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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1/5)

作者:周梅森字數:92164更新時間:2023-09-28 12:56:48

    徐福海眼前時常現出多年前自己經曆過的一幕。也是夏日,也是這般淒切的別離,老母親抱著他的腿,不讓穿號衣的衙役帶他走。他的手被鐵繩鎖著,想去揩母親臉上的淚卻無法。他對母親說:“娘,你讓我走,為人不做虧心事,不怕半夜鬼叫門,咱沒偷就是沒偷,官府咋不了咱……”娘偏就怕官府,認定凡被官府用鐵繩鎖走的都無好結果。

    真就沒好結果。

    明明沒偷東家王老爺的馬,官府硬咬定他偷了,說是和外麵的盜馬賊串通著偷的。官府把他枷號示眾三日,又讓徐家還馬。徐家一貧如洗,自然還不起。福海便逃了,一來想避上一陣,二來也想把那真賊尋到,洗刷自己的冤屈。不料,真賊沒尋到,母親先被逼死了。徐家族人一片憤怒,福海更是悲痛難當,放火燒了王老爺家院,一夜殺了王家主仆十三人,合著族裏弟兄造了反,及至走到今日這一步。

    見著玉釧這般哀傷,福海不由生出惻隱之心,覺著現刻的自己,實有些像當年的東家王老爺了。王老爺一匹馬逼反了他,他卻用會長老頭兒的一條命迫留了玉釧。

    玉釧實是心地太善。

    心中覺著對不起玉釧,徐福海見了玉釧自是益發殷勤,玉釧隻是不理不睬,顯見著把他看成了仇人。他要帶玉釧去尋那佛,玉釧不去,說這地方滿處是血,有佛也早被嚇跑了。

    最初幾日,玉釧連門都不出,隻一人坐在屋裏發呆,默默流淚。二先生去勸了幾次,不怎麽哭了,卻仍是心事重重的樣子。

    徐福海對玉釧說:“這兒有啥不好,哪裏不強似觀春樓?”

    玉釧恨恨地道:“還不是一樣?在觀春樓是賣給了鄭劉氏,在這裏卻是賣給了你這土匪頭目。”

    徐福海笑道:“怎麽好說是賣給了我呢?我又沒給你賣身的銀錢,又沒和你立賣身的文書。”

    玉釧說:“若有文書倒好了,事情日後還能有個說道。”呆了一下,又說,“倒也有個好處,我這身價漲了不少,從五千變作了兩萬。”

    徐福海先是幹笑,後來才道:“真值兩萬,那也是你自個兒的,誰也不能做你的主。”

    這倒不假,徐福海雖然凶惡,硬把她留下了,卻並沒逼她做壓寨夫人。

    玉釧對此困惑不解,便問二先生:“徐福海不是想讓我做他的壓寨夫人麽?咋不動手?”

    二先生說:“他隻怕是憐你柔弱,不忍相強吧?!”

    玉釧說:“我雖柔弱,也已是為娼為妓的風塵女人,並不是什麽千金小姐,他咋就這麽規矩?”

    二先生也覺著怪,張口結舌答不出。

    玉釧又去問三閻王。

    三閻王更不知就裏,隻答非所問,且又漫無邊際地說,自家大哥人好,為朋友兩肋插刀,自個兒這頭就是大哥的,隻是暫時由他老三保管罷了。因之便叫玉釧放心,說大哥咋著都不會為難她的。

    玉釧漸漸對二先生和三閻王便生出了好感,覺著他們的心地都不是很壞的——尤其二先生,文文乎乎,一臉和氣,不像杆匪的二當家,倒像大戶人家的賬房先生。三閻王雖說狠些,卻也不無可愛之處,說話做事直來直去,不興拐彎,明明狗屁不通,偏喜趨附風雅。頭一天為她接風,便“大風起兮搶他娘”,惹得她大笑。

    後來,三閻王又作了首所謂的“七律”:

    快槍一掂向前衝,

    督軍督辦沒好種,

    隻覺褲襠一陣癢,

    摸出一個袁總統。

    玉釧又咯咯笑出了聲。

    嗣後玉釧才知道,這一切竟都是徐福海安排的,僅為博她一笑。

    二先生、三閻王和眾弟兄,都看徐福海的眼色行事,徐福海則隻看玉釧的臉色。最先認識的小匪劉三生便說過,大姐姐如今是咱拒馬峽的姑奶奶,隻要大姐姐臉掛下來,誰的日子也別想好過了,總爺會亂殺人呢。玉釧聽了既喜又怯,為了眾弟兄平平順順,先是強作歡顏,後來真就笑開了……

