籍。

    這個人是沈雲濤的前妻——餘墨墨。

    如趙言誠所說,蘇茵看到餘墨墨的第一眼就被她的美貌震憾了。首先惹人眼的就是她那一頭柔順濃密的金棕色卷發,嫵媚地披在肩上,眼睛大而頗具神彩,她的鼻子漂亮極了,蘇茵從未見過那麽秀而挺的鼻子,皮膚或許是頂級護膚品的功勞,也或許是天生麗質,細膩嬌嫩得不符她這個年紀。世界上最出色的設計師設計的服裝穿在她的身上,猶是為她量身訂做一般,沒有絲亳刻意裝扮的跡象,那高貴優雅的氣質渾然天成。

    她修長的腿跨進辦公室,從領她進來的小妹身後探出臉,眼裏帶著頑皮的笑意盯著沈雲濤,仿佛是濃情期分別的妻子突然出現給丈夫一個驚喜似的。

    明明是很肉麻惡心的舉動,她做起來卻自然得惹人喜愛,甚至讓蘇茵都心弦一動。

    然而,沈雲濤隻是起初流露出了驚訝,隨後便泰然自若地指指沙發,對餘墨墨說:“坐吧。”

    他不對我另眼相看真是沒什麽好大驚小怪的。蘇茵在心裏想。

    “什麽時候回來的?”沈雲濤坐在位置上問,他似乎並沒有起身去跟前妻握個手或是隨便表示一下親熱的打算。

    “回來一個禮拜了,一直在X大學開研討會,今天得空溜出來,就來你這兒了,原本期待你有點驚喜的,你的表現真讓人失望啊。”

    蘇茵瞥了一眼餘墨墨蹺起的長腿,絲襪裹在瘦削而完美的腿上,使這些俏皮而挑逗的話語聽起來格外地誘惑人。

    “你也不是第一次對我表示失望了。”沈雲濤終於還是站了起來。

    蘇茵認為自己太多餘了,反正要給客人倒茶,逕直往外走,到門邊時,她的身後傳來兩人的談話。

    “應該說是數不清多少次了。”餘墨墨說。

    “那你早該習慣了,不是嗎?”

    與其說是談話,不如說是針鋒相對來得更恰當。她輕輕地關上門,說不清為什麽會立刻對淩筱那張脂粉不施卻異常靈秀的臉產生一股妒意。餘墨墨,多完美的女人啊,都已經得到了沈雲濤,怎麽還會放任他的心愛著淩筱卻無能為力呢?

    “就是因為不習慣才和你離婚。”餘墨墨敏感地朝閉緊的門看了一眼,“我再嫁個好男人是沒什麽問題,你要再娶個好女人可就難了。”

    沈雲濤知道她心裏在想什麽,沒有多餘地答她的話。

    “反正你也沒想過要娶個多好的女人。”餘墨墨繼續說。

    “你什麽意思?”沈雲濤目光尖刻在盯著她。

    “沒什麽意思,我說事實,淩筱怎麽也算不得一個好女人吧。”

    “是沒你有心機。”沈雲濤反唇相譏。

    蘇茵端咖啡進來,餘墨墨把到嘴邊的話吞回去,跟蘇茵道了謝,自顧喝起咖啡來。

    “把淩筱的地址給我。”她說。

    “幹什麽?”沈雲濤戒備地問。

    餘墨墨譏諷地勾了勾唇,“那家夥太不負責任了,被老師訓斥一頓後就不告而別。她沒心肝兒,可她的老師還惦記著她,在國外的一個小型宴會上偶遇後,他還跟我問起淩筱。”

    “你說林慕平?”

    “難道她有幾個老師?”

    沈雲濤沉吟了幾秒鍾,又問:“我拿不定主意是不是該告訴你。淩筱這些年都沒有摸過畫筆,她過得很消沉,我不知道她當初是受了什麽樣的打擊——”

    “自詡為天才的人都是受不住打擊的。”餘墨墨刻薄地接話,“怪隻怪她被林慕平看重,當真以為自己有多大能耐。”

    “你要是想來跟我說這些,還是趁早走吧,淩筱的地址我不會給你。”

    餘墨墨輕輕放下咖啡杯,對他惱怒無所謂地說:“隨便你,淩筱就是有你們這些人護著、縱容著,才經受不起一點打擊。你們試著讓她自生自滅一個月試試看,她保證隻能死給你們看。今天我來這裏隻是為了林慕平。也奉勸你一聲,淩筱還要繼續畫畫,她就得承受爭議聲,你可以不許我出聲兒,往後能堵得住悠悠眾口麽?”

    她的話雖然殘忍而刻薄,卻也不無道理。沈雲濤深知當局者迷,餘墨墨這個離他們圈子最近的局外人,大概也是把情形了解得最透徹的,於是隻默默聽著,沒有吭氣。

    “你不用太顧慮,林慕平找她也隻是想了解了解學生的近況。畢竟他當年可是愛惜著這個學生呢。況且,師生間當年究竟有過怎樣的間隙,我們外人不得而知,你替她隱瞞著,未必是淩筱期望的。”

    沈雲濤略微思索了一下,便走到辦公桌前,“刷刷”在便箋紙上寫下淩筱的地址。

    “我希望不會給她帶來什麽困擾,她現在的日子很不好過。”

    “我聽說了趙言誠的事,”餘墨墨接過紙條,沉吟一下說,“我幫不上什麽忙,就祝他們好運吧!”

