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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二章《它:上冊》(2)(1/5)

作者:蜘蛛字數:443770更新時間:2023-09-29 00:11: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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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底下可見青春埋藏,

    是根嗎?

    人人都有根。

    ——威廉·卡洛斯·威廉斯,《帕特森》

    有時我會不知該做什麽,

    夏日憂鬱無藥可醫。

    ——埃迪·科克倫

    第四章本·漢斯科姆摔了一跤

    晚間十一點四十五分左右,從奧馬哈飛往芝加哥的聯合航空41號班機上,頭等艙的一名乘務員嚇了一大跳。她以為坐在A-1的男乘客死了。

    這位乘客在奧馬哈登機時,她就在心裏想:“慘了,麻煩來了。這家夥看起來醉翻了。”他腦袋冒著濃濃的威士忌味,讓她想起《史努比》漫畫裏背後總是拖著一道灰塵的髒小孩——那個叫“豬圈”的小男孩。她很擔心第一輪服務,因為是供酒,她敢說這家夥肯定會叫杯什麽來喝,甚至點雙份,逼她非得決定要不要送酒給他。更慘的是,今晚飛行途中外麵一直是暴風雨天氣,她相信這個身穿牛仔褲和條紋襯衫的高個兒遲早會吐。

    但到了第一輪服務時間,他隻點了一杯蘇打水,而且客氣到了極點。服務燈一次也沒亮,乘務員很快便忘了他的存在,因為她很忙。有時飛機上就是這樣,忙到連擔心自己撐不撐得下去的時間都沒有,結束後隻想立刻忘掉。那趟航程就是如此。

    聯合航空41號班機有如高明的滑雪選手,在險惡的雷電間左右穿梭。外麵狀況很糟,乘客看見高聳入天、不時閃著電光的烏雲包裹著飛機,忍不住驚呼,同時不安地開著雷電的玩笑。一個小男孩問:“媽媽,上帝在幫天使拍照嗎?”他母親臉色發青,笑得很勉強。結果,41號班機那晚隻提供了一次服務。起飛二十分鍾後安全帶燈就亮了,之後一直亮著。但乘務員仍然待在走道上,因為服務燈像文明社會的爆竹一樣閃個不停,讓她疲於奔命。

    座艙長又去拿了一遝嘔吐袋準備分給乘客。他在走道上遇見乘務員時說:“今晚可有兔子抓了。”

    這句話半是暗語,半是開玩笑。隻要飛行不穩,兔子一定抓不完。這時飛機突然傾斜,一名乘客輕聲尖叫,乘務員微微側身伸出一隻手維持平衡,目光正好落在眼神茫然的A-1乘客身上。

    天哪,他死了,她心想,他上機前喝的酒……加上氣流……他的心髒……活活嚇死了。

    高個男人眼睛對著她,但卻沒在看她。他眼珠不動,眼神呆滯,隻有死人才會有那種眼神。

    乘務員轉頭避開令人不舒服的凝視,感覺心髒逃命似的在喉頭猛跳,不知道該如何是好。幸好那人身旁沒有乘客,不會尖叫或驚慌,謝天謝地。她決定先通知座艙長,再跟前麵的男乘務員說。他們或許可以幫他蓋條毯子,將他的眼睛合上。就算氣流穩定了,機長還是會讓安全帶燈亮著,因此不會有人使用洗手間。這樣,其他乘客下機時,隻會以為他睡著了——

    這些想法在她腦海中匆匆閃過,她轉頭再確認了一次,隻見那雙茫然的死魚眼正望著她……接著,那屍體拿起蘇打水喝了一口。

    這時,飛機又是一陣搖晃,乘務員驚恐、短促的尖叫被乘客們更真切的驚惶叫聲淹沒了。那人的眼睛動了,雖然很輕微,但已經夠讓她明白他還活著,而且在看她。她心想,嘿,他上飛機時,我以為他已經五十多歲了,沒想到差得遠,隻是有點白發而已。

    雖然不耐煩的呼叫鈴聲不停地從背後傳來,她還是朝他走去(兔子果然很多:三十分鍾後,他們平穩安全地降落在奧黑爾機場,所有空乘人員一共扔了七十多個嘔吐袋)。

    “先生,您還好嗎?”她笑著問,但笑得很假,很不真實。

    “我很好,沒事。”高個男人回答。她瞄了一眼放在他椅背上小凹槽裏的頭等艙票根,看見他姓漢斯科姆。“好得很。不過今晚有一點顛簸,對吧?我覺得你做得很稱職。別招呼我,我很——”他說著露出陰森的微笑,讓她想起十一月立在死寂田野上的稻草人,“我很好。”

    “您剛才看起來(好像死了)

    有一點不舒服。”

    “我隻是在緬懷往日時光,”他回答,“因為我一直到不久前才發現存在所謂的往日時光,至少對我來講是這樣。”

    呼叫鈴聲響個不停。“小姐,不好意思。”某人緊張地喊道。

    “好吧,既然您說您真的沒事——”

    “我在想我和我朋友蓋的水壩,”本·漢斯科姆說,“他們算是我最早認識的朋友。那天他們在蓋水壩,正好——”他一臉驚詫地停下來,隨即笑了。這回笑得很真誠,像孩子般無憂無慮,在顛簸搖晃的飛機上顯得很怪異。“正好被我撞上。幾乎就是字麵意義上的‘撞上’。總之,他們的水壩蓋得糟透了,這我記得。小姐?”

    “先生,對不起,我得去幹活了。”

    “沒問題。”

    乘務員匆匆離開,慶幸擺脫了他的凝視,逃離那死氣沉沉、近乎催眠的眼神。

    本·漢斯科姆轉頭望向機窗外。距右邊機翼十四公裏外有一片巨大的積雨雲,裏頭閃電忽明忽暗,口吃似的斷斷續續照著雲層,看起來就像充滿邪念的透明大腦。

    他摸了下背心,銀幣已經沒了,從他的口袋進到瑞奇·李的口袋裏了。他忽然很希望自己保留了一枚銀幣,或許有用。當然,隻要到銀行(至少,當你不在距地麵八千米的高空中顛簸的時候,你隨時都能去銀行)就能拿到一堆銀幣,但政府做的那些硬要我們當成真錢的夾心硬幣什麽用也沒有。要想對付狼人、吸血鬼和夜裏蠢蠢欲動的妖魔鬼怪,就非用銀幣不可,純銀的銀幣。隻有純銀才能阻止怪物。你需要——

    他閉上眼睛,鈴聲在四周此起彼落。飛機顛簸搖晃,機艙裏鈴聲大作。鈴聲?

    不對……是鍾聲。

    是鍾聲,那個鍾聲。新鮮感退去之後(永遠發生在開學第一周結束)讓你期待一整年的鍾聲。象征重獲自由的鍾聲,足以代表所有校鍾。

    本·漢斯科姆困在八千米高空的雷電之間,坐在頭等艙裏看著窗外,感覺時間之牆忽然變薄了,一種既可怕又美好的蠕動被喚起。他心想,天哪,我正在被自己的過去吞噬。

    閃電在漢斯科姆臉上忽明忽暗。就在他不知不覺間,一天過去了,從一九八五年五月二十八日變成了二十九日。飛機經過伊利諾伊州西部上空,底下的鄉間風雨交加,一片漆黑,耕種了一天、腰酸背痛的農人在沉睡,做著飄忽的夢。閃電疾行,雷聲隆隆對話,誰知道有沒有什麽東西在他們的倉庫、地窖和田地裏蠢動?沒有人知道這些,他們隻知道夜裏有力量流竄,空中雷電大作,瘋了一般。

    然而,是鍾聲。當飛機在八千米的高空擺脫風暴,恢複平穩,漢斯科姆沉沉睡去,在他耳邊回蕩的就是鍾聲。當他墜入夢鄉,隔開過去與現在的高牆忽然消失無蹤,讓他有如墜落深井——有點像科幻作家威爾斯筆下的時光旅人,一手箍著破鐵環朝莫洛克族的領地墜落,而機器不停地在夜之甬道裏跌跌撞撞。一九八一年、七七年、六九年,接著忽然回到了一九五八年六月。陽光普照,本·漢斯科姆眼皮下的瞳孔受到正在做夢的大腦的指示,收縮了一下。不是伊利諾伊州西部此刻的黑暗,而是二十七年前緬因州德裏鎮六月的豔陽天。

    鍾聲。

    那個鍾。

    學校。

    是學校。

    是學校。

    下課了!