    玉釧開了心,徐福海自然開心,隻要玉釧說的,總設法去辦。

    一日,玉釧無意中說起鳳鳴城中的狗肉包子,道那包子別具風味,隻城中老龍廟近旁一家有得賣。福海當時沒多言聲,隻在心中暗暗記下,轉身便叫自家三弟帶著一幹弟兄連夜出山,把專做包子的大師傅綁來為玉釧做包子。

    玉釧後悔得直跺腳,埋怨自己不該這麽害人。

    福海笑道:“誰也不會害他,我是請他來包包子,又不是綁他的票,你要吃膩了包子,我便送他走,還送盤纏。”

    玉釧問:“我要是永遠吃不夠呢?你就永遠把人家扣在山中?”

    徐福海又笑:“我知道你玉釧心好,不願這麽幹,我可以讓大師傅教咱山中的廚子學做包子,學得和鳳鳴城裏一樣,再放他走麽!”

    玉釧點點頭:“你也善了些。”

    徐福海道:“身邊有佛,能不善麽?!”

    玉釧這才有了尋佛的心,便問:“你總說這兒有佛,我咋尋不見?”

    徐福海道:“我帶你去尋。”

    同去尋佛那日,徐福海才把自己為匪的經過和玉釧說了。玉釧聽罷,不禁為之動容,聯想起孫旅長大兵進城那日的情形和自身的遭遇,覺得這世道真無道理,拒馬峽中群雄嘯聚正是該當,心下已不再把徐福海看做匪了。

    徐福海又說:“玉釧,你問我家二弟、三弟,我為何不逼你做壓寨夫人,他們便來問我,你可知我是如何想的?”

    玉釧道:“我早想問你,可……可沒敢。”

    福海真誠地說:“原因很簡單,就因為你是和我一樣的淪落人。不同的隻是,你身為女兒身,淪入風塵;我身為男兒家,落入山野——同為天涯淪落人,我徐某豈能像那些有錢進窯子的富人一樣淩辱你?你要不是賣身窯子的風塵女子,真是個有錢人家的千金小姐,我或許就不會這麽客氣了。”

    玉釧從未想到過這點。聽徐福海這麽一說,玉釧覺得這徐福海委實是個憐貧惜弱的真男人,心裏還把白少爺和徐福海作了一番比較,竟發現了白少爺的許多不是——白少爺有情有義不錯,卻過於柔弱,又因著家境富裕,不解世事艱辛,就算順當逃到省上,隻怕日後也無徐福海這份浸心知底的緣分——再者,如今自己又落入徐福海手中,要與白少爺私奔省上恐怕也無可能。

    玉釧想到白少爺時,徐福海也想到了。

    徐福海說:“我知道你的心思還在那個什麽白少爺身上,那日你和趙會長相對哭訴之際,我的心也軟了,想過放你出山,不過又想,你那白少爺怕是不可依靠。白少爺本是富家中人,何嚐吃過辛苦?隻怕私奔不成或是在省上遇到什麽麻煩,白少爺就會變做黑少爺的,重把你賣進窯子也未可知。你沒聽說過杜十娘怒沉百寶箱的故事麽?”

    也不管玉釧願不願聽,徐福海頗動感情地把杜十娘的故事講了,講得玉釧也為那投了江的杜十娘淚流滿麵。投江入水而結束生命,玉釧過去聽人說過,隻不過沒像這次徐福海講時聽得那麽入神,受孫旅長大兵淩辱那次,玉釧也想過死,沒想到投江投水,隻想到上吊。現在想想,投江投水真算得女人最好的死法了。女人本是水做的,縱然在世時一身汙濁,到水裏也就幹淨了。

    玉釧把這想法和徐福海說了。

    徐福海道:“盡是瞎扯!玉釧,你咋著也不要死,我也不去死,我們就在這山裏和官府富豪做個對頭,把他們攪個不得安生,豈不快哉!我們死了,正稱他們的心;我們偏就不死,偏讓他們死……”

    那日談的投機,玉釧情不自禁把幾年來在觀春樓受的苦難委屈也和徐福海說了,說鄭劉氏如何折磨她,多哥如何淩辱她,說到後來不知怎的竟倒在徐福海懷裏,嗚嗚咽咽哭了個痛快淋漓……