    收到老師的邀請函,淩筱在樓下坐了一個鍾頭,最後一寸陽光消失在地平線上,寒冷的風刮痛她的臉龐時,她的身體才微微動了動,卻發現手腳都已經凍僵了。

    她進了電梯,開門,把信壓在枕頭底下,像是要刻意遺忘一般地卷起袖子,立即到廚房淘米洗菜。可她臉上總是滿腹心事的樣子,腦子裏紛亂雜杳地想起一些事情——可是大腦由不得她控製。很快,她的思緒又凝聚在那封邀請函上,自從六七年前她被林慕平放棄後,就再沒有聯係過,她知道他遲早會來這個城市舉辦畫展的,她也一定會去看,隻是沒想到收到了他親筆寫的邀請函。

    然而,最令她迷惑不解的是附在邀請函裏的那封長信。初看到那封信時,她還以為自己在做夢。

    “想什麽想那麽起勁?米都快被你搓掉一層皮了。”趙言誠在她身後問。

    淩筱冷不丁兒地被嚇了一嚇,低頭把淘米水濾掉,掩飾不自然的神色。

    “沒什麽,走了一下神兒。”她說,“一個人做家務真夠無聊的。”

    趙言誠可沒信她的話,凝視著她的側臉說:“隻是走神兒?我看你明明在胡思亂想。”

    “那是你閑得很,如果你那嘴什麽時候也能閑一下,我就謝天謝地了。”淩筱白了他一眼,“我問你,你和雲濤做了什麽事?”

    “我們做了什麽?”趙言誠故作不知地問。

    “今天我回來時,聽見有人議論,前幾天住在十三樓的一個人因為嫖妓被民警帶走了,原本是繳了罰款就不用拘留的,昨天就可以放出來,結果今天雇傭他的公司又報案,懷疑他挪用公款。那天對我動手,侮辱媽媽的婦女就住在十三樓,那個倒黴鬼就是她的兒子吧?”

    趙言誠的語氣有些閃爍其辭:“別問我,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我可是猜得到。她不是說自己的兒子善良嘛,所以,你就讓所有人、包括她知道自己的兒子是個蹩腳貨。不,這不是你做的,你可能去放火燒他們家,卻想不出這種陰險又萬無一失的招術,所以,雲濤一定幫忙了。”

    “這個——”趙言誠支支唔唔地說不出個所以然來。淩筱猜對了一半,的確是他蓄意報複,可這個主意卻不是雲濤想出來的,雲濤正忙著研究相關工傷糾紛的法律法規,對此事並不知情,所以,替他辦成這件事的是蘇茵。

    他害怕淩筱再追問下去,隻得轉身往書房去,邊走邊說:“我們又沒有惡意誣陷誰,隻是讓那老太婆知道,做人須得給別人留餘地,否則遲早會報應到自己身上。”

    淩筱看著他的背影,隻搖了搖頭,趙言誠睚眥必報的性格她再了解不過,事情已經做了,多說無益,何必掃他的興。何況,現在的她也無心深究這些使人煩擾的事。

    吃完飯後,淩筱讓趙言誠先去了醫院陪母親,她洗了碗,把廚房整理幹淨後,又走進臥室,把枕頭底下的那封信翻出來。

    以前她總是讚歎這字體是那般地雋秀灑脫,如今再映入眼簾,卻令她的心又產生一陣遽痛,然而,她還是捺著心痛把信重頭看了一遍:

    親愛的朋友:

    如果你不首先去看信尾的落款,是否還能猜出來這封信出自誰人之手?距離我們上一個分手的冬天已經七年了吧?真是如白駒過隙,而我們真正成長起來,恐怕也是在這段溜得飛快的時光裏。

    我知道你恨著我,可我卻很想念你,尤其是近兩年,我一天比一天更想念你。

    你是我唯一的朋友,你給我的友誼也是人生當中最可貴的一筆財富,可悲的是,直到最近我才省悟到。所以,從很久以前我就計劃著,有些事,即使你已經不想去弄清了,我還是要原原本本地說給你聽,寫信或許是最好的方式。

    在國外求學的日子裏,我與沈雲濤見麵的機會甚少。聽我們共同熟識的同學說,他隻專注於學習上,追求他的人依然不少,如同在國內一樣,他從不浪費自己的時間和精力在無用的事情上。

    一到假期,我便會去找他,他會勉強應付我,與我一同吃飯,或是在圖書室消磨時光。我明白,他對我另眼相待全因為我是你唯一的朋友。

    “希望沒有怠慢你,淩筱也應該希望我照顧好她的朋友。”他總是這樣說。

    我們的話題離不開你,因為隻有在說起你時,他才會有聊天的興致。雖然我一次又一次地利用你朋友的身份接近沈雲濤再卑鄙不過,可是我又能怎麽辦呢?放棄他比放棄學業還要令我難受啊。放棄他了,也許我就再找不到這樣一個近乎完美的男人。

    然而,他始終與我保持著幾米開外的距離。散步也別想與他肩並著肩,吃飯他總是坐在我的對麵,在他的宿舍逗留的時間稍晚一些,他就變著法地催促我離開。

    那天下午,我們本來約好了見麵。我在約定的公園長椅上等他,他是個守時的人,那天卻遲到了。不,準確地說,是失約了。我從約定的下午兩點鍾等到天黑,始終沒有等來他的身影。他的電話打不通,我留了言未回。最後,我餓著肚子去他的宿舍,敲了很久的門。終於,他開門了,我憋了一肚子的火卻沒有發出來,因為他的臉色竟然那樣蒼白,神情更是沮喪痛苦得像是天要塌了一般。我焦急地去扶住他的胳膊,卻被扯進懷裏抱得緊緊的。

    (你千萬不要以為我這樣寫是故意刺激你,這是不得不寫的細節。)

    他在我的脖子邊急促地喘著粗氣,渾身無力得幾乎是依附著我,那種感覺就像是他剛從深淵裏爬出來。

    他抱著我很久,我聽見他發出很低很低的細語——

    “沒法後悔了,沒法子了。”

    他低語完後又沉默地靠著我很久,仿佛忘了他是倚在我身上,或者說,他以為他是倚著一堵牆,盡情地沉醉在傷痛的情緒裏。

    我快要支撐不住他了,腳輕輕地挪了挪,他才察覺到,站直身體,用一種很陌生的目光凝視著我的臉半晌,問:“你喜歡我?”

