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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仇(1/5)

作者:周梅森字數:126278更新時間:2023-09-28 12:56:46

    上

    一

    事情發生在一個崩潰的傍晚,許多年過去後,玉環還記得那個傍晚的景象。是在一列火車上,火車在時而爆響的冷槍聲中開開停停,夕陽的餘輝映紅了整節車廂,空氣中彌漫著攪拌奶粉時的甜腥味。甜腥味原本很好聞,可因夥夫老張頭的緣故就變得油膩膩、髒兮兮、且帶上汗酸味了。那個傍晚,玉環眼見著老張頭擼著汗津津的胳膊在一隻大鐵桶裏攪奶粉,汗珠子直往桶裏滴。玉環想讓父親幹涉一下,終於沒敢。父親在撤退途中依舊很忙,和湯副旅長並身邊的軍官們在看地圖。談戰情,直到開晚飯時才閑下來。

    晚飯照例是奶湯子和黴煎餅。自打隊伍撤出徐州,車上的人除了奶湯子、煎餅,再無甚可吃的了。情況很不好,車一停下總有幾具屍體掀下去,有傷重死的,也有餓死的——許多當兵的弟兄連黴煎餅也吃不到。到這份上了,父親和湯副旅長還保持著應有的鎮靜。他們以為前方的溪河火車站還在自己人手中,以為過了溪河崩潰的勢頭就會得到遏止。父親在開飯前指著地圖對湯副旅長和那幫軍官說過,到了溪河就有辦法,他要在火車站下車,給大帥發個電報,要湯副旅長和嶽大江團長隨車前行,把弟兄們的家眷和車上的輜重送到後方安全區域。父親和湯副旅長沒料到戰局會突然逆轉,前方的火車站會是他們獨立旅最後的墓地。

    父親伴著轟然作響的槍聲步入死亡。

    在最後的旅程上,父親是安詳的。玉環坐在父親身邊,和父親共用一個大茶碗喝奶,就像在家中一樣。母親和弟弟也在父親身邊,他們合用一個飯盒在對過喝。弟弟吸溜著鼻子,把奶灌得順著脖子和肚皮往地下滴。母親一邊給弟弟擦脖子下的奶,一邊不停地咳著,引得湯副旅長的太太老往這邊看。父親見弟弟喝得歡暢,隻喝了幾口便不喝了,要弟弟把餘下的奶都喝完。父親隻嚼煎餅,碎屑不斷地落到他曲起的腿上。

    父親嘴裏包著煎餅,嗚嗚嚕嚕說,馬上就好了,過了溪河就是後方,會有合適的飯菜吃。弟弟說,他要吃大肥肉。父親連連點頭道:“行,行,別的爹不敢說,這大肥肉保你吃個夠。”父親還對母親說,“這一回讓你受累了。”母親道:“啥話呀,還不是我們娘幾個累了你。”

    車窗透過的血紅陽光,把他們一家人的身影擠壓到這邊車廂的廂壁上。

    後來,父親獨自一人默默地抽煙,直到火車在溪河車站停下,再沒和家裏人說一句話……

    車是被迫停下的。五小時前占領了車站的張師長把鐵軌炸毀了。站台的另兩股道上有貨車,列車一停下,貨車裏的人就衝著列車開火,槍聲驟然大作,兩麵的車窗被打碎了許多。湯副旅長大叫了聲“臥倒”,車廂裏的人全趴下了。玉環是趴在母親懷裏的,槍聲一響,母親就把她和弟弟都摟在自己身下了。玉環記得,當時她並不怎麽害怕,拚命想把身子從母親的懷裏抽出來,母親卻死死把她的手和胳膊按在地上。她隻好這麽趴著,聽任外麵激烈的槍聲撕碎那個停滯的黃昏。

    父親料定事情不好,在槍彈的威逼下隻貓了貓腰,便撩開窗簾往外瞅,瞅完後轉身對湯副旅長說,“完了,快打白旗。”湯副旅長將掛在衣帽鉤上的白襯褂取了下來,上身探到窗外拚命搖……

    大作的槍聲這才漸漸息了,貨車裏和被炸塌半邊的車站裏,湧出了許多穿灰軍裝的兵來。兵們端槍持刀,殺氣衝天地把車圍定,要車裏的人先從窗口把槍扔下來,而後統統下車。父親和身邊的軍官老老實實按兵們的要求做了,紛紛把槍扔出窗子,未來得及和各自的家眷告別,便下了車,剛下到站台上,就被幾個灰兵扭住了。

