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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老家的人(1/5)

作者:鮑爾吉·原野字數:85770更新時間:2023-09-28 10:03:55

    《三國演義》reference_book_ids":[7023706537877064711,6838936284967209991,6890728370670144526]}],"247":[{"annotation_type":"0pos_info_v2":{"end_container_index":247,"end_element_index":0,"end_element_offset":33,"start_container_index":247,"start_element_index":0,"start_element_offset":29},"quote_content":"《史記》reference_book_ids":[6959122730671164446,7071200596837010446,7085661452316445733]}],"453":[{"annotation_type":"0pos_info_v2":{"end_container_index":453,"end_element_index":0,"end_element_offset":151,"start_container_index":453,"start_element_index":0,"start_element_offset":146},"quote_content":"《蜀道難》reference_book_ids":[7062271768060234766]}]},"author_speak":"code":0,"press_status":1,"content":"  第一節 父親

    那天晚上,我們把剛剛煮好的玉米粥端上桌的時候,爸爸突然走進屋來,肋下夾一個行李卷,肩上帶著雪花。我們全驚呆了,我媽失手把鍋丟在了地上。這是在1970年,我爸被他們單位自設的“監獄”關了兩年多。

    他坐在炕沿上,笑。仿佛想親吻我們、擁抱我們,但沒動。我和姐姐的一舉一動,都使他目不轉睛。譬如我悄悄脫鞋上炕,捧起碗不出聲響地啜粥,飛瞟一眼的時候,我爸用熱烈的眼光望著我笑。這種笑讓人驚心動魄,浮白的臉上胡髭叢生,眼裏蒙一層淚光,像被水淹了,分明笑著,而喉頭和胸膛都在起伏。回到了家,哭和笑這兩件事,使他不知先做哪一樣好。

    我溜到外屋,看見媽媽在黑暗處,衣襟蒙著整個臉,全身都在抖。好多年以後,我才明白我爸這種感受,他經曆酷刑,幾次自殺未遂,被關在單人牢房。那時,他沒想到還能回家,沒想到我們母子三人在十五瓦燈光下平靜地喝粥,而我上炕下炕如此敏捷,令人大歡喜。

    我媽進屋,像沒事一樣,說:“吃飯吧。”我爸說“是”,又說“不餓”。他變得謙恭,甚至可以說客氣。起先他是個強悍的人。他下地,珍惜地打開收音機,又關上;在椅子上坐下,起來,又在另一個椅子上坐一下;把書架上的一本書打開,合上,又打開一本書。他用手摸摸洗臉盆底兒的金魚圖案,摸一摸帶花紋的榆木炕沿,又伸手把牆上的燈繩拽了一下,屋裏漆黑,我縮到牆角,我媽說:“幹啥?”我爸把燈拽亮,歉意地笑了笑。他在“監獄”裏從來都是亮著燈睡覺的。接著,我爸又環顧左右,突然一驚,站到地中央,向擺在紅箱子上麵帶夜光的毛主席膠皮塑像鞠一躬。他的脊椎被打折了三處,彎腰時頗吃力。

    如此這般,我爸盤腿上炕,用親切的目光撫摸四周,眼裏退去了驚懼和恐慌,笑得很舒坦了。這時候,我心裏流出對父愛的渴望,像一股滾燙的水衝到嗓子眼,如哭。而我爸顯得十分滿足,開始說進屋的第一句話(這話我如果實錄,會使有些人隔膜,但事實的確如此)。

    他說:“我回來啦,這是毛澤東思想的偉大勝利。”

    我媽小聲補充:“這是黨的寬大政策的結果。”

    我爸深有同感地點頭。

    我爸出來後,“問題”還沒有解決。開春,他和其他“牛鬼蛇神”在報社種菜,心情卻非常好,每晚大談種菜的實績。除種菜外,他對家庭建設也產生濃厚的興趣。當時,社會上一批“被解放的幹部”們風行打家具,我爸對這種精巧的手藝不在行,他是個翻譯家及前騎兵軍官。看到家屬院湧現出大量小倉房,我爸說:“咱們也蓋個小棚!”我們管倉房叫小棚。他準備從蓋雞窩人手,找來不少戰友,論證、施工,把雞窩——用磚砌的、中間夾木棍的——二層建築蓋起來後,他們在一起飲酒悅談。但晚上雞不肯入窩,天黑前,雞窩塌了。這些前騎兵大尉、少校們沮喪地回了家。我當時很佩服這些雞,它們多麽聰明。