    我點點頭。

    “那我們試試看吧,試試看我能不能愛上你。”

    你簡直不知道有多荒謬,他對我說出這句話時,臉上居然是一種訣別的神情。

    他在跟誰訣別,你可想而知。

    後來,他向我求婚時,臉上依然是這種訣別的神情。他卻沒辦法愛上我,也沒辦法真正地跟他的過去訣別。

    他的書房辦公桌上永遠擺著你的那副畫,當中的兩個男人都是我喜歡的,雖然我一直不肯承認自己喜歡過趙言誠,可那卻是事實。朋友,你知道這對我而言是多大的挫折,我喜歡的兩個男人沒有一個能愛我的,他們卻都死心塌地地愛著你。

    我對你產生過恨意。當沈雲濤眼神充滿冷漠地望著我,或者逕自沉入到回憶裏時,我就會遏製不住地寫信去刺激你,我知道你不可能忘了他,就像他不能忘了你一樣,即使你身邊已經有了趙言誠,你依然會為沈雲濤有了伴侶而嫉妒抓狂,你的感受就是我的感受,你可想得到我的心在承受怎樣的折磨?

    我們的婚姻關係冷淡得如同一杯冰水,幸好我還有學業和工作可忙,我難以想像,如果我全身心地愛著沈雲濤,以我的性格,是否會采取毀滅他靈魂的方式來使他徹底忘記你。

    當我的大腦冒出這個念頭時,我被自己的瘋狂嚇到了。我站在書房的門外,透過門縫望著正在專心看書的沈雲濤,我想,他其實並沒有對不起我,無論是戀愛還是結婚,他對我的態度都是非常溫和的,無論我多麽任性,他沒有惡言相向,他從不勉強我做家務,紀念日和節日他也總不會忘了送我禮物——隻是,他從不跟我親密。

    如果我再多點耐心的話,也許,我們不會離婚。

    然而,我心裏的魔鬼已經開始慫恿我去獨占他的愛情,不計一切代價。我拖不下去了,那個早上,他又一次從書房(而不是我們的臥室)走出來,坐到餐桌對麵,我把滾燙的咖啡潑到他身上。你相信嗎?他居然沒有立刻跳起來,對我發火,而是冷冷地看了一眼,回房間換了套衣服出來。

    “讓我們冷靜地談一次。”他坐到沙發上說。

    “去你的冷靜!”我被他那事不關己的態度激怒了,全無形象地大罵,“我跟你冷靜多少年了,今天我偏要衝動!”

    他一聲不吭地聽我罵,直到我罵夠了,他才抬起頭來。我突然覺得全身的力氣都被抽走了,癱軟地坐回椅子上,跟個孩子一樣嚶嚶嗚嗚地哭起來。

    接著,我把我如何利用你接近她,又如何寫信刺激你的事原原本本地說了出來。他麵無表情地聽著,聽完以後,他留我一個人在屋子裏,去上班了。

    連續三天,他沒有回家。

    第四天早上,他在我上班之前回到家,我洗漱完畢後,他說:“離婚吧。”

    “我傷害了你,同時又讓你傷害了她。”他皺著眉,愧疚地望著我,“你還來得及再找個好歸宿。我卻有心無力了,在這個地方,在這個國家,我一刻也待不下去了。”

    “你要回國?”我被他的最後一句話震驚了,全然忽略了他要離婚的事。

    “我們都追求過事業和金錢,到現在應該明白,世上最寶貴的東西除了生命,無外乎是時間,而我們浪費了多少時間也沒有獲得愛情和幸福,該省悟了。我要回去,有她的地方,才有我的愛情。”

    我們浪費了多少時間,是這句話讓我醒過來了。從高三開始,我浪費了多少時間來維護自己的尊嚴,趙言誠傷了我的自尊,沈雲濤傷了我的自尊,你也傷了我的自尊,我想補救回來,最後,卻把尊嚴丟得一厘不剩。

    我痛快地離了婚,我想,這是我重拾回尊嚴的開始。

    沈雲濤不久後回國,你與他已經見過麵了,我就不用再多費筆墨來贅述他對你的深情厚義。年少時我們都會做錯事,做出錯誤的選擇,沈雲濤他還愛著你,這就足以原諒他曾經給你帶來的傷害。聽我說,善待他,善待一個愛你的人,這才會使你的良心快樂!

    我們的事就到此為止,七年的恩怨,不是這短短的一封信就能說清,隻希望,這封信能給你的心靈帶來平靜,那就夠了。

    就在我回國前的一個禮拜,很意外地在一個小型宴會上遇到了一個熟人。這個人不說你也猜到了,他就是你的老師——國內著名畫家林慕平。

    上學時,我曾經同你一起與他見過幾麵,所以,那天我沒費多少腦細胞就記起他了。他還是如以前一樣,充滿了藝術家的浪漫氣質,又像一個中年貴族般的體麵紳士。

    我與他談起了你,請不要誤會,這次不再是為了接近他而吸引你。我是真的想知道當年發生了什麽事,而使你不再畫畫。

    “不是放棄,而是等待,最美的風景往往隻在一刹那展現!”

    他隻跟我這樣說,然後,他問了你的近況,在做些什麽。奇怪的是,我把我所了解到的你的情況告訴他時,他的神情不是失望,而是有些怪異的激動。我不能理解,卻也識趣地沒把自己的困惑問出口。

    後來,你應該知道了,他把邀請函給我,要我務必交到你手上。

    原諒我沒有親自交到你手上,你知道,一個人不可能時時保持一種強悍,偶爾她也會怯弱,我沒有勇氣去見你!

    可是,我卻期待著破碎的友誼被修複的奇跡出現!

    願你能勇敢地麵對生活中的所有困難,我支持你!