    父親很平靜,甩開拉扯他的灰兵,整了整衣帽,對灰兵們說了句:“你們辛苦了。”不知是因為父親的平靜,還是因為父親的和藹,灰兵們態度好了些,沒再去扭父親。一個小軍官跑過來,向父親敬了禮,父親舉手還了禮。小軍官挺客氣,對父親說:“老將軍受驚了。”父親說:“沒啥沒啥……”

    這時,玉環和車裏的軍官家眷都扒在被打爛的車窗前看,心中怪緊張的。許多年過去後,玉環再回憶那一刻的情形,心還怦怦亂跳。不過,就是那當兒,玉環也沒想到父親會送命。父親這回打了敗仗,往日卻是盡打勝仗的,打了勝仗也抓俘虜,玉環記得父親沒殺過他們,有的放了,有的則歸順了父親。嶽大江團長就是歸順過來的,歸順過來後,父親依然讓嶽大江當團長。可這一回要歸順的是父親了,玉環想,要父親以旅長兼鎮守使的身份歸順張師長怕不易。

    母親大約也想到這一點,叫玉環看好弟弟,自己要下車。湯副旅長的太太見母親往車門口走,也跟了上去。守在車門口的灰兵卻把她們攔下了,死活不讓她們下去。

    這當兒,月台上的景象是平和的,小軍官掏出煙給父親吸,還給父親點了火。父親吐著淡藍的煙霧問:“張師長呢?”小軍官說:“就到,就到。”父親點點頭:“好,好,張師長這仗打得漂亮,我服他。”

    父親就說到這裏,張師長過來了,是從車站方向過來的,玉環看得清楚。張師長比父親年輕,是個矮胖子,走路像鴨子,一擺一擺的。在那個傍晚玉環是不認識張師長的,湯太太認識,湯太太說,喏,那是張師長,於是,玉環也就認識了張師長,認識後再沒忘記。

    張師長一過來,父親就迎上去向他敬了禮,張師長不還禮,還破口大罵:“媽了個巴子,你老家夥也有今天?”

    父親說:“我對不起師長……”

    張師長拔出槍,用槍點著父親的額頭道:“就這份熊樣,你也配帶兵?”

    父親道:“不……不配,不配……”

    張師長冷冷一笑:“不配帶兵,就給老子死去吧!”

    吼畢,張師長真把槍扣響了,當著他們母子三人的麵,把父親打死在腳下。這一切發生得太突然,不說玉環一家子,就連月台上張師長自己的下屬官兵也驚呆了。玉環渾身顫栗,就像自己挨了槍似的,不知叫了聲什麽。弟弟哭喊著往車下衝,湯副旅長的太太一把把他拉住了。母親暈倒在車門口,再沒爬起來。

    父親在溪河車站,在那個羞辱的傍晚永遠結束了自己的軍人生涯。

    那個傍晚因此變得漫無邊際,像一片烏雲籠罩在玉環頭頂,玉環再沒從那個傍晚走出來。後來的許多事,都使玉環聯想起那個傍晚……

    二

    父親的死對母親來說是個沉重打擊。母親在父親遇難幾個月後,癆病加重臥床不起,秋天便死了,死時大口大口吐血,吐得滿床滿地都是。

    玉環在噴湧的血水中看到了父親的臉,和映在父親臉上的血紅陽光。

    玉環覺著父親還在,正守在病危的母親身邊。這虛幻的情形是那麽真切,玉環眼見著父親在一片升騰的紅霧中長歎短籲,甚或能看到父親兩鬢的白發和臉上深深的皺紋。

    母親說:“環兒,你爹來叫我了,我聽見他在說話。”

    玉環道:“我也看見爹了,爹沒說話,爹在歎氣哩。”

    母親拚力一笑,固執地堅持說:“你爹在說話,我聽得真哩!他說,一了百了,人一輩子就這麽回事……”

    玉環又於那片紅霧中看到了父親,父親軍裝上浸著血,深陷在眼窩中的眼睛瞪得滾圓。父親不會饒恕仇人的,父親從來都是有恩必報,有仇必複的。於是便對母親說:“爹不會說這話的,爹死不瞑目。”

    母親很不安,掙紮著想坐起來,玉環硬把母親按住了。母親便躺在床上說:“環兒,我知道你的脾性,也知道你對爹的一片孝心,可……可我對你說,過去的事你得忘了,你不能管,也管不了……”

    玉環沒言聲。

    臨終時,母親還不放心,又把玉環和弟弟喚到麵前,對玉環交待說:“帶……帶好弟弟,永遠……永遠不……不要讓他再當……當兵。”

    玉環想點頭,可不知咋的竟搖起了頭,嘴唇一動,吐出一個字:“不。”

    母親淒哀地看著她,直到眼瞳中的光亮最後消失,都未合上眼皮。

    在安葬著父母親的墳堆旁,玉環對弟弟說:“百順,你得當兵,你得答應姐,去當兵。”

    百順問:“為啥?”