    這時已是傍晚,天色漸暗,殘陽西下,四周群山益發顯得青翠蒼涼。外出搶掠的弟兄陸續歸山,嘚嘚蹄聲伴著勁起的山風,於山穀中回蕩不息。北麵山塝,點金地那亦農亦匪的男男女女,正驅著牛車,哼著小曲三三兩兩往村裏走。

    有曲唱道:

    點金地,點金地,

    豪傑嘯聚有糧米;

    壞皇上,好總統,

    俱與草民無關係;

    唯願老天多保佑,

    峽如寶盆聚財氣。

    ……

    這景象竟是一派平和。

    也正是在這時,徐福海要玉釧往西看。

    玉釧抹去眼中的淚,向西看去,果然看到了徐福海所說的山形巨佛。佛是仰臥著的,身腳首分作三段,血紅的殘陽正在鼓起的肚皮上掛著,甚是好看。玉釧看了許久,直到殘陽完全落到山後,才和徐福海一起回去。

    徐福海真是一個有情有義的漢子。

    玉釧根本沒想到,看佛那日自己說過的事,樁樁件件都讓徐福海記到了心裏,至那日以後,徐福海便背著玉釧在暗地裏悄悄謀劃,要為玉釧清了觀春樓的血淚舊賬。

    終於有一日夜裏,徐福海沒和玉釧打聲招呼,就把三杆五百號弟兄帶出了山,直下鳳鳴城,殺了鄭劉氏、多哥並那一幫護樓的打手嘍羅,一把大火燒了觀春樓,連帶著燒了白少爺家的老盛昌和半條繁華的街麵。

    這動靜鬧得太大,大火起時驚動了孫旅長的大兵,孫旅長駐在城裏的兩個營和徐福海的弟兄交上了火,仗打得十分激烈。據後來三閻王吹乎,比那回李司令和孫旅長在舉人大街火並還厲害,孫旅長的官兵死傷怕有百十口,山中的弟兄也死了十五,傷了三十八,連徐福海自己胳膊上都吃了一槍。

    就是這般緊急,徐福海在替玉釧結賬時也沒賴賬,該索回的索回了,該還人的也還人了。觀春樓賣身的姐妹一個沒殺,一個沒搶,全放了。知道劉小鳳對玉釧最好,徐福海把從鄭劉氏手上搶來的金銀首飾分了一半送給劉小鳳。劉小鳳不敢要。

    徐福海便說:“這不是我送你的,是你妹妹玉釧要我替她送你的,謝你嗬護她多年的一份真情義。”

    劉小鳳這才接下了那包首飾,隨後又被徐福海的弟兄護送著出了鳳鳴城,回了直隸老家。

    當時劉小鳳已料到此一去再難見玉釧的麵,便在城外大道跪下來,對著南麵的群山磕了頭,在心裏真誠地為玉釧的未來默默祝福……

    觀春樓被一把火燒掉。觀春樓的血淚記憶也焚毀於火中。

    玉釧因著徐福海和山中弟兄的大恩大義,再不敢想昔日那個白少爺,隻把徐福海當做體己親人。那日早上,徐福海率著弟兄們回山時,玉釧在二先生陪伴下,一直迎到北麵山口。

    秋天,徐福海胳膊上的傷好了,玉釧再沒猶豫,循著山裏弟兄的規矩,堂堂正正和徐福海成了婚,做了拒馬峽的女主人。

    那喜慶的日子嗣後便成了山中弟兄共同的節日,就是在玉釧死了多年之後,弟兄們還過那節,都把那節喚作娘娘節,仿佛玉釧不是個賣身的風塵女子,倒是個山中的皇後娘娘。

    十

    觀春樓被燒以後,玉釧之名家喻戶曉,鳳鳴城裏的富商百姓都疑玉釧通匪報複,商會趙會長死也不信。聞知孫旅長決意進兵拒馬峽剿平匪患,便跑到孫旅長旅部,要孫旅長於攻擊匪巢之際,務必保證玉釧不受傷害。

    孫旅長嗬嗬笑著說:“我知道,都知道,徐福海火燒觀春樓是為絕了玉釧的後路,本旅長也不相信玉釧會通匪——她若真通匪,隻怕你趙會長的頭早留在山中了!”