    德裏小學位於傑克遜街,是一棟磚砌的樓房。當鍾聲在走廊響起,本·漢斯科姆所在的五年級班上的同學立刻歡聲雷動。道格拉斯太太平常是最嚴厲的,這會兒卻沒有製止他們,也許她知道說了也沒用。

    歡呼聲停止後,她高聲說:“同學們!最後一件事。”

    學生們興奮地交頭接耳,其間夾雜著幾聲哀號。道格拉斯太太手裏抱著成績單。

    “真希望我能及格!”薩莉·米勒對隔壁排的貝·馬什說,語氣像鳥兒一樣輕快。薩莉聰明、漂亮又活潑,貝雖然也很漂亮,但這天下午卻無精打采,即使是結業日也讓她提不起精神來。她低頭悶悶地看著自己的樂福鞋,一邊臉頰上有一道淺黃色瘀青,就快消了。

    “我才不在乎及不及格呢。”貝說。

    薩莉哼了一聲,意思是,淑女才不會這樣說話呢,接著便轉頭找格蕾塔·鮑伊聊天了。本心想,可能是代表學年結束的鍾聲讓薩莉一時興奮過頭,才會找貝弗莉說話。薩莉·米勒和格蕾塔·鮑伊都是有錢人家的孩子,住在西百老匯街,貝弗莉則來自下大街,住在很像貧民窟的公寓裏。西百老匯街和下大街相距僅兩公裏半,但就連本這樣的孩子也知道,兩者的距離就像地球和冥王星一樣遠。這種事隻要看貝弗莉·馬什身上的廉價毛衣、可能來自救世軍舊貨店的過大的裙子和磨損的樂福鞋就知道了。

    然而,本還是更喜歡貝弗莉,喜歡得多。薩莉和格蕾塔一身好衣服,而且他猜她們可能每個月都去燙頭發或卷發,但他的感覺依然沒變。她們就算每天燙頭發,還是自大的討厭鬼。

    他覺得貝弗莉更善良……而且漂亮得多,但他絕對不敢當麵對她說。盡管如此,偶爾在隆冬時節,當窗外燈光昏暗暈黃有如蜷縮在沙發上的貓,道格拉斯太太正絮絮講解數學(如何做長除法或找出兩個分數的公分母以便相加)、念出《光橋》裏的問題或談論巴拉圭的錫礦,放學的鍾聲仿佛永遠不會響起,就算響了也無所謂,因為外頭都是雪泥……本就會斜眼看向貝弗莉,偷瞄她的臉,一顆心既絕望痛苦又欣喜若狂。他覺得自己應該是迷上她了,甚至愛上了她,所以才會每回聽見收音機播放企鵝樂隊的《地球天使》——親親我的寶貝/我永遠愛著你——就想起她。沒錯,這樣很蠢,和用過的麵巾紙一樣惡心,但無所謂,反正他永遠不會說。他以為胖男孩隻能在心裏暗戀漂亮女孩。要是他向別人透露內心的感覺(其實他沒有人可說),那人可能會笑得心髒病發。就算他告訴貝弗莉,她也會笑出來(很慘)或發出嫌惡想吐的聲音(更慘)。

    “叫到名字的同學立刻到前麵來。保羅·安德森……卡拉·波爾多……格蕾塔·鮑伊……卡爾文·克拉克……錫西·克拉克……”

    道格拉斯太太念出名字,同學們逐一上前(除了克拉克家的雙胞胎,他們到哪裏都手牽手一起行動。兩人除了金發長度不同,還有女孩兒穿裙子、男孩兒穿牛仔褲,長得完全一樣),接過淺黃色的成績單(正麵印有美國國旗和忠誠誓詞,背麵是主禱文),靜靜走出教室,隨即大步跑過走廊,衝向敞開的正門,一溜煙奔進夏天,有的騎自行車,有的蹦蹦跳跳,有的騎著隱形馬,拍打大腿當作蹄聲,還有的勾肩搭背,隨著《共和國戰歌》的旋律哼唱“我的雙眼目睹焚燒學校的火光”。

    “馬西婭·法登……弗蘭克·弗裏克……本·漢斯科姆……”

    他站起來,偷偷瞥了貝弗莉·馬什最後一眼(他當時以為那年夏天不會再見到她了),走到道格拉斯太太桌前。十一歲的他屁股有新墨西哥州那麽大,藏在難看的新牛仔褲裏,銅製鉚釘發出點點光芒,隨著他的肥腿移動發出沙沙聲。他的臀部像女孩子一樣左搖右擺,小腹晃來晃去。雖然天很熱,他還是套著鬆鬆垮垮的長袖運動衫,因為他覺得自己的胸部很丟臉。聖誕假期過後第一天上課,他穿著母親送的全新的常春藤襯衫,六年級的貝爾齊·哈金斯大喊:“嘿,你們看!聖誕老公公送了什麽禮物給本·漢斯科姆!一對大乳房!”貝爾齊覺得自己太機智了,笑得差點暈倒。其他人也笑了,包括幾個女孩。要是地上有洞,本一定會悄悄鑽進去……說不定還會低聲感謝有洞吧。

    從那天起,他上學一定穿長袖運動衫。他有四件,一件棕的、一件綠的和兩件藍的,全都又鬆又垮。他很少堅持己見,違抗母親,這是其中之一。在他幾乎事事順從她的童年時代,這是少數他覺得非堅持不可的事情之一。要是哪天貝弗莉·馬什也和別人一起笑他,他肯定活不下去。

    “本,很高興能教你。”道格拉斯太太一邊將成績單遞給他,一邊說道。

    “謝謝您,道格拉斯太太。”

    教室後排有人故意尖著嗓子說:“謝謝林,道格拉屎太太。”

    想也知道,說話的是亨利·鮑爾斯。他和本·漢斯科姆一起念五年級,而不是跟死黨貝爾齊·哈金斯和維克多·克裏斯念六年級,因為他留級了。本有預感他還會待在五年級,因為道格拉斯太太發成績單時沒有念到他的名字,這表示他麻煩大了。本有點不安。要是亨利又留級,他就得負一些責任……

    而亨利也知道這一點。

    一周前的期末考,道格拉斯太太在桌上放了一頂帽子,用抽簽的方式隨機調整座位,結果本和亨利·鮑爾斯抽到最後一排。本照例一手遮著試卷,同時彎身向前,感覺腹部抵著桌子很舒服,還不時舔一舔畢寶鉛筆的筆尖尋求靈感。

    那天是周二,中間一場正好是數學。本聽見隔壁排有人低聲喊他,聲音輕得恰到好處,不著痕跡,簡直像監獄運動場上的老練騙子在傳話:“讓我抄答案。”

    本往左邊看,正好對上亨利·鮑爾斯憤怒的黑色眼眸。就算以十二歲的標準來看,亨利也是大塊頭,手臂和雙腿上都是務農鍛煉出來的肌肉。他父親是出了名的瘋子,在堪薩斯街盡頭快到新港鎮的地方有一小塊地。亨利每周至少有三十小時在那裏鋤草、播種、挖石頭、砍樹和收割——如果種得出東西的話。

    亨利蓄著一頭怒氣衝天的短發,短得連頭皮都看得見。他的牛仔褲後口袋隨時塞著一條發蠟,不時拿出來抹幾下,把頭發弄得像割草機的鋸齒。他身上永遠帶著汗臭和黃箭口香糖的味道,粉紅色的摩托外套是他的上學服,背後繡著一隻老鷹。曾經有一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四年級學生嘲笑這件外套,亨利立刻握起被農活弄得髒兮兮的雙手朝他撲去,對準那小子臉上就是一拳,動作敏捷得像隻鼬鼠,迅猛得像條蝰蛇。四年級生掉了三顆牙,亨利被停課兩周。本作為常被欺負和恐嚇的對象,心裏隱隱希望亨利被開除,而不是停課,可惜天不從人願,壞蛋總是占上風。兩周後,亨利大搖大擺地走進校園,身上故意穿著那件招搖的粉紅摩托外套,發蠟抹得頭發像在呐喊一樣。他兩眼浮腫掛彩,那是瘋子父親懲罰他“在校打架”的結果。疤痕後來消了,但對德裏小學的學生而言,那次的教訓卻永遠存在。就本所知,此後再也沒有人敢對那件粉紅老鷹摩托外套說一句話。