    你的朋友:餘墨墨

    淩筱合上信,打開抽屜,把信放進一個筆記本裏夾好,然後靜靜地站在窗前,天已經黑盡了,客廳的時鍾“哢嗒哢嗒”,緩慢而突兀地響著。她像是站在淒清冷寂的曠野裏,連一陣風都沒有,背後卻涼嗖嗖的。

    久久,她輕輕地發出一聲寂寞的歎息,又隱消在黑暗當中。

    Chapter 17 命運安排的噩耗接踵而至

    誰都是一隻被線操縱的木偶,捏著那線頭的神也許從來就沒有來人間活過,所以他不懂得被遺棄是什麽滋味,不懂得被折磨、被誣陷是什麽滋味,不懂得失去親人愛人是什麽滋味,它的心口大概從來沒有陣陣地疼過。

    這是個星期天的早晨,天下著毛毛細雨,氣候有些陰冷濕潤,市政府附近的美術館前卻已經聚集了不少人,淩筱收起傘,用門口的一次性傘袋裝好,走進裏麵。

    這裏是全國最負盛名的一個美術館,成名的畫家大都會在此舉辦畫展,而新人能在這裏舉辦一場畫展就代表著他第二天便會獲得煊赫的名聲跟源源不斷的金錢。

    淩筱常來這裏,她曾經也憧憬著殿堂的牆壁上哪天能掛滿她的作品,隻是,時光在被她消磨的同時,那憧憬已越來越模糊,她現在隻期盼著,哪天,她能有作畫的欲望就好。

    她慢慢地走著,有時候也會停下來欣賞。林慕平的畫風沒有改變,色彩卻較以前更加飽和,而內容和意境,則總能叫人感到一種寧靜的幸福。

    他是個對生活有很多感悟的人,不為名利而畫,不為欲望而畫,他甚至不是為畫而畫,他隻為自己的感覺而畫。

    淩筱帶著讚歎的目光一路走到了轉角處,掛著最裏邊的那副風格迥異的畫讓她沒再挪步腳步。畫裏是一個藍衣少女站在一個孤島上,眼神迷茫而困惑地望著遠處騰起的狼煙,她的背後是一個孤島,畫給人的感覺是一種很絕望的孤獨,又有著對生命的困惑。

    畫的色彩感不錯,技巧精湛,畫功也算得上深厚,隻是意境過於膚淺狹隘,甚至有些稚嫩。

    “好久不見了。”

    淩筱隨著這個突然響起的聲音轉了轉頭,她的神情帶著驚喜和慌張。

    “老師!”她低聲驚呼。

    林慕平微笑地點點頭,“你來得可真早,我一直在等你,還以為你要讓我等很久時間呢。七八年了,你的變化可真大啊。”

    “您在等我?”淩筱不敢置信地問。

    “既然邀請了你,當然是要等你來。”

    “我沒想到——”

    淩筱臉紅耳赤地說。林慕平卻擺擺手,“就知道你會來,所以我特意掛出這副畫。怎麽樣?再看到自己的畫有什麽感覺?”

    “很陌生。”淩筱說,“換了現在的我,寧可不畫,也不要畫出這種風格的畫來。”

    “可那時候你的感覺表現得很強烈啊。”

    “這就跟每個人回頭去看自己小學時寫的作文一樣,會為當時的幼稚臉紅。”

    “我不這樣想,那時不成熟的隻是你這個人,這種感覺卻是難得的真摯。你知道,這副畫是我最欣賞的一副畫。”

    “謝謝您!”淩筱臉上的紅暈仍沒有消褪。

    “你再看看其他的畫,我要離開一會,中午一起吃飯吧,你方便嗎?”

    沒有任何理由拒絕多年後重逢的老師的邀請,淩筱甚至還感到受寵若驚,她想也沒想就點頭,“方便,您先去忙。”

    中午,他們就近選擇了一家拉麵館。林慕平這樣的名人,私生活卻並不是很講究,以前他就常常帶著淩筱在麵館或快餐店裏隨便將就一頓。

    他們去得早,拉麵館裏還沒有什麽客人,就按淩筱的喜好擇了個靠窗的榻榻米座位坐了下來。

    “老實說,當年你對我這個老師失望嗎?”林慕平微笑著說,“那次你獲獎後,是我找上門來要收你這個學生,後來先放棄的也是我。”

    “沒有。”淩筱搖搖頭,“該教的您都教給我了,而且,您那天說的話我也全明白,對您,我隻有感激。”

    林慕平溫和地點點頭,“想想還是有些後悔,畢竟那個時候你剛失戀,大概很絕望吧,我偏偏又狠心地對你說出那種話,完全沒考慮你承不承受得住。”

    “您別這樣說。”他提起往事,淩筱有些不好意思了。

    “好吧,不說了。你這幾年都在做什麽?”

    “沒有固定的工作,也沒有再畫畫,就靠老公養著,跟寄生蟲一樣。”淩筱自嘲地笑笑。

    “誰都不能理解你吧?”林慕平憐惜地看著自己的學生,“我初聽到時卻很高興。別人不能理解那是正常的,可我知道,你是怕生活的壓力磨滅對畫畫的熱情,或者被金錢名利的欲望誘惑。你明白,錢啊,名利啊,都是會讓人上癮的東西,如果你真的像別人一樣地去追求物質生活,你會跟初衷偏離得越來越遠,直到有一天晚上你做了個夢,夢到你以前的樣子,而早上起來,假設你又照了鏡子,發現鏡子裏的人那麽陌生,卻無論如何也回不到從前了,那很悲哀。”

    “所以我運氣好,生活的壓力全讓老公負擔了,而我,我很自私地做一個執著於夢想的人。”

    “藝術家沒有成名之前都有一大堆的缺陷,自私不算什麽。”林慕平笑著啜了口茶。

    “可我不能再這樣下去了。”淩筱很自然地道出自己的苦惱,“比起畫畫來,更為重要的是我的家庭,我不想看到它因此而破裂,我想,如果我還不能開始畫畫,我就該跟正常人一樣,去找份正經的工作了。”

    林慕平凝視了她半晌,依然用他那溫和的語調說:“什麽是正經的工作?來我的工作室算不算?”