    玉環說:“因為你是男的。”

    “是男的就得當兵?”

    “是男的就得當兵。”

    “那,不是有許多男的沒當兵麽?”

    “人家的爹沒被張天心打死。”

    “打死咱爹的那個師長叫張天心?”

    “對,你得記住。”

    “可娘說……”

    “你沒有娘了,隻有個姐,你得聽姐的!”

    百順低下了頭:“我聽你的。”

    “答應姐去當兵。”

    “我……我去。”

    “大聲說!”

    百順仰起臉,大聲道:“我去當兵!”

    玉環這才一把把弟弟摟在懷裏,嗚嗚哭了,邊哭邊對著墳頭說:“爹,你……你聽見了麽?你兒不是孬種,他會把賬替你結清的……”

    就在那日晚上,湯副旅長和湯太太套著馬車來接他們。

    湯副旅長剛從張天心的軍官拘押所出來,又黑又瘦,滿臉倦色;湯太太也像大病剛愈似的。這樣狼狽,湯氏夫婦也沒忘了老大哥和老長官的這一對小兒女,玉環和百順真感動,姐弟倆在湯副旅長夫婦麵前跪下了。湯副旅長和湯太太慌忙把他們扶起,要他們收拾一下東西,立馬搬到湯家去。

    玉環的姑出來攔,說是有她這個做姑的在,就不好這麽麻煩別人。

    湯副旅長說:“我可不是別人,我和玉環她爹不就多個姓麽?”

    聽湯副旅長一敘叨才知道,原來湯副旅長和他們父親是把兄弟,當年一起出去當兵吃糧,又一起參加新軍起義,相伴著出生入死十幾年,情義深重。

    湯副旅長勸服了玉環她姑,又對他們姐弟說:“走吧,自今以後,叔和嬸的家就是你們的家,有叔和嬸一口稀的,就少不了你們一口幹的。”

    玉環說:“叔,俺啥都不要,隻要百順長大跟你去當兵。”

    湯副旅長苦苦一笑:“當啥兵喲,溪河一敗,咱們旅的弟兄死的死,降的降,正所謂樹倒猢猻散,叔這副旅長都不當了,百順還當啥兵?”歎了口氣,又說:“再者,叔也是看開了,當兵帶兵歸根不是好事,咱還是安分守己做個草頭百姓自在。叔和嬸還有些本錢,你們就跟叔學著做生意吧。”

    玉環這才看出,溪河車站的槍彈,在打死自己父親的同時,也碾滅了湯副旅長的軍旅夢,父親完了,湯副旅長也完了。湯副旅長不思報仇雪恥,要去經商了。

    頭一扭,玉環道:“那我不跟你去,我和弟弟跟俺姑。”

    湯副旅長挺不高興,說:“你這妮咋這麽強?你姑不是你叔你伯,也是人家的媳婦,又那麽一大家人,你這不是給你姑添亂麽!”

    玉環的姑說:“也沒啥,在這也好,表兄妹多,不孤寂。”

    湯副旅長決然道:“還是住到我們那好,我們兩口子沒孩子,也圖個熱鬧。”隨即又對玉環道:“別難為叔了,咱走吧!”

    玉環愣愣地盯著湯副旅長道:“我跟你去,你一定要答應我,長大讓百順去當兵!”

    湯副旅長無奈,隻得點點頭說:“好,好,我答應,隻是百順眼下還小,還不是說這事的時候。”

    玉環這才扯著弟弟上了湯副旅長的馬車,泣別離世的父母和姑媽一家,去了八十裏外的湯集。

    上路沒多久,弟弟百順就在那“吱呀”作響的車輪聲中睡著了……

    三

    百順比玉環小五歲,生得細皮嫩肉,一看就知道是個少爺坯。模樣也比玉環俊,兩眼水靈靈的,會說話,一笑嘴邊還有倆酒渦。住到湯家那年百順隻九歲,身上的奶氣都未褪盡。晚上睡覺還害怕,要玉環摟。玉環說:“我不摟,我是你姐,不是你娘。”百順可憐巴巴地說:“我隻有姐。”玉環鼻子一酸,淚水下來了,回轉身抹去淚,依舊不摟。百順哭上一陣子,隻好自己睡,睡到半夜,就爬上了姐的床。這麽爬了幾次,玉環火了,終於在某一個早晨,一腳將百順踹到地下。百順躺在地上哇哇大哭。玉環說:“哭麽哭?你是男子漢,能在女人懷裏過一輩子?趕明兒你去當兵,也要姐摟你睡?!”百順不睬,益發哭得歡。玉環無奈,隻得哄:“百順聽話,姐讓叔買大肥肉給你吃。”百順這才因著大肥肉的緣故爬起來了。吃了大肥肉,夜裏照往玉環床上爬。玉環不忍再往地下踹,就一次次把百順往他自己床上抱,抱了有七八次,才最終把百順在他自己床上安定下來。