    當本聽見亨利惡狠狠地要他把答案給他抄,心裏立刻閃過三個念頭——他人有多肥,那三個念頭閃過的速度就有多快。一,要是道格拉斯太太逮到亨利抄他的答案,他們兩個都會拿鴨蛋;二,要是他不讓亨利抄,亨利放學後八成不會饒過他,除了賞他有名的快拳,還會叫哈金斯和克裏斯抓住他的手。

    這兩個想法都很孩子氣,沒什麽特別,因為他確實是孩子。但第三個念頭就複雜多了,甚至很成人。

    這麽做可能會被揍,但也許我能撐過最後這個星期,不被他逮到。我敢說我隻要努力一定做得到,而他過完暑假就會忘了這件事。沒錯。他很笨。要是他不及格,可能又會留級,到時我就比他高一級了,不用和他同一班……我會比他早進初中,到時我……我也許就自由了。

    “給我抄。”亨利又低聲說了一次,黑色眼眸閃著命令的火光。

    本搖搖頭,用手將考卷遮得更加密不透風。

    “死肥豬,我不會放過你的。”亨利低聲威脅,聲音稍微高了一點。他的考卷除了名字一片空白。

    他很著急,要是考試不及格又被留級,他肯定會被他爸打得屁滾尿流。“給我抄,否則你就慘了。”

    本又搖搖頭,雙下巴跟著擺動。他很怕,但也抱定了主意。他發現這是他頭一回幫自己做決定。這讓他感到恐懼,但說不出原因。多年後,他才明白,那是因為他發現自己在冷血算計,在仔細衡量利害得失,這預示著他就快變成大人了。這比亨利更讓他害怕。他躲得過亨利,卻注定躲不過成年(也就是說,他可能永遠會這樣算計)。

    “誰在講話?”道格拉斯太太朗聲說,“有的話,馬上給我安靜。”

    接下來十分鍾,教室一片沉寂,孩子們低頭認真答卷,空氣中飄著淡淡的油墨香。之後,亨利的恐嚇再度傳來,聲音小得幾乎聽不見,卻斬釘截鐵,令人膽寒。

    “你死定了,肥豬。”

    本拿到成績單後立刻溜之大吉,心裏很感謝神明眷顧十一歲的胖孩子,讓道格拉斯太太按字母順序發成績單,沒讓亨利·鮑爾斯有機會先離開教室,在外頭守株待兔。

    其他同學都是跑著經過走廊,但本沒有。他可以跑,而且以他的身材算是跑得不慢,但他很清楚自己跑步的樣子有多好笑。他是走過去的,但走得很急,從飄著書香的陰涼走廊踏進明亮的六月豔陽下。他仰頭對著太陽站了半晌,默默感謝陽光的溫暖和剛剛到來的自由。九月還遠得很。雖然月曆不是這麽說的,但月曆是騙子。夏天會比月曆標示的日期還長,而且完全屬於他。那一刻,他覺得自己就和儲水塔一樣高,和德裏鎮一樣大。

    忽然,他被人狠狠撞了一下,那些夏日美夢頓時飛出他的腦袋,讓他在石頭台階前打了個踉蹌。

    他手忙腳亂地想恢複平衡,幸好及時抓住鐵扶手,才沒有摔得很難看。

    “閃開,你這個死胖子!”撞他的人是維克多·克裏斯。他頭發往後梳成貓王的發型,百利發乳油光閃亮。他雙手插在牛仔褲口袋裏,襯衫領子豎起來,跑下樓梯,沿著走道衝向正門,工程靴底的鞋釘隨著腳步哢哢作響。

    本的心髒依然跳得厲害。他看見貝爾齊·哈金斯叼了根煙站在對街,朝維克多揮手示意。維克多跑過去,貝爾齊將煙遞給他,維克多吸了一口還給貝爾齊,隨即指著樓梯一半的地方,本就站在那裏。

    維克多朝貝爾齊嘀咕了幾句,兩人哈哈大笑。本臉頰發燙。他們總是能逮到你,感覺就像宿命一樣。

    “你這麽喜歡這裏,打算站上一整天嗎?”背後有人說話。

    本回頭一看,雙頰更燙了。是貝弗莉·馬什。她的赭發有如耀眼的雲彩,膨鬆地披在肩上,眼睛是迷人的灰綠色,毛衣袖子擼到手肘,領子有點脫線,幾乎和本的運動衫一樣鬆垮。顯然太鬆垮了,讓人無法判斷她胸部開始發育了沒,但本一點也不在乎。愛在青春期之前出現,像波濤一樣明白而強烈,沒有人能抵擋,而本也沒打算抵擋。他徹底屈服,覺得既愚蠢又欣喜,難堪到了極點,卻又如此真切地幸運。這些無可救藥的念頭在他腦海中翻騰,讓他既難受又歡喜。

    “沒有,”他嗓子啞了,“應該不是。”說完露出大大的笑容。他知道這樣很白癡,但就是克製不住。

    “嗯,那就好。學期結束了,謝天謝地。”

    “暑……”他嗓子又啞了,隻好清清喉嚨,臉也紅得更厲害了,“暑假快樂,貝弗莉。”

    “你也是,本,下學期見。”

    她快步跑下樓梯,本以滿懷愛意的眼神將一切盡收眼底:她裙子的鮮豔格紋、拍打著毛衣背後的紅發、白皙的臉龐、小腿上快痊愈的小傷疤,還有她右腳樂福鞋上方的金腳鏈。看著腳鏈映著陽光一閃一閃,本心裏不知道為什麽忽然被一股強烈的感覺所淹沒,他不得不再次抓緊鐵扶手穩住身子。那感覺無法表達,幸好非常短暫。或許是性欲的前兆,但對他的身體還沒有意義,雖然性激素已經和夏天一樣熱得發燙,不過還沒有覺醒。

    他輕歎一聲,像個虛弱的老人般走下台階,站在樓梯底下看著貝弗莉,直到她左轉消失在學校和人行道之間的樹籬後方。

    他愣愣地站了一會兒,學生成群結隊地叫著從他身邊跑過。他忽然想起亨利,於是急忙繞過校舍,穿過低年級的操場,經過秋千時用手指撥弄鐵鏈發出叮叮聲,然後又踩過蹺蹺板。他走出通往憲章街的小門再向左拐,看也不看他平常最愛的石頭堆。過去九個月,他幾乎每天放學後都泡在石頭堆裏。

    本將成績單塞進後口袋,開始吹起口哨。他穿著凱茲帆布鞋,但他覺得輕飄飄的,走了八條街鞋底都沒碰到地麵。

    中午剛過學校就放學了。他母親六點以後才會回家,因為她周五下班後會先去“買就省”超市買東西。換句話說,整個下午都是他的。

    他走到麥卡倫公園,在樹下坐了一會兒,什麽也沒做,隻偶爾輕聲說一句:“我愛貝弗莉·馬什。”

    每說一次,就覺得更飄飄然、更浪漫了一點。後來,一群小男孩跑進公園,開始分隊準備打棒球,他低聲念了“貝弗莉·漢斯科姆”兩次,接著不得不將臉埋進草裏,好讓滾燙的雙頰涼下來。

    不久,他起身穿過公園,朝卡斯特羅大道走。再過五條街就到公共圖書館了,他想自己一開始就打算去那裏。正當他要走出公園時,一個叫彼得·戈登的六年級學生看見了他,朝他大喊:“嘿,大奶,要一起玩嗎?我們缺一個右外野手!”其他孩子哄然大笑。本低著脖子,像隻縮頭烏龜似的急忙跑開。

    不過,總的來說,他還是覺得自己很幸運。換作其他日子,那群男孩可能會追他、說話羞辱他,或許把他推倒在地上看他會不會哭。但今天他們隻想打球,隻在乎能不能用手指、選不選得到最厲害的隊友、哪一隊後攻之類的事。本讓他們去打暑假的第一場球賽,自己繼續開心上路。

    他沿著卡斯特羅大道走了三個街口,忽然發現一個好東西,說不定是能賺錢的玩意兒,就落在某戶人家的前院籬笆下。他看見一個側邊裂開的舊紙袋,裏麵有玻璃在閃光。本用腳將袋子勾到人行道上。看來他真的走運了。袋子裏是四個啤酒瓶和四個大汽水瓶。汽水瓶每個可以退五分錢,萊恩歌德啤酒瓶每個能退兩分錢。二十八分錢就這麽大剌剌地擺在籬笆下,等著某個幸運的孩子來拿。