    “什麽?您在這裏有工作室?”淩筱詫異地睜大眼睛。

    “當然。我還會給你優厚的薪水,因為你是我最鍾愛的一個學生,我要對得住自己的眼光。”

    “老師不應該會缺人手啊?”

    “不缺我就不會找你了,而且沒有人比你更合適。”林慕平頓了頓繼續說,“我很懷念當初的時光,我會給你安排合適的工作,最好是當我的助理,因為你跟我相處的時間最長,也最了解我的喜好,一切,都還是像以前你做我學生時那樣。

    “可是——”淩筱的腦子有點亂,她原本隻是想來看場畫展的,能跟老師重逢,甚至一起吃飯就夠她驚喜的了,更何況是還被邀請去工作。

    “與其你去做其他的工作,不如來我這裏。你也不用急著做決定,考慮清楚了再給我電話。”林慕平掏出一張名片給她。

    服務員已經端了拉麵和壽司上來,林慕平又把筷子遞給淩筱,“先吃飯吧,下午我還有好多活兒幹,要補充補充體力啦。”

    他衝淩筱眨眼一笑,便埋頭吃麵。淩筱愣了愣,也老實不客氣地吃起來。

    與林慕平的重逢,倒叫淩筱對餘墨墨的怨恨消了不少,她原本就心軟,向來在人前趾高氣昂的餘墨墨洋洋灑灑地寫封長信來,便使她感到受寵若驚了。

    誰年少時沒點兒個性或者做些錯事的?她這樣想,我暫且先不讓她知道我是原諒了還是沒原諒,心裏不再跟她計較就行了。

    她也沒有對趙言誠和沈雲濤說起這些事兒,包括與林慕平重逢、被邀請去工作的事兒,均隻字未提。她牢牢記著婆婆說的話:女人心裏要藏得住事兒。

    拿著繳費單在窗口如數繳了費,她轉身往三樓去。走廊上,婆婆的主治醫生曲夏寧頂著一頭新做的發型迎麵向她走來。曲夏寧的神情與她那俏美的發型遠不相襯,雙眉間顯出凝重和苦惱。

    醫生露出這種神情不是什麽好預兆,淩筱的心沒來由地一顫,她慌張地做出視若無睹的樣子,打算就這樣與曲醫生擦肩而過。

    “淩小姐!”曲醫生離她兩三步遠叫住了她,“跟我來一下。”

    縱使心裏百般不情願,淩筱還是跟在她身後進了辦公室。

    “醫院的診斷結果是,”曲醫生欲言又止地看著她,帶著遺憾的表情,“是胃癌晚期。”

    淩筱緩慢地咽了口水,隨後眼睛便直楞楞地盯著醫生的臉。

    “老人家早年一直有胃病的頑疾,這跟她年輕時下鄉做知青、生活條件艱苦有關。近兩年開始惡化,如今——你們做後輩的就盡心盡力伺候著她吧,有什麽心願都給滿足了!”

    醫生的話就像一陣輕煙,蒙蒙地飄進她耳朵裏,又幽幽地消散了。來去都模模糊糊,不甚真實。

    她怔愣後緊接著發出了一連串劇烈的嗆咳聲,咳出了眼淚,咳得眼前發黑,咳得頭暈目眩,仿佛沒有任何預兆的,牆的一角在她眼前塌陷了,腳下在震蕩,紛亂的物品唏哩嘩啦地往下掉落——她流著眼淚,揪心扯肝的咳嗽怎麽也停不下來。

    她步子飄飄然地走到病房門前,停住了,退了兩步,在走廊邊的椅子上茫然無知地坐了下來。她的手裏還捏著一疊收據,複雜的情緒擰聚成一股怒火,她把收據扔到地上,雪白地紙片鋪了一地。

    她惱恨著為什麽偏是她知道這個消息,她要如何去告訴婆婆和丈夫,若他們再向她問起何時可以出院,她如何能回答出這個殘酷的事實——不用出院了,不久就會被轉入太平間裏。

    直到眼淚流幹了,她的眼前又浮現出一線希望,所有人麵對這種情況都會懷有的希望——也許是誤診。

    “哪怕是天要塌下來了,也要把恐懼和不安藏在心裏,從從容容,默不作聲。”

    婆婆的教誨是相當有用的。換作以往的她早已經六神無主地打電話給趙言誠,也許即將承受喪母之痛的言誠還要反過來安慰她。現在,她一定不會打電話的,她會先跟父母商量出一套最好的說辭。

    她這副淚痕狼藉的樣子不適宜讓婆婆看到,就往外走。到了樓下,病人、家屬、醫生來回穿梭著,煩惱的吵嚷聲像潮水一樣灌進她的耳朵裏。她逃離這裏,門口飄忽而來一陣寒風,挺拔的玉蘭樹紮根在道路上,風從樹枝間穿透而過,枝頭一陣混亂的顫動,又靜止了。

    趙言誠近來憋著一肚子的氣,他被那些從未了解過他、卻對他作出許多不公正評價的陌生人磨煉出了耐性。他耐著性子地等待鑒定結果,他寄希望於今天以後就能從混亂中解脫出來,讓錯怪他的世人還他一個公道。

    現在,他坐在總裁奢華的辦公室裏,卻升起一股也許到死前還要蒙受著這不白之冤的絕望。

    “你對鑒定結果有什麽解釋?”總裁把冷峻嚴厲的目光投向他,“李洪洲確係精神病患者,他還有家族精神病史,他的父親故世前多年都在市內的精神病院——東湖醫院接受治療,李洪洲也的確為了照顧父親,曾在東湖醫院做過多年的清潔工。”