    這是百順成為男子漢的起點,這起點的確讓玉環高興。

    好多回夜深人靜的時候,玉環守在百順身邊,想象著長大了的弟弟是個啥模樣。她覺得百順的皮膚得變黑,臉頰上的酒渦隨著年齡的增長也會消失。他的聲音會變粗,還會長得很高大,很魁偉,像父親一樣。

    父親是十七歲當的兵,那會兒還有皇上,父親是隨著官長殺伐那些反皇上的革命黨,辛亥年後又和他們官長一起反了皇上,投奔了革命黨。父親活著的時候常說,男子漢來世上走一遭,就得走得有聲有色。玉環不知道父親這一輩子算不算有聲有色?父親從一個農家子,做上了旅長兼鎮守使,也許算是有聲有色的。隻不過那個傍晚的血色太沉重了,最終把父親顯赫的聲色墜入了泥土中。玉環咋也忘不了,父親臨死前的屈辱和無奈。一世英雄的父親在溪河火車站倒下了,被人家指著鼻子罵完之後,又被人家打死了。這太不公道,這不該是一個大男人的結局。

    玉環認定,百順必得把這個結局改寫,百順要造就自己的未來,更要造就父親的既往曆史,這是為人子者不可推卸的責任……

    百順小小年紀就在玉環犀利的目光中意識到了這責任,這責任是姐姐玉環強加給他的,他在無可選擇的順從中接受下來後,就伴隨著他少年時代的全部經曆和經驗了。這責任太沉重,幾乎壓垮了他少年時代的生活,還在後來的某一時期,讓他時常處在一種矛盾和痛苦之中。

    然而,隨著歲月的流逝和一天天真正長大,百順才把這事看淡了,父親畢竟已經死了,自己和姐姐都還得活下去,不能老停在溪河車站那個黃昏做白日夢。百順就和姐姐說,“咱有自己的生活,咱活得好,爹才安心。”玉環很固執,頭直搖,根本聽不進百順的勸,百順知道姐姐拗,也就不再去說。百順不說,姐姐卻依舊說個不休,百順聽著也就慢慢麻木了。姐姐說啥任她說,自己盡量不往心裏去,有時也用母親的話寬慰自己,就仿佛母親活著,在支撐著他和姐姐的意誌抗爭。

    十五歲上,百順高小畢業迷上了戲,先是望天猴一般在台下看,後就往戲台後麵擠,要隨當家的劉老板去闖江湖,唱大戲。劉老板開初沒當回事,說,“你都十五了,咋教都晚了,還唱啥戲。”百順說,“我不要教,我自己會唱。”劉老板不信,百順就唱了段《蘇三起解》:

    蘇三離了洪洞縣,

    將身來在大街前,

    未曾開口心中慘,

    ……

    劉老板一聽呆了,連聲稱好,當下仔細端詳,又說百順的扮相也好,衝著這嗓子,這扮相,天生就是個唱青衣的料。

    劉老板去找玉環商量,要百順到戲班子裏學戲。去的時候,劉老板極有信心,以為自己在湯集算個大名人,戲班子在省內省外又叫得響,玉環會給麵子的。

    不曾想,玉環卻一口回絕了,說是已給百順尋了個拳師讓百順習武。

    百順魂都被戲勾去了,哪有心思習武?就一邊應付著姐姐和自己的師傅老季,一邊偷偷泡在湯集鎮東劉老板的戲班子裏吊嗓子,有時還在家裏和玩票的湯副旅長、湯太太一起對戲。

    湯副旅長見玉環逼著百順習武,馬上猜出玉環心裏在想啥,這才不安起來。閑暇之中,曾婉轉地勸過玉環,說是瓦罐難逃井上破,將軍不免陣中亡。我們這些吃糧玩槍杆子的,總歸不會有好結果,自己殺人,又提心吊膽防著被人殺,不論是殺了人還是被人殺了,都是命。

    玉環聽出了湯副旅長的話外之音,就接碴說:“這命也得公道,我爹若是在戰場上被打死的,我無怨。可叔你知道,我爹是在被俘後讓張天心殺的!”