    “就是我。”本高興地說,完全不知道厄運正在等著他。他再度出發,用手捧著袋子底部免得破掉。他走到下一個街口,拐進卡斯特羅大道超市,用瓶子換了錢,再拿錢去買糖果,幾乎把換來的錢花光了。

    他站在便士糖果鋪的櫥窗前指指點點,老板推動滑門,滑門摩擦軌道裏的滾珠軸承,發出嘎嘎的響聲,本每回聽到都很開心。他買了五根紅甘草條、五根黑甘草條、十顆薑汁汽水糖(一分錢兩顆)、一片紐扣糖(五顆一排,五排一片,直接從紙上咬下來吃)、一包萊肯艾德和一包佩茲子彈糖,因為家裏的佩茲手槍沒有子彈了。

    本捧著一小袋糖果走出店鋪,剩下的四分錢塞在新牛仔褲的右前口袋。他看著裝滿糖果的棕色紙袋,心裏忽然浮現一個念頭:

    你再這樣吃下去,貝弗莉·馬什永遠不會看上你。

    但這個念頭令人不悅,於是他將它拋開了。做起來不難,因為他不是第一次趕走這個念頭。

    若是有人問他:“本,你寂寞嗎?”他一定會滿臉驚訝地望著對方。這個問題從來不曾出現在他的腦海中。他沒有朋友,但他有書,有夢想,有裏維爾模型,還有一大套林肯木屋組。他用那套積木做過各種東西,他母親不止一次稱讚他做的房子比某些照圖蓋成的真正的房子還好。他還有一套很好的建築積木,但他希望今年十月生日時能拿到超級積木組,這樣就能做出會報時的鍾和會跑的車了。

    寂寞?他可能會這麽反問,一臉茫然,啊?什麽意思?

    天生眼盲的孩子除非有人告訴他,否則不會知道自己瞎了。就算知道了,他對眼盲頂多隻有概念上的理解。唯有之前看得見的人才知道失明的滋味。本·漢斯科姆不知寂寞為何物,因為他從小就孤單一人。假如這是最近才發生的事,而不是從小如此,他也許能懂,但寂寞從他出生起就如影隨形,就連未來也不例外。事實就是如此,就像他大拇指的雙關節或門牙上的可笑小缺口。他隻要緊張就會用舌頭去舔它。

    貝弗莉是甜美的夢,糖果則是甜美的現實,是他的好朋友,因此他叫那個不請自來的念頭滾開,而它也默默地走了,沒有大聲嚷嚷。本離開卡斯特羅大道超市朝圖書館走去,一邊狼吞虎咽地吃著袋子裏的糖果。他是真的想把子彈糖留到晚上看電視時吃——他喜歡將子彈糖一顆一顆放進塑料手槍裏,喜歡聽槍裏的小彈簧收納子彈的哢嗒聲,更喜歡將糖一顆一顆射進嘴裏,像個吞糖自殺的小孩—

    —今天晚上有《飛鷹》,由肯尼斯·托比飾演勇敢的直升機駕駛員,還有依據真實事件改編、人物都用化名的《法網恢恢》。不過,最棒的是今晚有他最愛的警探影集《高速公路巡警》,由布羅德裏克·克勞福德飾演高速公路巡警丹·馬修斯。布羅德裏克·克勞福德是他的偶像。他很快、很壞,完全不睬任何人……更讚的是,他很胖。

    他走到卡斯特羅大道和堪薩斯街口,過馬路到圖書館。圖書館其實有兩棟建築,前麵是舊的石造樓房,一八九〇年由木材大王捐款興建,後麵是新蓋的低矮砂岩建築,用作兒童圖書館。兩棟建築由一條玻璃走道連接起來。

    這裏離鎮中心很近,而堪薩斯街又是單行道,因此本隻往右瞄了一眼就穿越馬路。要是他往左看一眼,肯定會嚇得半死,因為就在一條街外,德裏社區中心草坪上的大橡樹的陰影下站著三個人:貝爾齊·哈金斯、維克多·克裏斯和亨利·鮑爾斯。

    “我們去抓他。”維克多喘著氣說。

    亨利遠遠望著那個死胖子跑過馬路,小腹上下晃動,後腦勺的亂發有如該死的彈簧狗前後擺蕩,包裹在新牛仔褲裏的屁股扭呀扭的,像個小姑娘。他在心裏估算草坪到漢斯科姆和漢斯科姆到圖書館(逃過一劫)的距離。他想他們應該能在他跑進圖書館之前追到他,但漢斯科姆可能會尖叫。那個娘娘腔很可能這麽做,到時或許會有大人插手,而亨利不希望這樣。那條母狗道格拉斯太太已經說過他的英語和數學都考砸了。她說她會讓他過關,條件是他得上四周的暑期班。但亨利寧可留級。留級隻會被他父親打一頓,但在地裏活兒最忙碌的盛夏每天上學四小時,而且連續四星期,肯定會被揍個六七回,甚至更多。他能接受如此慘淡的未來,隻因為他打算今天下午將氣全撒在那個死肥豬身上。

    而且連本帶利。

    “沒錯,我們上吧。”貝爾齊說。

    “我們等他出來。”

    他們目送本推開大門走進圖書館,接著便坐下來抽煙、講黃色笑話,等本出來。亨利知道本一定會出來,到時他一定讓那個胖子後悔來到世上。

    本很愛圖書館。

    他喜歡圖書館永遠很涼爽,就算酷暑也不例外。他喜歡館裏的安靜,偶爾才有低語聲打破沉默。

    他喜歡圖書館館員在書上或借書卡上輕輕蓋章的聲音,喜歡期刊室裏翻動紙頁的沙沙聲。老人經常在期刊室打發時間,閱讀用木條夾好的報紙。他喜歡圖書館的光線,午後陽光從高處的窄窗斜射進來,冬天館外狂風呼嘯,館內的鏈掛球形燈綻放慵懶的光芒。他喜歡書的味道,刺鼻,略有些迷幻。他有時會在放成人書的書架間走動,看著那幾千本書,想象每本書中的人物,就像他偶爾在十月下旬的傍晚漫步街頭,看著夕陽在地平線上隻剩一條暗橙色的光帶,空氣中煙霧彌漫,天色半明半暗;他也會想象窗子裏的景象——歡笑、爭吵、插花、喂孩子吃飯、喂寵物吃飯或一邊看電視一邊用餐。他喜歡連接舊館和兒童圖書館的玻璃走廊,那裏總是很溫暖,包括冬天,隻有連續陰天例外。兒童圖書館館長斯塔雷特太太告訴他,那是一種叫溫室效應的東西造成的。本很喜歡這個概念。多年後,他受托興建英國國家廣播公司通訊中心,結果引起激辯。但就算外界爭執一千年,也不會曉得(隻有本自己知道)通訊中心其實就是立起來的德裏鎮公共圖書館的玻璃走廊。

    他也喜歡兒童圖書館,雖然那裏沒有舊館那種陰暗迷人的韻味,不像舊館還用球形燈泡,彎曲的鐵樓梯窄得無法兩人同時經過,永遠得有一人後退。兒童圖書館陽光充足,光線明亮,雖然隨處可見“讓我們一起保持安靜吧”的標語,還是有點嘈雜,主要來自“維尼角落”,也就是幼兒看圖畫書的地方。本走進去時,講故事時間才剛開始,戴維斯小姐正在朗讀《三隻小山羊》。她是這裏的館員,很年輕也很漂亮。

    “是誰踢踢踏踏踩上我的橋啊?”

    戴維斯小姐模仿故事中的巨人,用低沉的嗓音吼道。幾個小孩兒捂嘴咯咯笑,不過大多數都認真看著戴維斯小姐,就像接受夢裏的聲音一樣接受那是巨人在說話,認真的眼神散發著孩子對童話永遠不滅的迷戀:怪獸會被打敗……還是會飽餐一頓?