    “您是認為我在說謊?”趙言誠平靜地問,他竭力不使自己的語氣顯得激動,“他不可能是神經病,一個神經病不會上一秒還正經地問我能不能回公司工作,下一秒就撲到地上。世上也不可能也有這麽巧合的事兒,他剛摔到地上,記者就進來了。”

    “我並不是不信任你。公司從未苛刻任何一個工人,他們說是公司對他們逼迫,才求助於記者,這純屬無稽之談。”總裁避開趙言誠向來遞來的感激目光,低下頭看到茶杯說,“公司蒙受了不少損失,而這些損失用來封住李洪洲的嘴是綽綽有餘的——”

    “您想是不是該賠給李洪洲一個滿意的數目,然後讓我對社會大眾道歉,給公司樹立一個正麵形象?”趙言誠譏諷地問。

    “我是這麽想。”總裁也直言不諱地說,“可是,如果我這樣要求你,你一定會說:‘幹脆把我解雇得了。’”

    趙言誠不語,算是默認了總裁的話。

    “這幾天我都焦慮著這事兒,有時候我也問自己,我究竟把一個怎麽樣的人提拔到公司最核心的位置上,正直,有才幹,不屈服,這正是我當初所看中的品質,然而遇到這種事情,你的品質就成了一枚硬刺,拔掉我舍不得;不拔,就讓公司繼續蒙受損失。”

    “您直說吧。”趙言誠帶著失望的表情看著曾經頗為敬重的人。

    “我想保住你。但是我必須給社會一個交待,眼下已經不隻是外界對我們偏激的抨擊,就是公司內部的工人也有兔死狐悲的惶然,我想穩定人心,又想保住你,唯一的辦法就是先把你停職,真相大白以後,你再回來工作,如果最後會真相大白的話。”

    “什麽?”趙言誠像是挨了沉重的一擊,愕然地望著總裁。

    “隻好先委屈你了。”總裁向他投去歉疚的一瞥,轉過身背對著他,意思已經表達得再明顯不過。

    人生當中最殘酷的遭遇莫過於被放棄。趙言誠從辦公室裏走出來時整個人就垮了,他還來不及對總裁的偏頗行為產生負麵情緒,信心已經抽離了他的身體。當他麵對還向他流露出敬意的下屬時,眼眸裏充斥著沮喪,甚至莫名地感到自卑。

    隻是這麽個他還來不及做出反應的瞬間,短短的幾句交談摧毀了他。而這個可憐的人還不知道,在他回家之後,他的妻子已預備了一套最委婉的說辭把另一個殘酷的消息告訴他。

    “你知道,我一直是不怎麽信任醫院的。可真好,爸爸被他們害死,這回他們又診出媽媽患了絕症,我們要相信了他們,大把大把地往醫院裏砸錢,然後讓他們用各種殘酷的化療來折磨媽媽——哼!白癡才會這樣做,明天我們就給媽媽轉院,我看呀,其他醫院的診斷結果出來後,這家醫院幹脆關門大吉好了——”

    餐桌上已經擺上了菜,壁燈淒然幽寂地亮著,淩筱在空出的地板上來回踱著,嘴上絮叨著一些話,練習用各種各樣的語氣表達出來。可不到一會兒,她的眼角淌出了眼淚,那悲痛是如何也按捺不住的,待她淚眼朦朧地走到牆角,額頭抵到冰冷光滑的牆上,索性嗚啦嗚啦地放聲哭了起來。

    一會兒,她哭夠了,抽噎兩聲,又直起身,來回踱著步子,聲音不穩地又重複著那些話。

    趙言誠回到家時已經快八點了,淩筱在他回來之前又把菜回鍋熱了一遍,她計劃著等丈夫吃飽飯後,就把醞釀好的話說出口。

    然而她再沒有見過趙言誠那樣差的臉色,像是月光照在雪上一樣慘白,眼下的那圈兒陰影過於濃重,白得發青看起來真夠駭人的。

    淩筱還是張口叫了他過來吃飯,他理也不理,耷著腦袋就往陽台走,那樣子看起來倒也不是存心的,而像是他根本沒聽見有誰在跟他說話。

    淩筱滿腦子想著她的計劃,首先一定是要他坐下來先吃飯的。她跟著走到陽台,趙言誠留意到她在身後,露出不耐煩的表情。

    “我把飯菜又重新熱了一遍,先吃點兒吧,一會兒我還有事跟你商量呢。”她討好地說。

    “商量什麽事?”趙言誠冷冰冰地問。

    “一句話也講不清楚,你先吃飯好不好?”

    “不想吃。”趙言誠想打發她走,“如果不是什麽緊急的事,那就晚點再說。”

    “急倒不急,卻是頂重要的事。”淩筱期期艾艾地說。

    趙言誠霍地轉過身來,壞脾氣地嚷道:“那就現在說!”

    “你吼什麽?”淩筱也大聲氣地吼回去,她背轉身去,剛走兩步,氣不過了又回過身,瞪著一雙通紅的眼,“你發什麽神經?叫你吃飯是虧了你還是怎麽著?你就把我當敵人一樣——”

    趙言誠一時間後悔死了這麽早回家,這家哪能給他點兒寧靜的。他煩躁地想。抬起頭看到妻子那副十足委屈的樣子,他有了點兒愧疚,然而他的心情太沉重了,再負擔不起任何情緒,便垂頭不再言語。

    淩筱發完脾氣以後又變得心細如發,她念及趙言誠得知母親患了絕症之後會受到的打擊,不禁悲從中來,越發地憐憫趙言誠,責怪自己不該衝動。

    “你先吃飯好不好?”她乞求著說,眼睛裏噙著淚光,“我也不知道該從哪裏說起,你先讓我想想。”

    趙言誠靜靜地等她想好了再開口,等了一會兒,耳朵裏卻傳來一陣細碎淒婉的抽泣聲,抬起看去,淩筱頭垂到了胸前,兩邊的肩膀微微聳動著。

    女人真是脆弱又膩煩人的動物,他心想著。這時他可沒心思去安撫人,隻覺得她已經把他哭得心煩意亂,最好是來陣大風,把這個女人刮到他看不見的地方去。

    “哭什麽哭?”他故意惡聲惡氣地說,“到底是什麽傷心的事讓你哭成這樣?”