    趙會長頭直點:“正是,正是……”

    孫旅長又道:“剿匪本為安定地方,保護你們紳耆商家發財,你們商會不能不意思意思的。”

    趙會長忙說:“這我們已商議過了,各個店號都出一些,我趙某出兩萬,合共就是八萬多了——隻是我們要剿的是匪,不是玉釧,旅長莫忘了。”

    孫旅長哈哈大笑,拍著趙會長的肩頭道:“放心,放心,趙會長!傷著那小婊子一根×毛你拿我是問!”

    孫旅長真就去剿匪了,城裏的兩個營開出去不算,城南的獨立團也拉了上去,大炮不好拖進山,便把七八支連珠槍全扛了去,一路上還唱著軍中老師爺編的兵馬歌:

    吃糧的弟兄不孬種,

    個個都是真英雄;

    長阪坡上一聲喝,

    嚇退敵軍百萬兵。

    城裏的百姓都說,孫旅長這回總算為鳳鳴城辦樁好事了。

    好事偏沒辦成。孫旅長的兵馬轟而烈之出去,沒幾天悄無聲息回來了。城中的商家百姓隻隱隱聽得城外響過一陣槍,八萬多軍餉就算花完了。許多商家自然不滿,要趙會長去問。趙會長隻得去問。

    不料,趙會長不問還好,一問便問出麻煩了。

    一天到晚笑嗬嗬的孫旅長,這回不笑了,拍著盒子炮大發雷霆,一口一個日你娘:“……日你娘,你道匪就這麽好剿麽?峽南的虎踞關、峽北的一線天,都是險要所在,一夫當關,萬夫莫開!日你娘,你且去剿剿看!”還沒容趙會長答話,孫旅長又說,“更可恨錢旅長的安國保民軍得知城中空虛,又作妄動,我他娘的能不防麽?!”

    這倒是真的。安國保民軍在這次剿匪風波過後沒多久,又攻了回城,是從城北三岔河水路齊攻的,光架著連珠槍的木船就有二十來條,不是城外的獨立團在青龍橋頂住打,怕就攻成了。

    嗣後安國保民軍無了音訊——也不知到哪裏安國保民去了。

    孫旅長又想到了剿匪。孫旅長振振有詞地說,拒馬峽中的匪終是心腹大患,不剿平,鳳鳴城永無安寧之日。

    這倒也是實話,山中之匪不像安國保民軍偶爾攻次城,三天兩頭騷擾不斷——就在安國保民軍上次攻城之後,還又大搶了一回。

    孫旅長再次把趙會長們招來合計。

    這回,孫旅長不罵人了,又笑得彌勒佛一般,隻說剿匪還得籌餉,要商會再出十萬。

    趙會長和眾人都不說話,隻是麵麵相覷,既恨匪,也恨孫旅長。

    孫旅長見大家都不說話,便瞅著趙會長和和氣氣道:“都不想出錢也行,匪我還是要剿的,就用炮剿嘛,隻是大炮一響,什麽玉釧、金釧的都得轟碎嘍!”

    趙會長一驚,這才吐口先認了五千。

    孫旅長頭直搖:“五千隻夠買個玉珠子!”

    趙會長忙又增到八千。

    孫旅長擺了擺手:“不夠!不夠!上次你是兩萬,這回少說還得兩萬!”

    為了有救命大恩的玉釧,趙會長咬牙把兩萬出了。

    會長出了兩萬,眾人誰還敢不出?都出了,孫旅長共計掠了十萬還多。

    回到家裏,趙會長的三個太太哭鬧不休,說是當初就是贖票也才兩萬,這倒好,為剿匪兩次出了四萬,還不算送給白少爺的八百。

    那回出了拒馬峽,趙會長便去老盛昌找了痛不欲生的白少爺,把玉釧要他說的話都說了。老盛昌被燒之後,趙會長看在玉釧的份上,又給了白少爺八百塊,太太們也是頗不情願的,隻是因著數目不大,當時也就沒說什麽。這次為著孫旅長剿匪時不加害玉釧,又出了兩萬,太太們終於不可忍耐了。

    三個太太開初鬧時,趙會長隻是不理,鬧得凶了,才怒道:“為玉釧再花四萬我也情願!她和我非親非故,卻用自己的身家性命救下我,你們倒好,巴不得我早死!我今日便把話給你們說明,就算我死了,這錢財家業你們也分不到,全是我侄兒的!”