    館裏到處貼著鮮豔的海報。這張漫畫海報裏的乖孩子刷牙刷得像瘋狗一樣滿嘴泡沫,那張漫畫海報裏的壞孩子在抽煙(底下寫著:我長大以後會像爸爸一樣經常生病)。還有一張很棒的攝影海報,幾十億個光點在黑暗中閃爍,底下的格言是:

    一個想法能點亮一千支蠟燭。

    ——拉爾夫·沃爾多·愛默生

    牆上有邀請孩子們“體驗童子軍生活”的海報,還有一張“未來女性養成營”的宣傳海報。有壘球隊和社區中心兒童劇院的報名表,當然還有一張邀請孩子們“參與暑假閱讀計劃”的海報。本很愛暑假閱讀計劃,隻要報名就能拿到一張美國地圖,讀完一本書或交一篇心得還可以拿到某一州的貼紙,讓你貼在地圖上。貼紙附有該州的詳細信息,例如州鳥、州花、加入聯邦的時間和曆史上有哪幾任總統來自該州。集滿四十八州的貼紙就能獲贈一本書,真是棒極了。海報上寫著:別猶豫,立刻報名吧。

    本就打算這麽做。

    在這些鮮豔奪目、語氣親切的海報裏,有一張特別顯眼。那張樸實無華的海報貼在借閱櫃台邊,沒有漫畫,也沒有很炫的相片,隻用白紙黑字印著:

    宵禁時間

    每晚七時起

    德裏警察局

    光是看到那張海報就讓本脊骨一涼。拿到成績單的興奮、對亨利·鮑爾斯的恐懼、和貝弗莉說上話、暑假開始,接連發生的事讓他完全忘了宵禁和謀殺案。

    德裏鎮居民對有多少人遇害沒有定論,但都同意去年冬天到現在至少發生了四起謀殺案。如果加上喬治·鄧布洛,就是五起(許多人認為鄧布洛家的小男孩的死是一樁恐怖詭異的意外)。所有人一致同意的第一個受害者是貝蒂·裏普森,她在聖誕節過後被人發現陳屍外傑克遜街的高速公路工地,死時隻有十三歲,遺體四肢不全,被凍在泥土中。這些事沒有見報,大人也不會跟本說,他是在他們交談時不小心聽到的。

    大約三個半月後,鱒魚季開始不久,一名釣客在德裏東麵三十公裏外的河岸邊釣到一個東西。他起初以為是棍子,後來發現是一隻斷手,包括手掌、手腕和一截上臂。他的魚鉤鉤到拇指和食指之間的虎口,將這個可怕的獎品釣了上來。

    州警在下遊七十碼處發現謝莉爾·拉莫尼卡的遺體,就卡在去年冬天倒在河麵上的樹枝間。屍體沒有在初春時被衝進佩諾布斯科特河,進而流向大海,純粹是運氣。

    拉莫尼卡家的女兒死時十六歲,德裏人,沒有上學,三年前生了一個女兒取名安德烈亞,母女倆和爸媽同住。她父親向警方哭訴:“謝莉爾雖然野了點,但心地很好。安德烈亞一直問媽媽在哪裏,我都不知道該怎麽回答。”

    屍體尋獲前,謝莉爾的家人已經報警五周了。警方的偵辦方向很合理,謝莉爾可能是被她的某位男友謀殺的。她的男友很多,許多都來自德裏通往班戈的路上的空軍基地。她母親說:“他們都是好男孩,幾乎每個都是。”其中一個“好男孩”是一名四十歲的空軍上校,他的妻子和三個孩子住在新墨西哥。還有一個正在肖申克監獄服刑,罪名是持械搶劫。

    警方推測是男友幹的,也可能是陌生人、性變態。

    如果是性變態,那他顯然也對男孩有興趣。四月下旬,一名初中老師帶著初二學生漫步自然,在梅裏特街發現一雙紅球鞋和一條藍色燈芯絨褲卡在涵洞口。梅裏特街這一頭用鋸木架封鎖住,柏油也在去年秋天被推土機刨掉了,因為這裏同樣是北上通往班戈的高速公路預定地。

    死者是三歲的馬修·克萊門茨,他父母前一天才報警說他失蹤了(他的相片刊登在《新聞報》頭版,一頭黑發的他對著鏡頭傻笑,頭上戴了一頂紅襪隊的棒球帽)。克萊門茨一家住在堪薩斯街,在鎮子另一頭。

    馬修的母親震驚悲傷到了極點,反而異常沉靜,跟警方說小馬修失蹤當天在家門外的人行道上來回騎三輪車,就在堪薩斯街和科索斯巷轉角處。她將洗好的衣服送進烘幹機,再回到窗邊時,卻發現小馬修不見了,隻剩三輪車翻倒在人行道和馬路間的草坪上,一隻後輪兀自緩緩轉動著。她看著那輪子,輪子停了。

    波頓警長忍無可忍,隔晚就在鎮議會召開的臨時會議上提議實施宵禁,得到議員全數支持,翌日立即生效。據《新聞報》報道,宵禁晚上七點開始,所有小孩都必須有“合適的成年人”看管。本的學校一個月前舉行過一次全校集會,警長親自上台。他雙手拇指插在槍帶裏,向孩子們保證隻要遵守幾個很簡單的原則就不用擔心:別和陌生人交談,別搭便車,除非你和駕駛員很熟,永遠記得警察是人民保姆……還有遵守宵禁。

    兩周前,一個本不熟的男孩(他也念德裏小學五年級,不過是另一班)經過內波特街,發現排水溝裏漂著一大團很像是頭發的東西。這個叫弗蘭奇·羅斯或弗雷迪·羅斯的男孩那天正拿著自己發明的器材(他稱之為“神奇黏膠棒”)尋找好東西。聽他講起那玩意兒,你會發現,他真的認為它很神奇,甚至有超能力。神奇黏膠棒是一根用樺樹枝做成的棍子,前端粘著一大坨口香糖,弗雷迪(或弗蘭奇)

    隻要有空就會拿著它在德裏四處晃,窺探水溝和排水道。他有時會發現錢,通常是一分錢硬幣,但偶爾會找到十分錢甚至二十五分錢。他幫後者取了一個名字(理由隻有他自己知道),叫“碼頭怪物”。

    隻要看到硬幣,弗蘭奇(或弗雷迪)就會出動,拿起神奇黏膠棒朝格孔裏一戳,錢幣就輕輕鬆鬆進了他的口袋。

    發現維羅妮卡·格羅根的屍體,讓弗蘭奇(或弗雷迪)一舉成為鎂光燈追逐的焦點,但本早就聽說過這號人物和他的黏膠棒。之前有一天上活動課,一個叫理查德·托齊爾的小孩偷偷告訴他:“那小子真的很惡心。”托齊爾瘦巴巴的,戴著眼鏡,本覺得他要是拿下眼鏡,視力可能和脫線先生28一樣爛。他的眼睛被厚厚的鏡片放大,左右遊移,好像永遠都很驚訝似的。他還有兩顆大門牙,讓他贏得了“齙牙海狸”的綽號。他和弗雷迪(或弗蘭奇)同一班。“他整天拿著那根黏膠棒在水溝裏戳來戳去,晚上再把口香糖拿下來放進嘴裏。”

    “天哪,好惡心!”本驚呼道。

    “沒錯,兔崽子。”托齊爾說完就離開了。

    那天,弗蘭奇(或弗雷迪)又拿著神奇黏膠棒在排水溝裏來回移動,相信自己找到了一頂假發。

    他心想,可以把假發弄幹,送給母親當生日禮物。他又戳又刺地弄了幾分鍾,正打算放棄時,堵塞的排水溝裏的混濁水麵忽然浮現一張臉,慘白的臉頰上粘滿枯葉,瞪大的眼裏塞著泥土。

    弗雷迪(或弗蘭奇)一路尖叫著跑回家。

    維羅妮卡·格羅根是內波特街教會小學的四年級學生,本的母親常說那所學校是由“耶穌幫”辦的。格羅根在她十歲生日那天下葬。

    這起恐怖的凶殺案發生後,艾琳·漢斯科姆有天晚上將兒子叫到起居室,要他在沙發上坐好,坐她旁邊。她牽起本的手,直直地望著他。本看著母親,覺得有一點不安。

    “本,”她開口了,“你是笨蛋嗎?”