    而我爸熱情不減,經過研修,他不僅蓋了一個很好的雞窩,還蓋了兩間小棚。大小棚裝雜物,譬如自行車,小小棚裝煤。院裏還栽了一棵沙果樹。我爸常在晚飯後,在春日微風的吹拂下,欣賞雞窩和小棚,有時長時間地凝視沙果樹的葉子在風裏颯颯,那時他披一件舊棉襖,袖上縫著白布的“大叛徒”的臂章。

    而我最高興的是趴在小棚傾斜的屋頂上讀《敵後武工隊》。讀一會兒,仰麵看白雲移動,心曠神怡。我現在仍然覺得,沒有什麽比趴在屋頂上讀書更愜意的事情了,雖然現在不容易找到這樣的場所。

    有時,上述情景還會闖入我的夢境,包括我爸夾著行李卷進屋那一幕。我想,家,是人生最猜不透的一個謎,在艱難離亂中可以給人帶來慰藉的,唯有家。

    第二節 騎兵流韻

    我父親是騎兵出身,但我對打仗沒有任何意義上的興趣。1978年,赤峰師範學校大禮堂,在幾百名學生幾近騷動的狂熱情緒中,校長一字一頓地念一份文件,念一個詞用眼睛瞟一瞟台下:

    “我軍!又!攻克高平!諒山!”

    掌聲四起,像大馬車的膠皮軲轆在雨水坑裏飛濺而過。我也許是唯一沒有鼓掌的人。委婉地說,是忘記了鼓掌。當一支軍隊在外域作戰時,遠居內蒙小城的師範生為我軍抑或是為高平而鼓掌?他們——我的同學們——把掌鼓過之後,早已忘記了。眼下他們大多是鄉村中學的校長或教導主任,養孩子兼養豬養羊,同時精通語法與課文的段落大意。

    我父親當騎兵時,參加過攻打沈陽和四平等地的戰鬥。我對他的戰爭經曆缺乏濃厚的了解願望。他似乎做不到完整敘述一場戰鬥到底是怎麽一回事。我原來以為他被戰爭嚇著了,後來在書中讀到一位軍事家的分析:“每一個參加戰鬥的人,都不可能說清這場戰鬥,包括指揮員在內。”這情形如同在一場突然開始和結束的毆鬥中,當事人無法描述當時的狀態一樣。換句話說,在對於戰爭的描寫之中充滿了謊言。也就是當有人把戰鬥的細節弄成一種邏輯的順序時,勉強之中也包含了假。從這種意義上說,我父親對戰爭的回憶,是真實的。因為它由片斷剪接,也可以說富有詩意。譬如:1949年開國大典的檢閱之前,他們住在清華大學附近。居民中迅速傳布著恐懼的流言:“蒙古韃子來了。”而這些佩戴解放軍胸章的蒙古士兵,在街上觀察北京人坐在八仙桌前小心咀嚼精致的肉包子。“我們,”我父親話鋒一轉,“走到彰武一帶時(時間已回溯到1947年),半夜行軍,用日本毯子包著腦袋,凍得受不了。白天進了村裏,就把毯子墊在鞍子上,三九天穿著夾襖還得挺胸脯。要不老百姓以為我們是土匪呢(‘呢’的讀音為‘妮’)。嗨嗨!”

    從視覺角度說,騎兵在戰鬥中的表現比步兵好看(把“好看”這個詞放在進攻的戰事裏,似輕佻,但還是比“英勇”或“雄峻”這些詞更樸實一些),騎兵在衝鋒中顯示威力。麵對敵方機槍的扇麵掃射,他們高舉著馬刀。馬刀與身體是一條直線,同馬背形成四十五度夾角。蒙古馬在槍聲中永遠向前奔馳。戰士也許有臨陣逃脫的,但戰馬從來不會臨陣脫逃。他們的主人把馬鐙踏直,呐喊著往前衝。這是一種決死的狀態。當遇到敵人時,騎兵把馬刀向左晃一下,然後右劈。那個刀下鬼可能連頭帶肩膀全被劈下了。馬刀是不開刃的,倘開刃,會卷刃崩豁——人的骨骼畢竟也很堅硬。騎兵的衝鋒與殺敵靠一股氣勢和膂力。從首長的觀點看,騎兵能衝垮敵方的陣腳,動搖其士氣;從全局看,騎兵的意義在利用機動能力圍點打援,或牽製對方兵力。而騎兵不知道這些,他們隻在蔽日的塵煙中衝鋒或倒下。