    湯副旅長歎了口氣說:“那都是過去的事了,你老想著幹啥?”

    玉環說:“我能不想麽?被殺的是俺爹,我得叫百順替俺爹報仇。”

    湯副旅長搖頭苦笑道:“我看得出來,百順這孩子天生不是塊習武的料,倒真是唱戲的料,他既迷戲,就由著他去學戲也好,硬調教隻怕調教不出來呢。”

    玉環不信,發誓一定要把百順調教出來。

    一天傍晚,百順吃過飯又要到戲班子去,玉環鐵著臉把百順攔下了,問百順:“你要姐,還是要唱戲?”

    百順說:“我又要姐,又要唱戲。”

    玉環頭一搖:“不行,隻能要一樣。”

    百順咧嘴一笑,想把難題笑沒了。

    玉環看到弟弟臉頰上的酒渦,似乎嗅到了女人的脂粉味,益發生氣:“你說!”

    百順嘻皮笑臉道:“我要唱戲,劉老板說我天生是塊唱戲的料,唱青衣能唱紅。”

    玉環顫著心問:“你真不要姐了?”

    百順又現出酒渦笑:“我不要姐,有人要姐……”

    玉環咬住欲滴的淚,打了百順一個耳光,打畢怒道:“你不要我這個姐行,不要爹不行!從今往後,你要再敢往劉老板的戲班子裏跑,我就一頭撞死在你麵前!”

    百順嚇得大氣不敢喘,連聲答應再不去戲班子了。

    雖說應下了,百順還是管不了自己,過了沒多久,又偷偷摸摸往戲班子去了。玉環氣死了,真想過用一縷紅綢結束自己的生命。拳師老季勸了她,說這不值。老季和湯副旅長不一樣,對玉環的血性極看重。

    老季問:“姑娘真個想讓你家兄弟練就一身功夫?”

    玉環道:“那還用說?!我今兒讓他跟你學,明後年就讓他當兵。”

    老季道:“好,那你就犯不上尋死覓活,你得把他舍出去,讓他先吃點苦頭。”

    玉環很灰心:“我看他吃不了苦。”

    老季說:“人都是賤貨,沒有吃不下的苦。”

    玉環問:“你打算咋辦?”

    老季說:“好辦,一個字:揍!”

    玉環心一黑:“你去揍,狠揍,得說是我讓揍的,要恨讓他恨我。”

    老季不打逛語,真個揍了。

    那日,老季帶著百順和另幾個徒弟在後院裏練功,百順聽到老龍廟前響起吱吱呀呀的胡琴聲,禁不住心曠神怡,回頭張望。老季逮著碴了,沒頭沒臉對著百順就是一通旋腳老拳。百順被打呆了,竟連招架躲閃都不知,硬生生在那挨揍。

    老季罵:“狗日的,還手過招哇!”

    可憐百順趴在地上哭了,一邊哭一邊討饒。老季一氣之下下手更狠,把百順提起來摔下,摔下又提起來,就像擺弄一條裝滿稀鬆稻草的麻袋。

    玉環扒在後窗上看,看得揪心。她沒想到老季會下這麽黑的手,真怕老季揍得性起,失了手,把百順打廢掉。可當湯副旅長要去勸時,她還是硬著心把湯副旅長攔下了,說:“叔,你別管,他是個大男人,就得有個大男人的樣子,今兒他不挨自己師傅的揍,明個自得挨別個的揍。”湯副旅長歎著氣走了,走到堂屋門口說了句:“你像你爹,百順不像,你咋揍他也揍不像。”

    玉環心真冷,就像自己挨了頓揍似的。

    不料,當晚真就挨了揍,百順揍了她。

    百順鼻青臉腫回來,臉上已無了淚。進門後,沒像往常那樣熱熱乎乎地叫聲姐,就跌跌撞撞地到衣櫃前照鏡子,大約鏡子裏的慘狀刺激了他,他惡狼般一聲怪叫,衝到玉環麵前,對玉環就是一個耳光。玉環捂著臉踉蹌後退,百順又撲上來連打帶罵。玉環開初隻是躲,邊躲邊解釋,後來見百順瘋了一般,不依不饒,這才還了手。玉環一還手,百順益發英勇了,在師傅老季麵前忘卻了的招數全記起了,直到把自家姐姐打得在地上再無還手之力,方歇了手。

    玉環俯在地上嗚嗚哭。

    百順說:“哭麽哭?都是你自找的!你讓我學拳,你讓老季揍我!我也要你嚐嚐挨揍的滋味。”

    玉環說:“我知道,我活該。”

    “知道就好,今兒我給你挑明了說,別以為我還是小孩子,早不是了,惹急了我也會揍人!”