    “不是,媽。”本心裏不安到了極點。他完全不知道母親為何這樣問,也不記得母親曾經這麽嚴肅過。

    “嗯,”她讚同道,“我也認為你不是。”

    說完她沉默了很久,沒有看本,而是若有所思地盯著窗外,讓本覺得母親是不是把他忘了。她那時依然年輕,隻有三十二歲,但獨力拉扯一個男孩長大還是在她身上留下了痕跡。她在新港的斯塔克紡織廠工作,負責卷線軸和捆棉,每周工作四十小時。遇到車間灰塵和絨毛飄得特別厲害的時候,她回家之後都會咳嗽很久,咳得很厲害,讓本非常害怕,夜裏躺在床上無法入睡,望著漆黑的窗外,心想要是母親死了他該怎麽辦。他想他到時就變成孤兒了,也許會成為“州兒”(他想,那表示他得住在農夫家,每天從日出工作到日落)或被送到班戈孤兒院。他試著安撫自己,告訴自己這隻是窮擔心,但完全沒用。而且他不隻擔心自己,還擔心母親。他母親很強勢,幾乎所有事情都得照她的意思做,但她是個好媽媽。他很愛她。

    後來,她終於回頭看著他,說:“你知道那些謀殺案吧?”

    本點點頭。

    “起初大夥兒都以為是……”她遲疑片刻,不曉得該不該往下說,因為她從來沒在兒子麵前說過這個字。但此事非同小可,她強迫自己說出來:“性犯罪。也許是,也許不是,現在這種情況誰也沒把握,隻曉得有某個瘋子專門找小孩下手。你明白嗎,本?”

    他點點頭。

    “還有我剛才說可能是性犯罪,你懂我的意思嗎?”

    他不懂,至少不完全懂,但還是點點頭。要是他母親決定來一堂生理教育課,他覺得自己一定會窘死。

    “我很擔心你,本。我很擔心沒有把你照顧好。”

    本局促地扭了扭身子,沒有說話。

    “你把很多事情都藏在心裏,太多了,我想。你——”

    “媽——”

    “我說話的時候不要出聲。”她說。本乖乖閉嘴。“你得小心一點,本。夏天到了,我不想破壞你的暑假,但你必須留意。我要你每天在晚飯前回到家。我們每天幾點吃晚飯?”

    “六點。”

    “完全正確!所以你聽好了,要是我擺好桌子,倒好牛奶,卻還沒看到你洗手準備吃飯,我就會立刻打電話給警察說你失蹤了,聽懂了嗎?”

    “聽懂了,媽媽。”

    “你相信我說到做到,對吧?”

    “對。”

    “雖然可能隻是虛驚一場,但我一定會那麽做。我不是不了解男孩子。我知道他們暑假常常玩遊戲、搞活動,例如跟蹤蜜蜂回蜂窩、玩球或踢罐子之類的,玩到什麽都忘了。瞧,我很清楚你和你的朋友都在做些什麽。”

    本默默點頭,心想要是他母親連他沒有朋友都不知道,恐怕對他身為男孩的感受也沒多少概念。

    但他絕對不敢這麽跟她說,就算再過一萬年也不敢。

    她從家居服的口袋裏掏出一樣東西遞給他,一個小塑料盒。本打開盒子看見裏麵的東西,驚訝得合不攏嘴,輕呼一聲“哇!”完全藏不住內心的喜悅。“謝謝!”

    盒子裏裝著一支天美時手表,仿皮表帶,表麵刻了銀色的小數字。她已經設好時間,上好發條,本聽得見嘀嗒聲。

    “天哪,真是太酷了!”他熱情地擁抱她,在她臉上吻了一下。

    艾琳笑著點點頭,很高興兒子很開心,但隨即正色道:“把表戴上,記得上發條。戴上它,上發條,愛惜它,別搞丟了。”

    “好的。”

    “現在你有了手表,就沒有理由晚回家了。牢記我說過的話:要是你沒有準時回來,警察就會四處找你。你最好連一分鍾也不要晚回家,至少在那個專殺小孩的渾蛋被捕之前給我做到,否則我一定會打電話報警。”

    “好的,媽媽。”

    “還有一件事。我不希望你單獨行動。你知道不能拿陌生人的糖果或搭他們的便車,我們都一致認同你不是笨蛋,你的身材在這個年紀也算壯的,但任何一個大人,尤其是瘋子,絕對有辦法製住小孩。無論你去公園還是圖書館,都要找個朋友一起去。”

    “我會的,媽媽。”

    艾琳再度望向窗外,發出心事重重的歎息。“再這樣下去,什麽事情都沒辦法幹了。反正這個鎮子本來就不幹淨,我一直這麽覺得。”她回頭望著他,皺起眉頭說,“本,你很喜歡四處跑,差不多把德裏鎮的所有角落都摸熟了吧?至少對鎮中心應該了如指掌。”

    本覺得自己還差得遠呢,但他確實去過不少地方,而且,意外的禮物給了他太大震撼,就算他母親說約翰·韋恩應該在描述第二次世界大戰的音樂喜劇中飾演希特勒,他也會欣然讚同。

    “你沒遇見什麽壞東西,對吧?”她問道,“看起來……呃……很可疑的人或事情?或什麽不尋常的事?讓你害怕的東西?”

    本沉浸在手表帶來的喜悅、對母親的愛和母親對他的關懷(但如此毫不隱藏的強烈關懷讓他有一點害怕)

    之中,差一點就要告訴她一月發生的那件事。

    他正要開口,忽然一個東西(強有力的直覺)讓他閉上了嘴巴。

    那東西是什麽?直覺。不少……也不多。就算是小孩子,偶爾也能直覺感應到“愛”這種感情涉及的複雜責任,知道有時最好保持沉默。本沒有開口,一部分是這個原因,但還有另一個原因,而這個原因就沒那麽偉大了。他母親有時非常嚴厲,很像做老板的。她從來不說他“肥”,隻說他“壯”(偶爾會多講幾個字:“在這個年紀算是壯的”)。要是晚餐有剩的,她常會在他看電視或寫作業時端過來給他。雖然他心裏有一點討厭自己這麽做(但絕不會討厭端剩菜過來的媽媽——本·漢斯科姆絕對不敢憎恨媽媽。他要是這麽野蠻,這麽不知感激,神一定會立刻殺了他),甚至在最幽暗的心底(像西藏一樣偏遠的地方)懷疑她老這麽喂他的動機,但他仍會乖乖吃完。這是愛嗎?還是別的東西?

    當然不是。然而……本還是會想。更重要的是,母親不知道他沒有朋友,這一點讓他無法信任她,要是說出一月遇到的事情——假如真有其事的話——他不知道她會有什麽反應。也許六點回家沒什麽不好,他可以讀書、看電視,(吃東西)

    用木屋組和建築積木蓋東西。可是,整天待在家裏很不好……要是他跟她說了他一月看見了(或以為自己看見了)什麽,他母親很可能會這麽要求。

    基於這些理由,本決定不說。

    “沒有,”他說,“隻有麥奇彭先生在別人家的垃圾裏東翻西找。”

    這話讓艾琳笑了,她不喜歡麥奇彭先生。笑聲讓這個話題到此結束。那天晚上,本拖了很久才睡,但失去母親和孤苦無依的念頭一次也沒有出現。他躺在床上望著灑進床鋪和地板上的月光,覺得自己被人愛著,感覺很安全。他一會兒將手表放到耳邊,聽它嘀嗒作響,一會兒又拿到眼前,細細欣賞塗鐳指針發出的朦朧的光。

    後來,他終於睡著了,夢見自己和一群男孩在崔克兄弟貨運站後麵的空地上打棒球。他猛地一轉腳跟,正中球心,打了一支滿貫全壘打。隊友在本壘歡呼,迎接他回來,將他扛在肩上,走到裝備散落一地的休息區。在夢裏,他心裏洋溢著驕傲與喜悅……但當他望向中外野,那兒有一道鐵絲網隔開灰渣空地和雜草坡,卻發現一個人影站在“荒原”的雜草和樹叢間,遠得幾乎看不清。一隻戴著白手套的手抓著一把氣球,紅黃藍綠都有。他看不清那人的臉,但看得見對方鬆垮的西裝、橘色絨毛大紐扣和軟趴趴的黃領結。

    是小醜。

    沒錯,兔崽子,一個飄忽的聲音附和道。

    隔天早上醒來,本發現他已經忘了那個夢,但枕頭摸起來卻是濕的……好像他夜裏哭過似的。

    本輕輕鬆鬆就甩掉宵禁海報勾起的龐雜思緒,像遊完泳的狗甩水那樣。他走到兒童圖書館的主櫃台。

    “哈嘍,小本。”斯塔雷特太太說。她和道格拉斯太太一樣,都很喜歡本。成年人,尤其是工作上需要管教小孩的大人,通常都會喜歡他,因為他乖巧、體貼,講話輕聲細語,偶爾還有一種冷麵笑匠的喜感。但在其他小孩眼中,這些特點隻代表惡心。“暑假已經過膩了嗎?”