    許多年之後,當我父親用自己的雙足而不是馬蹄行走於沈陽的街頭時,肯定把這一切都忘記了。他背駝得厲害,走路時努力抬著頭。前幾天下雪,我在雪地裏背考試題。他見到後,離很遠就脫下大衣給我,我說“不用”。他的身影一閃兩閃在樓前的叢林裏消逝了,手裏捧著給我女兒買的小食品。他也忘記了馬。新中國把他帶人城市也帶人各種政治漩渦,他由此開始的掙紮隻是被巨浪愈拋愈遠,幸免於難的原因隻在於命大。在一艘折翻於海上的雙桅船上,能夠同風浪搏鬥從而爬上岸或島上的水手,總是極少數人。然而這些幸免者一下全都衰老了,他們從上蒼手裏撕扯自己的生命之衫。當布衫被奪回時,也被老天爺撕得襤褸。在政治海難中,誠實的幸存者總要驚呆。後來的這些對於騎兵太陌生了,騎兵是衝鋒或靜立的人生。就殺人的方式而言,騎後比步兵更直捷也更令人戰顫。步兵用子彈遠遠地把對手胸膛射穿,騎兵用馬刀將敵人砍倒,炮兵簡直不知道自己做了什麽,他們手裝的炮彈在幾裏或十幾裏外轟然爆炸,村子、莊稼或人都懾服於一瞬的震動之中。炮兵比步兵更像政治。

    在真正的戰鬥中,騎兵衝鋒之前無比靜默。你可以想象,拂曉時,開闊地盡頭的胡楊林籠流一縷白靄,馬隊沒有聲息,騎兵們的表情幾近麻木,眯著蒙古人細長的眼睛,顴骨黑紅。人在拚死之前沒有任何表情,蓄集精力,也是擯棄思維活動之後的精神狀態。馬,也不再低頭啃凝霜的衰草,它們嚼一嚼嘴裏的鐵鏈,偶爾一抬蹄子,耳朵尖立始終等候著號音。這情景同成吉思汗時代並不無不同。當成吉思汗的大軍不遠萬裏來到拒絕通商的花剌子模國時,兩軍對陣,草木肅殺,鐵木真的頭頂飄繞一道白雲,這雲或許是從額爾濟納河追隨而來。麵對敵陣在陽光下閃耀的戟鋒,他細而長的眼睛若有所思,似更仁慈。偉大的統帥和偉大的藝術家一樣,在戰場上表情鬆弛,目光明亮柔順。他說過:

    與朋友交,像花牛犢般忠厚,

    與敵人搏,像獅虎般凶猛。

    你們在明亮的白天,

    要像雄狼一樣深沉細心。

    你們在漆黑的夜裏,

    要像烏鴉一樣堅韌不拔。

    花剌子模的守軍如鐵桶一樣箍成圓陣,神色漠然的蒙古馬隊像海青鷹一樣衝過去,然後沿著圓陣包抄,接著是一支又一支馬隊射出,最終將圓陣撕裂。這是目前還在沿用的世界三大戰法之一的“成吉思汗戰法”,鐵木真自稱“海子陣”。