    十餘天後,孫旅長剿匪的兵馬又出城了,依然扛著連珠槍,依然唱著兵馬歌,挺像回事。孫旅長這次掛帥親征,騎在一匹棗紅馬上,很威風的樣子,走到人多處,還摘下軍帽揮著,四下裏亂點頭。

    偏就怪了,孫旅長和他的兵馬出城三日,連槍聲都沒聽到,又回來了,說是勝了,巨匪徐福海懾於孫旅長的威風,沒打就降了,答應日後再不騷擾鳳鳴城。接下來,孫旅長便迫著各界紳耆為自己接風洗塵。

    在接風洗塵的酒宴上,孫旅長又說,拒馬峽地形險要,從軍事上看不可強攻,隻可智取。為了智取,已派了副官進山談判,答應給徐福海一個少校營長的名分……

    趙會長們這才知道又上了當,心下恨孫旅長已超過山中之匪,自此再不信孫旅長剿匪的鬼話,而且認定那鬼都不知道的談判斷無成功之理。

    果不其然,談判的事孫旅長後來再不提了,匪們隻要高興照樣到城裏走走,城中被驚擾多年的生活依然是老樣子。眾商家不再心存妄想。

    趙會長卻覺著迄今未能救出玉釧,心下很是有愧。

    一日,趙會長和從省上回來的白少爺說起,不禁老淚縱橫。

    白少爺也哭,哭罷卻道:“多行不義必自斃,山匪徐福海和軍匪孫旅長都長不了的,玉釧心好終有好報……”

    也真叫白少爺說準了。

    這年冬天,孫旅長和他自己的獨立團團長鬧毛了,錢旅長的安國保民軍乘虛而入,夥著孫旅長的獨立團裏應外合,一陣連珠槍把孫旅長和他手下的軍匪掃出了鳳鳴城。也恰在這年,孫旅長所屬的那個什麽係全垮了,莫道鳳鳴,就是全中國也沒他們幾多地盤了……

    重新進了鳳鳴城的安國保民軍也挺嚇人的,當年的錢團長,如今的錢旅長,提著機關大張的盒子炮在舉人街上吼:“奶奶個熊,我姓錢的又回來了,你們這些給孫王八捐糧捐款的龜兒子都聽著:都他娘的給老子到保民軍司令部開會,不來的,老子槍子伺候!”

    都去了,都叫苦不迭,異口同聲大罵孫旅長不是玩意,誇讚錢旅長的保民軍是仁義之師,解民於水火倒懸。

    錢旅長為再進鳳鳴苦了許多年,這回又成了爺,自然不吃無用的馬屁,把盒子炮往桌上一拍道:“奶奶個熊,廢話少說,老子隻要見血!”

    商家紳耆們都以為錢旅長要殺人,有幾個嚇得跪下了。

    周副旅長說:“起來,都起來,錢旅長因著軍餉無著,有點急,快想法籌錢去吧!”回轉身,周副旅長又對錢旅長說,“這些商家百姓給孫匪捐糧捐款也是無法,姓孫的是軍匪,咱們不是,咱們安國保民,旅長你可急不得。”

    錢旅長白了周副旅長一眼,甩手走了。

    也幸虧有個周副旅長,城中百姓的日子才好過了一些。又幸虧錢旅長受了風寒,加上舊傷複發,進城三個月便死了,大家方才不再提心吊膽。

    錢旅長死後,周副旅長成了周旅長,緊接著又兼了鎮守使,成了鳳鳴城和周圍三縣說一不二的人物。

    周旅長穩住了腳跟,自然懷舊,想著當年在觀春樓和玉釧度過的好時光,不免感慨萬端。某一日,周旅長在那被焚毀的觀春樓舊巷裏徘徊了半天,作了一首情義纏綿的好詩,其中有兩句道:

    舊日紅顏今安在?

    但見野蔓遍殘牆。

    城中紳耆以為周旅長戀著往昔的歡樂場所,便聯名建議重修觀春樓。周旅長不許。紳耆們又以為周旅長官做大了,不好意思主謀這事,遂推趙會長出頭勸進。趙會長去見了周旅長,一口咬定重修觀春樓是樁好事,這種好事非太平年頭不能辦。且道:“昌盛昌盛,講的便是無娼不盛。”

    周旅長說:“什麽無娼不盛?!我不信這話。我隻問你,重修了觀春樓又有何好處——你們不解我的本意,我是看著殘樓想起一個人來。”

    趙會長小心地問:“是誰?”