    他心裏又想,徜若他說出自己被停職了,即使真相大白他也不打算回那家拋棄他的公司,他們這個家的經濟來源暫時斷了,他再供養不起她,那時她該把嗓子哭啞吧?

    他像是得到了一種複仇的快意,又仿佛彌補了男人受損的自尊。可他也隻是想想而已,沒有說出口來。終究淩筱是他的妻子,他們之間的感情,使他在這種時候仍對她有所愛護。他不能再跟她待下去了,再聽她哭上半天,他憋住的火會對她全部發泄出來。

    他埋著頭往外走,進屋時沒換鞋,出去倒也方便。

    淩筱受了這頓沒來由的氣,自個兒又沉陷在悲痛裏。眼看趙言誠丟下她走了,心裏一慌,趿著拖鞋便追了出去。在電梯口追上趙言誠時,電梯門剛敞開,她跟在趙言誠身後進了裏麵。

    兩個人都像木樁一樣站著,淩筱混亂的思緒這才有了點條理——到底為什麽趙言誠要衝她發脾氣?

    趙言誠那陰沉的麵孔可叫她不敢問一個字,她也不知道自己追出來要幹什麽,隻知道要寸步不離地跟著他。到了負一層停車場,趙言誠出去,她也跟著出去;趙言誠坐進車裏,她也坐進車裏,自始至終,趙言誠都當她空氣,但是從他那緊抿的嘴唇可以看出,他是在極力地說服自己忍耐旁邊那個讓他狠不下心甩掉的幽靈一樣的人。

    他也沒有明確的目的地,就直接將車開上了高速。

    他和雲濤都是那種喜歡速度帶來強烈的刺激感的人,然而隻要淩筱坐在他車上,他沒有真正地開過一次快車。

    “坐過雲濤的車嗎?”他忽然問。

    “坐過。”

    “大二暑假我們一起考的駕照,剛學會我們就比過速度了。”

    “誰贏了?”車速越來越快,淩筱身體往後緊貼著座椅靠背。

    “我。”接著,他又補了一句,“雲濤不敢玩兒命。”

    “再快又能怎樣?能快過光速嗎?能讓時間倒流嗎?”淩筱諷刺地勾起嘴唇。

    趙言誠似乎愣了一下,接著他抿了一下嘴唇,猛地踩緊油門,頓時,車子像飛了起來,淩筱連兩旁的樓房景物也看不清了。

    她驚恐地望著前方,左手本能地握緊了手刹柄。

    “害怕嗎?”趙言誠冷酷地問,“害怕我可以送你回去。”

    車子以驚人的速度朝盡頭的黑暗奔馳,如同是奔向一條神秘的死亡之路,被困縛的靈魂仿佛在其間得到了解脫。煩惱、恐懼一瞬間都被拋得老遠。

    淩筱的手緩緩鬆開手刹柄,把安全帶解開後,放回膝蓋上,神情安寧地望著前方。

    “你幹什麽?”趙言誠為她的舉動愕然,又矛盾地含著一抹擔憂。

    “你不是問我害不害怕麽?我不怕,你盡可以開得再快些,大不了——”她說,“要死一起死!”

    夜空中響起輪胎摩擦地麵發出的刺耳的撕裂聲,車子偏離車道,轉而滑向安全島,撞上低矮的欄杆以前驟然停下。

    好一陣靜謐,隻有他們急促的喘息,仿佛是靈魂裏的那一絲絕望在顫抖。

    “媽媽被診斷出胃癌。”淩筱的臉頰滾落下一行眼淚,“我不知道你遇到了什麽煩心的事,總不會比這個更叫人難過。”

    趙言誠雙眼直直地盯著前麵,忽然,他的頭猛地一低,結結實實地撞上方向盤,發出沉重的悶響。

    “我原想不到會這麽直截了當地告訴你,因為醫生這樣告訴我的時候,我幾乎要暈了。爸媽替我去醫院照顧她了,我在家哭了整整一天。言誠,我怎麽也不願相信,我們要失去她了,就在不久之後——”

    她又流出了眼淚,嗓子顫抖著發出一聲聲傷痛的哽咽。驀的,車裏響起一聲長長的悲傷的嘶喊,像獸類發出的悲鳴,絕望得令人心碎。

    淩筱看見趙言誠的頭又一次撞向方向盤,倏地撲過去,緊緊地抱住他的頭按在她的胸前,她心痛地哭喊著:“別這樣!言誠,別這樣!我的心要痛死了。”

    不知道從哪兒得來的力量,她仿佛突然變得力大無窮,相互摳著的手竟然將他死按在胸前,製止了他劇烈而瘋狂的掙紮。

    他不再動了,一聲聲沉悶而悲切的哀叫從她胸前泄露出來,她跪在座位上,捧起他的臉,摸到一把濕乎乎的淚水,然而那張臉扭曲得更叫她心痛,他的皮膚因為充血而變成了烏紫色,額頭青筋暴突出來,由於緊咬著牙根,牙齒交錯發出咯咯的聲響,眼睛向外翻著,淚水卻源源不斷地從那裏湧出來。

    “親愛的,別這個樣子!”她依然大聲哭喊著,“求你了!不要這樣,看著你這樣我就不想再活下去了。”