    而戰馬,正是戰馬把蒙元帝國的帷帳一直扯到中歐和南亞。戰馬沒有時代感,它們也許覺得還生活在十三世紀,以為黑山阻擊戰與攻打俄羅斯大公國的區別不大,它們隻是不懂炮火這種照耀夜空與震耳欲聾的東西。蒙古人的文學很喜歡鋪排場麵,宮廷與民間的俱是如此。在他們的詩篇中,不時地讚美馬,讚美起來沒完沒了。譬如某某英雄的坐騎,蹄子如“西海裏的寶蓮花,東海裏的金盞花”;毛色如“錦州買來的海青緞子,敏州買來的湖青緞子”雲雲。蒙古民間藝人可以一氣說出幾十種美妙的緞子,來形容馬的毛色。而買緞子的地名,他們有時則瞎編,如敏州——一種大城市與布滿珍玩的所在。在蒙古人口頭傳唱和印進書本的讚頌詞中,藝術家盡情地歌頌著馬(不僅僅是戰馬),不無誇張地形容馬的表情、樣子和每一個部位。作為文學手法,這種描寫不免有些虛張聲勢,但也透出了他們心底裏的默禱:熱愛馬吧!馬是蒙古人說不盡的話題。此外說不盡的話題還有草、女人和酒。我櫥上有一尊蒙古國的瓷馬,白色,溫馴,備鞍韉,昂首直立,並無奔騰之勢。蒙古人看了之後,都讚美:“唉!這才像個馬。”漢人涉及馬的雕塑,多取悲鴻筆意,把水墨意味愚蠢地雕刻出來,馬鬃像刺蝟針一樣直立。漢人藝術源流中的馬,造型好的存乎漢墓畫像磚的古樸與唐瓷的道勁之中,兩者均具龍勢,與大唐大漢相襯。蒙古人眼中的馬是靜態的,安然於天地之間,靈慧而和藹。與蒙古人一樣,它也有性格的另一麵,暴躁與拚爭。騎兵部隊的戰馬,受傷臥下,一聽到衝鋒號便站立疾馳。對流血的主人,它會痛心疾首地圍轉,甚至悲鳴不已。這就是戰馬,而不關其毛色像錦州的什麽緞子。

    在我父親支離破碎的戰爭故事中,提到馬,他總是肅然,像講述一位領導的行狀。騎兵心中最為不忍的事情,大約就是掩埋戰馬。他們不願講述這細節。戰爭回憶對於一個傾聽者來說,令人不快的在於講述者無意流露的細節會像彈片一樣嵌在腦海裏,給人深刻的恐怖甚至怪誕感。我父親說,他們的部隊攻打沈陽時,行軍間傳令在蘇家屯的公路上待命。一發炮彈(隻一發,搞不清是哪一方射來的)落在他們的隊伍裏,當時我父親拿著煙袋鍋正想和身旁的班長(也是他遠房的叔叔)對火。爆炸之後,我父親目瞪口呆地發現他的叔叔班長消失了。硝煙散盡,隊伍又開始進發,他回頭看到頭頂的電線上一段殘手握著煙袋,上麵掛著六個飄帶的煙荷包。煙荷包是蒙古男人重要的裝飾品和情愛信物。那時,在電線上抖來抖去的彩綢飄帶就是犧牲者的全部了。講述時,我父親的眼神又裝滿十七歲時的疑惑:“我叔叔怎麽就一下子沒了呢?”我本來就沉湎於這種疑惑與殘酷之中,聽到這樣的反問,更加不安起來。我怎麽知道呢?答案本來很明顯,他被炮彈消滅了。但我父親痛苦的疑問是,他叔叔的笑臉、幽默、嘴角叼著煙袋和懷抱步槍的悠閑樣子一瞬間如此徹底地消失了,(難道能夠按順序消失嗎?)而煙荷包卻明明白白地飄著。我父親是否在想,讓煙荷包消失讓叔叔從炮彈崩起的浮土裏一邊咳嗽,一邊站起來呢?