    本笑了,他和斯塔雷特太太經常玩這種機智對話。“還沒,”他說,“因為暑假才開始——”他看了看表,“一小時十七分鍾,再過一小時看看吧。”

    斯塔雷特太太哈哈大笑,一邊遮住嘴巴免得太大聲。她問本要不要報名參加暑假閱讀計劃,本說要,於是她拿了一張美國地圖給他,本說謝謝。

    他走進藏書區,隨手拿了幾本書下來翻閱,然後放回去。選書是一門學問,必須小心謹慎。大人想借幾本書都可以,但小孩一次隻能外借三本,選錯了就沒戲唱了。

    最後他總算挑了三本書,分別是《推土機》《黑神駒》和一本碰運氣選的書,書名叫《街頭酷車》,作者是亨利·格雷戈爾·費爾森。

    斯塔雷特太太給那本書蓋借閱章時,說:“你可能不會喜歡這一本,因為故事很血腥。我通常建議青少年看,尤其剛考上駕照的小夥子,讓他們好好思考。我想,他們中有些人看完書之後,起碼有一周不敢開快車。”

    “嗯,我讀讀看好了。”本說完拿著書走到維尼角落,挑了一張桌子坐下。三隻山羊正在大鬧橋下的巨人。

    他讀了一會兒《街頭酷車》,發現還挺有意思的,講的是一個非常會開車的孩子,老是被一名掃興的警察要求開慢一點。故事場景設在愛荷華州,本讀了才知道該州沒有速限,感覺很酷。

    讀完三章,他抬頭發現一個全新的布告區,最上頭的海報(圖書館果然是海報大本營)畫著一名開心的郵差將信交給一個快樂的小孩,標語是:在圖書館也能寫信,現在就寫封信給朋友吧?保證贏得笑容哦!

    海報底下有幾個插槽,擺滿了郵資已付的明信片、信封和印有藍色圖書館徽章的信紙。郵資已付的信封每個五分錢,明信片三分錢,信紙兩張一分錢。

    本摸摸口袋,用空瓶換來的四分錢還在。他記下《街頭酷車》讀到的頁數,接著走回櫃台說:“我能買一張明信片嗎?謝謝。”

    “當然可以囉,本。”斯塔雷特太太再度感歎他的彬彬有禮,但也有點為他的身材難過。要是她母親看到本,一定會說他在用刀叉自掘墳墓。她將明信片遞給本,看他走回座位。那張桌子可以坐六個人,但隻坐了本一個。她從來沒見過他和其他孩子一起。真可惜,因為她相信本的內心有許多寶藏,隻待一個和善又有耐心的勘探者……如果真有這樣一個人的話。

    本掏出圓珠筆按出筆尖,在明信片上簡單寫下地址:貝弗莉·馬什小姐收,緬因州德裏鎮二區下主大街。他不知道她家的門牌號碼,但媽媽曾經跟他說,大多數郵差隻要在一個區域服務夠久,通常都知道誰住在哪裏。要是負責下主大街的郵差能將這張明信片送達,那就太好了。就算沒有,頂多也隻是被送到退件中心,讓他損失三分錢而已。明信片絕對不會回到他手裏,因為他不打算寫下自己的姓名和住址。

    他將明信片寫有地址的那一麵朝內拿著(雖然他沒看到認識的人,但還是不想冒險),走到卡片盒那兒,從旁邊的木盒裏抽了幾張方形紙,接著走回座位,開始匆匆下筆,不時畫掉幾個字,邊寫邊改。

    期末考前最後一周的英語課,他們上了俳句閱讀與寫作。俳句是一種日本詩的體裁,簡短而嚴謹。

    道格拉斯太太解釋道,俳句隻能有十七個音節,不能多也不能少,通常隻用一個鮮明的意象來描繪某種情感,例如悲傷、喜悅、懷舊、快樂……還有愛。

    俳句的概念讓本非常著迷。他喜歡上英語課,隻是通常樂趣有限。他會認真上課,但從來沒有哪個主題讓他覺得特別有意思。然而,俳句裏卻有某種東西激發了他的想象力,讓他覺得開心,就像斯塔雷特太太解釋溫室效應讓他感到開心一樣。本覺得俳句是很好的詩體,因為它有結構,沒有隱而不顯的規矩。用十七個音節組成一個意象,描繪一種情感,就這樣。賓果!它很簡單,很實際,完全仰賴和自足於內在的規律。就連“俳句”這兩個字都讓他覺得很喜歡,讀起來有一種餘韻猶存的感覺。

    他想著她的頭發,心裏隨即浮現她走下樓梯、頭發在肩上飛舞的模樣。陽光仿佛不是灑在她頭發上的光芒,而是藏在她發絲裏的火光。

    他細細斟酌了二十分鍾(包括起身一次去拿更多草稿紙),刪掉太長的句子,改動順序,砍字,最後終於完成了下麵這首詩:

    汝發如冬火,化為一月之餘燼,引我心燃燒。

    他不是十分滿意,但已經盡力了。他很怕要是寫得太久,想得太多,最後就隻會把自己弄得神經過敏,寫出更差的句子來,甚至幹脆放棄,而他不希望那樣。對本來說,貝弗莉和他交談是曆史性的一刻,他想留在回憶裏。貝弗莉或許已經有喜歡的對象,是大一點的男生,例如六年級,甚至初一。

    她收到這首俳句可能會以為是那個男生寫的,因此很開心,而這些句子就會留存在她的回憶裏。雖然她永遠不會曉得作者是本·漢斯科姆,但沒關係。他知道就好。

    他將整首詩抄到明信片背麵(字母全部大寫,感覺像勒索信,而不是情書),將筆收回口袋,明信片塞進《街頭酷車》的最後幾頁。

    他站起來,向斯塔雷特太太道別。

    “再見,本,”斯塔雷特太太說,“好好享受暑假,但別忘了宵禁。”

    “我知道。”

    他輕快地走過兩棟圖書館之間的玻璃走道,享受那份溫暖(一邊開心地想著:溫室效應),然後是成人圖書館的涼爽。閱覽室裏,一位老人正坐在老舊舒服的軟墊椅上讀《新聞報》,報頭正下方的頭條是:國務卿杜勒斯保證,必要時將出兵援助黎巴嫩!報道附了一張相片,艾森豪威爾總統在白宮玫瑰園裏和某個阿拉伯人握手。本的母親說,這個國家可能要等一九六〇年赫伯特·漢弗萊當選總統之後才會有起色了。本隱約聽說美國正在經濟衰退,他母親很擔心會被裁員。

    頭版下半頁有一則小頭條:警方持續追緝變態殺手。

    本推開大門走出圖書館。

    人行道旁有一個郵筒,本將明信片從書裏抽出來扔了進去。明信片脫手時,他心跳微微加速。萬一她知道是我寫的怎麽辦?

    別傻了,他回答,有一點察覺自己被這個想法弄得太興奮了。

    本走到堪薩斯街,幾乎沒留意自己在往哪裏走,也毫不在意。他開始幻想。貝弗莉·馬什走到他麵前,灰綠色眼睛睜得大大的,赤褐色的頭發紮成馬尾。本,我有一件事問你,他想象出來的女孩說,你發誓一定要說實話。她舉起明信片,這是你寫的嗎?