    玉環噙淚笑了,說:“好,就這麽揍,姐就盼著你有這血性!你有這血性,姐的這番心血就沒白費!”

    百順愣了:“姐,你……你這是啥意思?”

    “姐的意思是,你有個男人樣了,咱爹在九泉之下也能瞑目了……”

    百順這才知道,自家姐姐是心甘情願挨他揍的,心中既愧又羞,方才的英雄感一下子全沒了,隻覺得腦袋暈暈騰騰,渾身上下再無四兩力氣。老季拳腳賜予的疼痛和酸楚適時發作了,身子一軟,麵團兒一般倒在地上,口口聲聲喚著姐,水靈靈的眼裏蒙上了水靈靈的淚……

    四

    姐弟倆告別了湯副旅長夫婦,移居省城,是在兩年後的一個秋天。

    這年秋天的《順天報》和省上的《新民報》都連篇累牘大談張天心。張天心成了眾目注視的風雲人物,官稱天帥,以五省剿匪督辦兼安國討赤軍總司令的身份駐抵省上。《順天報》上有消息說,張天心此番抵省,是以奉軍為後盾的,張作霖遣兵十八萬揮師南下,幫助張天心南拒蔣總司令之國民革命軍,北防孫大麻子的定國軍,並要藉此布局遏止赤禍北進,以“措國家如磐石之堅,登斯民於衽席之上”。《新民報》稱,張天心之安國討赤軍兵強馬壯,配有重炮,兵員逾十萬之眾,又有強大奉軍的協戰,遏止國民革命軍當有絕對把握,鏟平孫大麻子的定國軍也隻是時日問題。次日的頭版上,還發表了張天心站在省城城門樓上的大幅戎裝相片和訪談錄。

    張天心的相片和那不可一世的熏天氣焰,刺激了玉環,促使玉環移居省上,伺機實施自己圖謀已久的複仇計劃。巧的是,這一年湯副旅長的生意紅火,春裏剛在省上開了個三江貨棧,也缺些人手。因而,玉環一說要去省上,湯副旅長就爽快答應了,說:“到省城住住好,咱湯集是小地方,省城是大地方,你們年輕,自得奔熱鬧的大地方去。”且雲,三江貨棧將來會有發展,百順大了,也得學著做點啥。

    這麽一來,百順就無可選擇了。百順知道,姐姐此一去不是衝著湯副旅長的三江貨棧,而是衝著張天心的,姐姐很明確地和他說過。他不想去,卻又不得不去,他十七了,不再是個孩子,不能再在湯副旅長的守護下混日子。況且,有這麽一個姐姐在,他也沒法混。

    答應姐姐的時候,百順就認定,此行決無成功的道理。事情明擺著,兩個赤手空拳的小男女,不可能和一個擁兵十萬的總司令對抗。

    百順猶豫了幾天,還是把玉環的真實意圖和自己極悲觀的看法和湯副旅長說了。湯副旅長很吃驚,說,“這丫頭真是瘋了。”百順讓湯副旅長勸勸玉環,湯副旅長說,“你這姐姐你知道,隻怕聽不進我的勸哩!”百順道,“管她聽進聽不進,勸勸總比不勸好。”

    於是,湯副旅長便勸,說是天下大勢總是合久必分,分久必合;個人權勢總是卑微至盛,盛極而衰。從這道理上看,張天心遲早有一天要敗給北伐的國民革命軍,他今日的猖狂決難持久,因此還是不要魯莽行事為好,且看蔣總司令如何收拾他。

    玉環見湯副旅長開門見山,也就挑明說了:“天下大勢我不懂,誰勝誰敗我也管不著,我和我兄弟隻要張天心一命抵一命。這筆賬不結了,我們姐弟倆誰也活不安生。”

    湯副旅長歎了口氣:“這我知道,可我以為,還是等一等好。眼下張天心正是氣焰囂張的時候,你們千萬別惹禍。你們若去省上,隻能到咱貨棧去幫忙,切不可胡思亂想。”

    玉環道:“那自然,我再傻也不會去闖張天心的督府的。我和百順自得尋機會。”說到這,玉環定定地瞅著湯副旅長,又道:“隻是叔,你還得幫俺,你答應過送百順去當兵……”

    湯副旅長很為難:“我答應過不錯,可叔現在和你們一樣是平頭百姓,幫不上你呢。”

    玉環道:“能!報上說了,當年你和爹手下的嶽大江團長,如今已成了張天心的混成旅旅長兼守城司令,你若寫個信給他,他會聽的。”

    湯副旅長沒辦法,隻得答應寫信。

    百順不願去當兵,便責問玉環道:“這人既已降了張天心,我們還奔他做啥?”