    我感到,曆史在許多時候常常以魔術家的身份出現。當有人在離時代的放映機鏡頭最近的地方伸出普通的手掌時,光束印在銀幕上的則是一隻曆史的巨手,這隻手還可以在銀幕上做出許多古怪的手勢。而其他的人,無論隊伍蜿蜒了多少公裏,均被溶入黑暗的背景之中。也就是說,當真正的演出開始之後,所有的人都要退出舞台,隻有演員留在上麵。五十年代末,我父親被清洗出軍界,在地方做文化工作。我家從呼和浩特搬到赤峰後,他仍和過去的戰友們宴聚。內蒙古騎兵在結束四十年代末的戰事後,六十年代初期去另一個少數民族區域青海,成功地剿滅了那裏的匪亂。到六十年代末期,內蒙古騎兵師——從騎一師到騎五師的官兵全都麵臨滅頂之災。內蒙古的“挖內人黨”運動,使這些人中的大部分遭受到關押、肉刑和精神摧殘。其他地方的情形我不清楚,赤峰郊區的騎兵團(四九四八部隊,老十四團)是酷刑最慘烈之處。這個團的團長(或許是政委)被打得遍體鞭傷之後,灑上鹽水,用膠布裹住全身。幾天後,造反派把膠布連肉帶血撕下來。這位受刑人的名字我忘記了,仿佛叫阿穆爾薩納或其他。最後,他被打死了,死之前雙眼被挖出。他的家人回到了牧區老家。這個團的蒙古族官兵在“文革”初期,許多人被打死、致殘或遣送鄉下。此團番號旋被取消。在這裏,我不會發出這樣的疑問:是什麽人施行了這樣的酷刑?這種問題沒有意義。隻能說是某一些人,在當時是多數人,至於他們是北京軍區派來的或是本團的人都不重要。現今他們都活著,他們知道自己所做的事情。那個被折磨死的團長原來也有一條生路可走,即供出其他“內人黨叛國分子”的名單。他隻供了一個名字,外調人員發現那是他故鄉的一隻狗的名字。死者的高貴也正在這裏:不想讓其他戰友遭此酷刑。但他的戰友也沒因他的高貴而幸免於難。我父親也沒因脫離軍界而未遭劫,他被吊打十五晝夜,直至精神錯亂,全身多處骨折,時在1969年的昭烏達報社。有幾位參與領導和實施酷刑的人的名字我已經沒有興趣錄下。我父親至今健在,當時的總編和蒙編部主任因不堪酷刑,自殺了。

    1984年,新華社電稿平靜地發出一條簡訊:我軍取消最後一個營級騎兵建製。我不想問我父親對此有何感想,因為他不會戲劇化地產生什麽感想。他已經離開了社會主流,而在戰爭年代也不過是微不足道的小兵。然而,無論他當年怯懦也罷,茫然與蠻勇也罷,一種騎兵式的行為已在他心裏定勢,做什麽事都要衝鋒。譬如翻譯和出版幾種蒙古族傳統文化的書籍。事實上,當騎兵很糟糕,首先這種衝鋒的心理定勢就使人不得安生。然而戰爭留給人的就是這些,它無法改變。

    不久前,我父親來到我在沈陽的家,吃到一種叫“紅富士”的蘋果。他認真地吃過之後,告訴我:“嗯,好吃。”我眨著眼睛不知怎樣回答才好。

    這豈止是“好吃”,時下的歌舞廳、凱迪拉克、把頭發染成紅色的女人、電腦繪畫和彪馬運動鞋等等,怎麽能向這個老騎兵說得清楚呢?

    第三節 酒別

    我爸開始出外喝酒那些日子,恰是攜我遊曆的辰光。在故鄉的小城裏,他享有翻譯家的美名,濃密的黑發向後背梳,豪爽俠氣,儼然美丈夫。他把一些後來被稱為“大毒草”的流行小冊子譯成蒙古文出版,如《鬆樹的風格》。有了錢,就找人喝酒。喝酒時,他牽領我歸去來兮。

    我爸的酒侶都是軍方戰友,昭烏達軍分區的那森泰、鬆拉紮布等人。他們均為騎兵二師的革命刀客。

    對我來說,有趣的記憶是酒後相送一幕。當時,我爸用洋鐵皮水桶盛了滿滿一下生啤酒,遠足十裏之外的東大營(騎兵團駐地)找我媽的一位表弟喝酒。我爸體格好,大骨架子,拎著一桶啤酒抖擻前行,並不吃力。路途是一條從沒通過火車的鐵道線。兩旁柔細的沙丘上覆落枝葉招展的綠楊。甫出幾裏,我爸又生創意,撅一根茶杯粗的樹棍承擔酒桶,我擔他提。待我肩膀腫痛時,則換左肩右肩。夏日流火,我們爺倆汗浸衣衫。歇著,我爸箕踞喝一氣啤酒。我說:“爸你多喝點,省得沉。”我爸嚴肅:“那哪行!”