    周旅長歎了口氣說:“這人你必也認識——至少總聽說過,是一個叫玉釧的紅粉佳麗,眾人都道她不是人間的凡品。破身那年隻十六歲,當時我曾答應為她贖身,後來……後來竟忘了。”

    趙會長也憶及了舊事,想著自己當年還想和周旅長爭這玉釧,不禁嚇出一身冷汗。

    周旅長自言自語道:“隻不知現在玉釧身處何處?如若還在觀春樓就好了,我必得把她贖出,讓她做我的三太太,或者讓她從良嫁人。”

    趙會長猶豫半天,才吞吞吐吐說:“我倒知道她在哪裏,隻不知周旅長可願去救?”

    周旅長眼睛一亮:“快說,在哪裏我都會去救!”

    趙會長道:“被徐福海綁入了拒馬峽。”

    周旅長一怔:“已有多久?”

    趙會長答:“快二年了!”

    周旅長點點頭:“我派人送張帖子去,匪們敢不放人,老子便剿!”

    積孫旅長兩次剿匪帶來的破財無功的教訓,趙會長這次學乖了,不慫恿周旅長動槍動炮,隻勸周旅長派人進山,把匪們收編。

    周旅長怒道:“這股土匪為害地方已有多年,斷不可輕易收編。再者,收編那匪,也會給人留下話柄,道我也通匪呢!”

    趙會長想想,也覺得周旅長說得不無道理,——按他的心願,也是恨不能把匪們全殺絕的。於是便道:“殺絕那匪正是百姓心願,隻是拒馬峽易守難攻,周旅長還要用些計謀才好。”

    周旅長問:“你可有甚好計謀?”

    趙會長道:“不敢,不敢!好計謀還得旅長拿。”

    周旅長很認真:“你倒說說你的想法嘛!”

    趙會長仍耍滑頭:“也……也沒啥想法,你周旅長有啥想法,就是我的想法了,我這做生意的,能比你當旅長帶兵的更高明麽?!”

    周旅長笑了笑:“好,主意我拿,我派人進山,收編了事。”

    趙會長不知周旅長這話是真是假,試探道:“人家若是不願呢?”

    周旅長手一揮:“我不像姓孫的那麽小氣,我給徐福海個上校團長的名分!”

    趙會長問:“就是給了上校團長,人家不出山,你咋辦?”

    周旅長不耐煩了:“你倒給我說說你的主張。”

    趙會長想了想,這才小心地道:“老朽鬥膽向旅長薦個有用之人,此人……此人,恕老朽直言,此人卻是玉釧姑娘後來的青樓知己……”

    周旅長臉色一寒,“哦”了一聲。

    趙會長不敢再說了。

    周旅長揮揮手:“說,你接著說,這青樓知已是誰?薦他何用?”

    趙會長賠著十分的小心說:“這……這青樓知己是原來老盛昌的少東家,隻……隻要請他進山,玉釧便知我等的用心了。待白少爺進山和玉釧見上麵,就可讓玉釧相機行事,誘匪出山,匪們隻要出了山,要殺要編還不由著你了。”

    周旅長有了些振奮:“好,隻要能消了這匪患,救出玉釧,你薦這人我就用——別以為我會吃醋,我不是那種人!”

    第二日,周旅長把自己的副官長派到省上,把白少爺從第三國小的課堂裏揪了出來,押上船載回鳳鳴城,要白少爺進山去見玉釧,並代表安國保民軍商量招安事宜。

    白少爺心驚肉跳,不敢應允。

    周旅長鄙夷道:“真不知玉釧怎會看上你的,渾身上下竟無一根骨頭。”

    白少爺說:“不是不敢去,是覺著沒名分。”

    周旅長倒也痛快,馬上給白少爺一個上尉副官的名分,當場簽了兩份委任狀,一份是給白少爺的,一份是給徐福海的,給徐福海的那委任狀上赫然書著,委徐福海為安國保民軍上校團長。

    白少爺更不幹了,說徐福海出山後還當著上校團長,他這輩子和玉釧就無法長相廝守了。

    周旅長問:“你對玉釧可是真心?”

    白少爺道:“不是真心,我能等到今日麽?!”

    周旅長笑道:“你咋就知道我會來救她?”

    白少爺倒也坦誠:“我沒想到是你,隻想著南軍過來,必得剿滅匪患。”

    周旅長顯見著有些不快:“你咋就這麽相信南軍?”

    白少爺不說。

    周旅長便沒再問,隻道:“南軍、北軍咱不提了,我隻問,為玉釧這山你進不進?” 本章尚未完結,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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