    玉環說:“他降張天心是他的事,我們奔他有我們的事。”

    湯副旅長也說:“百順,這就是你的無知了,我們帶兵的東倒西歪,左右逢源本是常情,你爹就兩投張天心,又兩叛張天心呢,也正因為如此,張天心才在溪河車站殺了他。”

    這使玉環十分吃驚,她不知道父親也是這麽一種反複無常的人。

    百順又問:“這麽說,我爹確是對不住張天心嘍?”

    湯副旅長道:“咋說呢?就這麽回事吧!春秋無義戰麽,既是不義之戰,人往高處走也就合乎常理了。我看嶽大江在張天心手下怕也呆不長,一旦姓張的失勢,這小子又會遠走高飛的。因此,你們切不可把他當做叔一般看待。”

    說著,湯副旅長從書桌裏翻出一支勃朗寧手槍,把玩半天,戀戀不舍地遞給了玉環:“這支槍原是你爹送我的,你們帶著護身吧!我這做叔的既勸不下你們,也就隻能為你們焚香禱告了,叔還是那句話,先去做生意,無天賜良機、萬全把握,就甭做傻事。”

    玉環大為感動,拉著百順在湯副旅長麵前跪下了,泣不成聲道:“叔,我們姐弟倆謝您了,報了此仇,我們姐弟倆必有一個回來給您養老送終;若是事敗身亡,還得要您老給我們收屍!”

    湯副旅長仰天歎道:“這冤冤相報,何時有了?”

    玉環說:“總有了的,隻要張天心一命歸天,啥都了了!”

    原說要勸,到末了不但給玉環寫了那要命的信,還把槍送給了玉環,這使得百順對湯副旅長生出了極大的不滿。所幸的是,嶽大江沒買湯副旅長和姐姐的賬,百順才逃脫了當兵的噩運。

    嶽大江真個聰明,一見麵,沒說幾句話,就勸玉環和百順快回湯集鎮去,不要在這省城自找麻煩。玉環說,弟弟想在他手下當兵。嶽大江頭直搖,說被張天心知道,百順就沒命了,百年之後他在地下也不敢見老旅長的麵。

    嶽大江送了兩根“大條子”給他們,讓他們走。

    回到三江貨棧,玉環很失望,埋怨嶽大江膽子太小。百順挺高興,可卻做出不高興的樣子說,嶽旅長不是膽小,倒是精明,他必是看出張天心氣數未盡,才不願找麻煩,因此便勸姐姐就此罷手,待張天心的運道盡了再作道理。

    玉環搖頭道:“我不會罷手,我得幹。”

    百順問:“這個樣子,咋幹?”

    玉環說:“你甭管,聽姐的就行。”

    百順又說:“我聽你的,張天心也會聽你的麽?他那督府和總司令部就會為你敞開大門?”

    玉環道:“隻要想幹,機會總有,張天心在這一天,咱就候他一天,時間長著哩,總有被咱碰上的時候。”

    自那便在三江貨棧住下了,掌管貨棧的是湯副旅長的遠房侄子湯成,早先在湯集見過的。湯成稱玉環小姐,稱百順少爺,對號裏先生、夥計介紹說是自家叔父派來幫忙的。當下還分了工,玉環管店堂的台麵,百順和湯成跑外麵的生意,管大宗的貨品進出。

    當晚,湯成就問玉環,叔派他們姐弟來,是不是對他不放心?玉環說,沒有的事。見湯成還疑惑,玉環又說,“你該咋幹還咋幹,隻當沒我們姐倆就是。”湯成忙道:“哪能呀,啥事咱都商量著辦吧!”

    這時,省城風傳南麵的國民革命軍有北上的意圖,一時間氣氛相當緊張,晚上時常戒嚴禁街。張天心的兵四處大抓南軍探子和赤色分子。有幾個據說是探子和赤色分子的男女被砍了腦袋,血淋淋的掛在大馬路的電線杆上示眾。

    百順嚇壞了,幾天不敢出門,還勸玉環把槍扔了。玉環不怕,非但沒扔那槍,還把槍揣在懷裏上了幾次街。到後來聽說不是在南麵而是在北麵和孫大麻子的定國軍打起來了,張天心趕往北線的上河灘督戰,玉環又把小包袱一背,要和百順同去上河灘觀戰。