    現在知道,啤酒在不密封的容器裏晃蕩十裏,泡沫逸盡,味也薄了。但這隻是“現在知道”,正如現在沒有擔著一桶啤酒步行十裏邀人痛飲的父子了。

    到了東大營,我那位上尉表舅歡喜不安,他個矮麵善,手捧我爸的白府綢褂子與草編禮帽尊重地掛在高處。轉身吆喝外屋的老婆:“炒菜!”菜隻有炒雞蛋與肉罐頭。我們家的洋鐵皮水桶安置地中央,他們敞懷暢飲。舉箸“咕咚”之前也有幾句寒暄,“姐姐好嗎?”舅舅問。“孩子們好嗎?”我爸問。回答皆是“好,好”。碰杯之後,他們執軍綠色的糖瓷缸子探入水桶舀酒。說著笑著,酒至半桶,彼此露出敬佩之色。最後酒喝幹了,雞蛋也炒過了三次。我表舅把兩個茶缸並放桌上,踉蹌舉起並不重的水桶,使餘汁分流兩杯之中,甚至左一滴右一滴。這時,他發現酒裏早匿一隻昏迷不醒的瓢蟲,便拈出大笑,仿佛發現了同誌。我表舅把指上的瓢蟲彈飛之後,穿上軍服,金色的肩牌綴三顆銀星。他扣上大寬皮帶,由肩至腰另有一條窄皮帶(至今我仍不知其稱謂)斜挎,比小人書裏的好看。

    “走!”他說。當時天色已經黑了。“我送你們。水桶撂這兒,下禮拜我拎啤酒上你家喝去!”

    “別別!”我爸推掌,像分開兩扇門一樣,“桶我們拎回去,你哪能拎一桶酒去?忒沉!十裏多地呀!”這時候,他說實話了。進屋時我爸輕蔑地稱這桶酒“飄輕兒”。

    “那你不拎來了嗎?”表舅質問。

    “問題是你到我們家喝酒,門口館子有的是酒,你拎它幹啥?”

    “那你拎它幹啥?”

    “那我也不能空手來呀?”我爸委屈地說。

    “你不帶孩子來了嗎?”表舅指著我。

    我爸仰起臉困苦地思索著水桶的問題。他豹眼環張,大分頭傲慢右梳。我們家族的人眼睛都大而圓,這並非威脅誰,就像我爸筆直削挺的鼻子也沒想嚇唬誰一樣。他隻是罵人的時候才把眼睛眯一眯,所謂“小視”。

    “嗯。”我爸首肯了,他可能想起了蒙古人素無將客人帶來禮物的兜子空虛帶走的禮數,一般裝點兒奶豆腐紅糖什麽的請客人攜回。但我爸帶來的是一隻鐵皮桶,不同凡響之至。“你去的時候裝半桶啤酒就行。”我爸說。

    “一桶!”

    “半桶!”

    等等。這裏不敘了,因為都是醉話。當時我剛剛掙脫第二次睡意,在擺弄表舅的遼沈戰役紀念獎章。表舅母金香溫良微笑,聽他們叱吒爭論。最後,水桶在此做客一周。

    步出東大營,月牙兒已如呂布那杆畫戟一般下弦,左右踱步的哨兵肋下槍刺在夏夜倏忽一閃。我們兩高一矮橫行,仍複行鐵道線。兩根靜臥的鐵軌在月光下如銀鏈伸向叢林的交匯處,如蒙古婦人高髻上長長的銀簪。黑黝黝的樹叢像兩隊看不清麵孔的送行的隊伍。它們的背後宛如東山魁夷筆下的琺琅的清明之夜。

    我爸和表舅先在枕木上走,間距局促,讓人步伐小氣,身態如穿厚底靴的滿族女子,顯見醉漢不宜。而後改走鐵軌旁的小路,不時手撥遮臉的樹枝。

    他們搖晃著,不覺間唱起歌來,當然是蒙古民歌。蒙古人總是如此,歌酒相隨。表舅喜歡唱輕鬆細巧的情歌,如《萬姐》——

    要說這海青色的綢巾,

    是海山哥哥在錦州給我買的。

    要說這金絲邊的坎肩,

    是金山哥哥給我在蓋州買的。

    ……

    他扭頸唱著,用手拽展軍裝的大襟,其拖腔成為“買的——哎”,極盡珍惜。

    我爸唱悲抑寬廣的科爾沁民歌,唱時,他會無由地兀立荒草間不動,眼盯著天上的星星——

    榆樹呀柏樹,要是真的爛了根呀,

    剪子翅的鶯歌鳥兒要到哪裏去唱歌? 本章尚未完結,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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