    這是怎樣一副悲痛欲絕的麵孔啊?淩筱心痛地摟著他,不忍再看第二眼,貼著他的臉,兩個人的眼淚混合到了一起。

    趙言誠安靜下來後,淩筱鬆開他,身體軟軟地往後到回原來的坐位上,才發現力氣已經用盡了。她這時方感覺到手上傳來一陣尖銳的痛,低頭一看,發現剛才用力箍著言誠的時候,把自己的手摳破了,皮肉外翻,殷紅的血珠往外冒出來。

    “人活著好像就是來承受這些痛苦的。”他的眼睛沒有聚焦地望著前麵,仿佛已經被挖走了靈魂,說話的聲音也飄忽不穩,“活著,其實就是來承受這些痛苦的。”

    “在這麽痛苦的時候回想走過來的歲月,似乎就沒有一天是快活的,全是痛苦,痛苦,痛苦得直叫人想死掉的好。”

    趙言誠木然地望著路盡頭的黑暗,眼睛眨也不眨,慢慢地,他傾身伏到方向盤上,把臉埋到雙掌間,淚水從指縫間滲了出來,他的自製力已然崩潰,不知道怎麽停止,隻好任眼淚瘋狂地流著。

    淩筱也陪著他一道哭,一道傷心。縱使趙言誠沒有哭出聲音,她卻恍惚覺得車裏回蕩著他聲嘶力竭的哭聲。她受了感染,發出一聲心痛的嗚咽,然後也伏在膝蓋上爽爽快快地哭了起來。

    趙言誠冷靜下來時,時間仿佛已往後滑了一大截,仿佛適才的悲痛是一段空白,一時間他什麽也想不起來了。當他直起身子時,他竟有些詫異自己怎會像個女人,像個孩子一樣地哭上那麽久。

    “我被停職了?”他說。

    淩筱心頭一震,臉上的表情卻平靜得沒叫趙言誠看出異樣。“是嗎?我剛得到一份不錯的工作。”

    趙言誠為她沒有追問原因而鬆了口氣,一逕以茫然憂鬱的眼神盯著一處。接著,他深深地歎了口氣,“誰都是一隻被線操縱的木偶,捏著那線頭的神也許重來就沒有來人間活過,所以他不懂得被遺棄是什麽滋味,不懂得被折磨、被誣陷是什麽滋味,不懂得失去親人愛人是什麽滋味,它的心口大概從來沒有陣陣地疼過。”

    “如果那線頭由你自己捏著,你會怎麽安排自己的命運?”淩筱問。

    “隨心所欲地活上一天,第二天就死去。你呢?”

    “隨心所欲地活上一天,然後跟你一起死去。”

    他們轉頭凝視著對方,淚光後的那雙眼睛有種不同尋常的堅定。

    “明天要給媽媽轉院嗎?”他問

    “不用了,我相信她還可以活很長時間。”

    “現在怎麽辦?”

    “去醫院吧。”

    “你來開車。”

    “不行,我的手受傷了。”

    “前麵好像有掉頭匝頭。”趙言誠抓起她的手,吮吸著傷口,然後發動車子,“我的心還是痛得很。”

    “我也是。”

    “有什麽好辦法能讓它不痛了?”

    “我安慰你,你安慰我。”

    Chapter 18 世間那許多的愛和情誼

    他並不指望這世界上還有第三個人能理解他和雲濤十幾年的兄弟情誼,男人之間,語言永遠是多餘的。

    趙言誠正為一個不用去公司的早晨該如何渡過而苦惱著,沈雲濤打來電話,約他去事務所。

    他到達目的地,蘇茵領他進裏麵。沈雲濤的桌上擺著咖啡和三文治,他正埋頭在筆記本上忙碌地敲敲打打。

    每個成年人除節假日以外的早晨都是這樣渡過的,這一幕給剛停職的趙言誠產生了強烈的衝擊。

    他走過去,尷尬地打了聲招呼,勉強以玩笑的口吻說:“你可真賣命!”

    “有個案子下禮拜開庭,現在是分秒必爭。”雲濤抬起頭,把筆記本推到旁邊。

    蘇茵又拿了杯咖啡進來,隨即去關上門。

    “李洪洲的結果真出人意料,”沈雲濤敲著桌麵說,“完全想不到他常年照顧一個精神病患者,又在精神病院工作過,顯然,他對精神病的模仿已經入木三分,雖然我還是有疑慮——他不可能賄賂到司法鑒定人員,可他確實逃脫了。”

    趙言誠到今天已經能心平氣和地麵對這個再可笑不過的鑒定結果,為此,他隻是淡然地點點頭。

    一直在思考的蘇茵抬起頭來,歉意了看了趙言誠一眼,說:“對不起,我也是一直認為他不可能逃脫得了司法鑒定,所以就寄希望於此,全然忘了以前發現的重要線索。”

    “什麽線索?”趙言誠倒因這句話來了精神,馬上問道。

    “記得李洪洲的家裏第一次被搶劫後,我在他家裏看到了精神病類的書籍。當時沒有引起重視,也忽略了他一直在鑽研精神病書籍。”

    沈雲濤略微思索了一下,勸慰道:“別這樣想,一般人也不會考慮得到,這種事實在是太少見了。”

    “我想不通的是,他真的做到了,為了逃避刑罰製裁的多少罪犯都試過詐病,真正成功的能有幾個?”蘇茵說。

    “但也不能說沒有。我之前也覺得他不可能逃得過鑒定。是,一般人是別想逃過,可如果是一個長年鑽研精神病類書籍的人呢?”沈雲濤接著說,“我們現在該傷腦筋的是,結果已經出來了,而且對言誠不利,能做的就是找到他詐病的證據。”

    “你就這麽信任我嗎?”趙言誠忽然說,他的目光裏帶著難以形容的感激,“即使鑒定結果已經出來,你仍覺得我是被冤枉的?” 本章尚未完結,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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