    這實在是找死,百順想。別人躲這殺人魔王都躲不及,姐姐偏要往這魔王嘴裏送。再者,上河灘正打著,槍子無眼,被流彈打死那更叫冤。於是便認真反抗了一回,很明確地告訴姐姐。他還沒瘋,他不去。

    玉環說:“你得瘋,大仇一天不報,你就得瘋一天;永遠不報,你就得永遠瘋著,就這話!今個兒,你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

    百順對姐姐真是又恨又怕,最終還是怕超過恨,老老實實收回了自己的反抗,像隻泄了氣的球一般,硬被姐姐踢騰著出了省城。好在天可憐見,省城外的道路被張天心的安國軍封鎖了,姐姐的這一冒險舉動才被迫打消。

    五

    百順因著姐姐的緣故,對省城是很恨的,對做生意更沒啥興趣。百順很懷念湯集的劉老板和劉老板的戲班子,一心想回湯集唱唱戲,過過平靜的日子。姐姐偏不許,偏要百順留在省城,搞得百順一點辦法沒有。

    後來百順便戀上了省城,是因為湯成和小白樓的姐妹們而戀上的。

    湯成見百順一天到晚被玉環弄得愁眉不展,很是同情,便拉著百順出去散心,一散心就散到了堂子街的小白樓,就和老五、老六那幫姐妹們認識了。

    頭回是湯成做的東,吃花酒的酒錢,燒大煙的煙資都是湯成出的。樓裏的姐妹們也沒向百順討香水、脂粉錢,都拿百順當孩子。躺在鋪上抽煙時,長臉老三還把百順往自己懷裏摟,鬆且長的奶子露出大半個,口裏“兒喲”、“心喲”的叫著,要喂百順吃奶。百順臊得臉通紅,想躲開那奶子,卻又因著掙紮無力和那奶子的白香,嘴唇真就碰上了奶頭,惹得眾人大笑不止。

    湯成在鋪邊的桌上和老五、老六幾個打牌,見狀便調侃道:“老三,你那奶子被多少狗嘴啃過我可有數,別弄髒了我這小兄弟!我這小兄弟今年才十七,還是個童子雞哩!”

    那老三端的厲害,煙槍一摔,在鋪上欠起身道:“湯成,你小子莫不是妒忌了?老娘這奶隻興給你一人吃的,給別人嚐嚐就不行?”索性將兩隻奶子都扒拉出來,硬把百順往懷裏按,“來,我兒,甭怕那姓湯的,就吃給他老湯看看!”

    百順臉益發紅得可人,這回是真躲了,一躲就躲下了床,撞到了白白淨淨的老五身上,老五嬌聲一叫,順勢摟住了百順,而後又把百順拖到身後,對長臉老三道:“三姐,你要真有這麽個可心長臉的兒,我真願給你當兒媳。隻可惜你沒這福分!”轉臉又對百順說,“別理她,越理她她越瘋。”

    說這話時,老五粉嫩的小手在百順的臉上摸了把,讓百順感到了一種從未體驗過的舒服。後來百順和湯成說過,這一摸,摸得他心酥酥的,他當時是很想和老五親嘴的。湯成說,“那咋不親?”百順訥訥地道:“我不敢。”

    確是不敢,那當兒看哪個姐妹都像看姐姐,生怕挨頓臭罵,再被甩上幾個耳光。老三的潑是不用說的,老五、老六也不是饒人的碴。老五把他拉在身邊坐下看牌時,老六紅紅的小嘴就噘上了,水汪汪的大眼睛不無怨恨地瞅著他,陰陽怪氣地說老五太不知道謙讓,逮著好東西就一人獨霸,是不夠意思的。老五忙把百順從身邊推開,大呼小叫道:“什麽好東西?不就是隻童子雞麽,給你,給你!”老六偏又說:“喲,你不要就送我了,把妹妹我當做拾破爛的了?”又把百順推給了老五,仿佛百順不是個人,倒真是個小公雞似的。

    然而,到散攤子時,老五、老六又都問百順啥時再來?百順不知啥時再來,就看湯成。湯成說:“明個吧。”百順這才說:“明個來。”老五、老六很高興,嬌聲嬌氣地說:“那我們就候著了。”

    一路上百順都興奮著,想到明天晚上還要到小白樓去,就對湯成說,明個自己做東。湯成笑道:“這東人家老五、老六怕是不會讓你做的。”百順不解,以為老五、老六看他不起。湯成又笑道:“不是看不起你,倒是太看得起你了,才不讓你做東的。”百順還是一副糊塗模樣,湯成才說破了:“我看出來了,那老五、老六還有長臉老三都喜上你了,不但不會讓你破費,興許還會為你倒貼哩。” 本章尚未完結,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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