    這個幻想太可怕、太美好了。他希望它停止,又希望永遠不要停。他的臉頰又開始發燙了。

    本邊走邊幻想,不時將書從左手換到右手,右手換到左手,還吹起了口哨。你可能覺得我這樣做很可怕,貝弗莉說,但我隻想吻你。說完她雙唇微微分開。

    本的嘴唇突然幹得吹不動口哨。

    “我想我希望你吻我。”他自言自語,臉上露出沉醉的、無比美麗的微笑。

    要是他看一眼人行道,就會察覺有三個人影朝他走來;要是他豎起耳朵,就會聽見維克多的鞋釘聲,發現他、貝爾齊和亨利愈來愈接近。但他既沒注意看,也沒用心聽。本正在九霄雲外,感受貝弗莉軟軟的唇貼在他嘴上,舉起膽怯的雙手撫摸她有如微火的秀發。

    德裏和許多大小城市一樣,沒有規則,隨意發展。要是做過規劃,就絕對不會選這地方建立城鎮。

    德裏建在坎都斯齊格河衝擊形成的山穀中,河水從西南往東北貫穿整個商業區,其他區域則散布在周圍的丘陵之間。

    首批移民到來時,穀裏還是沼澤遍地,荒煙蔓草。坎都斯齊格河在此分成佩諾布斯科特河與另一條溪流,這對做生意的人是好事,對在河邊種植作物或興建房舍的居民卻是壞事。尤其是坎都斯齊格河,每三四年就會發一次洪水。過去五十年,政府雖然耗費巨資,卻還是免不了鬧水患。假如洪水隻是河流惹的禍,修築水壩就行了,但問題沒這麽簡單。坎都斯齊格河河岸低矮是一個因素,排水係統欠佳是另一個麻煩。從二十世紀開始,德裏經曆過多次嚴重的洪災,一九三一年那次尤其死傷慘重。

    更糟的是,德裏鎮的丘陵地帶也是溪流遍布,謝莉爾·拉莫尼卡陳屍的托洛特溪便是其中之一。隻要下大雨,這些溪流就可能泛濫。結巴威的父親曾經說:“雨下個兩周,德裏鎮就鼻竇炎泛濫啦!”

    坎都斯齊格河流經鎮中心那一段被三公裏長的運河河道限製著,在主大街和運河街口潛入地下,成為地底河流,流過大約八百米後再從貝西公園重回地麵。運河街是德裏鎮的酒吧區,所有店家一字排開,像警局裏站著供人指認的嫌犯似的從街口延伸到鎮郊。雖然河水已經被汙水和工廠廢棄物汙染到足以使人斃命,但警方每隔幾周還是得下水打撈某個醉漢的車。運河裏仍釣得到魚,但都是些不能吃的變種。

    德裏鎮東北區的河水(運河街一帶)算是控製得不錯,盡管偶爾淹水,店家還是鱗次櫛比,生意興隆。民眾常沿著運河漫步,有時還能見到手牽手的情侶(但隻有在風向對的時候,因為要是風向不對,臭味就會將浪漫熏得煙消雲散)。貝西公園和德裏高中隔著運河遙遙相望,童子軍露營或幼童軍烤香腸都會選在這裏。一九六九年,公園成了嬉皮吸食大麻和販毒的聚集地,讓鎮上居民心驚膽戰,有一名嬉皮(左派同性戀)將美國國旗縫在褲子臀部,結果還沒來得及嚷嚷就被捕了。到了一九六九年,貝西公園已經成了露天販毒場。居民們常說,等著瞧吧,死上個把人,他們就消停了。後來果真有人死了。一名十七歲的青年被人發現死在運河旁,血管裏幾乎全是海洛因(小鬼都叫它白粉)。之後毒蟲開始淡出公園,甚至有傳言說那青年的鬼魂會在那裏出沒。這當然是子虛烏有,但隻要能讓孬種和癮君子遠離,就算傳言很假,也假得很有用。

    德裏鎮西南區的河水問題比較大。這裏的丘陵被大冰河深深劃開,又被坎都斯齊格河和它星羅棋布的支流反複侵蝕,早就傷痕累累,多處岩床裸露,看起來就像出土一半的恐龍骨骸。德裏鎮公共工程局的老員工都知道,每年秋天第一場嚴霜落下,西南區的人行道就修不完了。混凝土會收縮變脆,然後突然被岩床戳碎,仿佛地底有東西想破殼而出。

    這裏土壤很淺,因此根淺又頑強的植物長得最好。換句話說,就是雜草和垃圾植物,例如枝幹雜亂的樹木和又矮又密的樹叢,而毒藤及毒橡木更是有如蝗蟲過境,不放過一寸能生長的土地。西南區邊緣地勢陡降,連接著德裏鎮居民口中的“荒原”。不過,荒原一點也不荒涼,它是一塊長五公裏、寬三公裏的雜草叢生的土地,一頭是上堪薩斯街,另一頭是老岬區。老岬區是低收入戶集合住宅,排水係統非常糟糕,常有廁所和汙水管爆裂的傳聞。

    坎都斯齊格河流經荒原中央,城市朝東北方及河的兩岸擴張,荒原的發展遺跡隻剩德裏三號抽水站(鎮立汙水抽水站)和垃圾掩埋場。從空中鳥瞰,荒原就像一把指著鎮中心的綠色大匕首。

    這些地質特征在本心中隻留下模糊的印象。他隻意識到右邊沒有房子了,土地消失了。人行道旁刷成白色的欄杆搖搖晃晃,大約與腰齊高,隻能做做樣子。本隱約聽見水流聲,作為他遐想時的背景音樂。

    他停下腳步眺望荒原,心裏依然幻想著貝弗莉的眼睛與清香的秀發。

    從這裏望去,坎都斯齊格河躲在濃密的枝葉後方,隻剩點點波光。本聽一些小孩說,這時節林子裏的蚊子和麻雀一樣大,還有些小孩說河邊有流沙。本不相信蚊子的事,但流沙讓他感到害怕。

    往左一點,有一群海鷗在盤旋、俯衝。那裏是垃圾場。他聽得見海鷗叫,但那聲音聽起來很遠。

    從這個方向看得見德裏高地,還有老岬區最靠近荒原的那些房子的屋頂。老岬區右邊,德裏儲水塔有如一根粗壯的白手指直插天際。他腳前方有一個生鏽的涵洞穿出地麵,不停吐出變色的水,形成一條閃閃發光的小溪,順著山坡向下消失在蔓延的樹叢裏。

    本的白日夢戛然而止,因為他想到一件很恐怖的事:涵洞裏會不會冒出一隻死人的手,當著他的麵冒出來?萬一他轉身想去找電話報警,會不會看到一個小醜站在麵前,穿著鬆垮的西裝,還有橘色的絨毛大扣子?要是——

    一隻手忽然按在他肩上,他尖叫了一聲。

    有人大笑。本轉過頭,身體縮成一團,靠著隔開安全理智的堪薩斯街人行道和雜亂荒原的白色欄杆,欄杆吱嘎作響。他看見亨利·鮑爾斯、貝爾齊·哈金斯和維克多·克裏斯站在麵前。

    “嗨,大奶。”亨利說。

    “你要幹什麽?”本問,努力裝出勇敢的樣子。

    “我要好好扁你一頓。”亨利說。他很嚴肅,似乎是當真的。你瞧,他的黑眼珠閃閃發亮。“我要給你上一課,大奶。我想你不會介意的,對吧?你不是最愛學新東西嗎?”

    他向前一步,本閃身躲開。

    “你們兩個,架住他!”

    貝爾齊和維克多抓住他的胳膊,本叫了一聲,聲音很膽怯,像小白兔一樣軟弱無力,但就是忍不住。他心慌意亂地想:老天爺,求求你別讓他們把我弄哭,更不要弄壞手表。他不敢說他們會不會打爛他的表,但他自己一定會哭,而且會哭得很厲害。

    “天哪,他的叫聲跟豬一樣!”維克多說著扭了下本的胳膊,“你們覺得像不像?”

    “那還用說?”貝爾齊嗬嗬笑著說。

    本左衝右撞想要掙脫,貝爾齊和維克多先不使力讓他去衝,然後再將他一把拉回來。

    亨利抓住本運動衫的前襟往上一拉,讓本的肚子露了出來。隻見他腫脹的小腹垂在腰帶上。

    “你們看這肚子!”亨利厭惡地大叫,“老天爺啊!”

    維克多和貝爾齊又笑了。本左顧右盼想要求助,但附近沒有半個人影。在他背後的荒原上,蟋蟀昏昏欲睡,海鷗盤旋尖叫。

    “你最好住手!”他說,雖然還沒發出哽咽聲,但也快了,“現在就住手!”

    “不然咧?”亨利問,一副好像真想知道的模樣,“不然咧,大奶?你說啊。啊?”

    本忽然想起布羅德迪克·克勞福德,就是《高速公路巡警》裏的丹·馬修斯。那家夥很凶悍,很壞,誰也別想惹他。本想著想著就哭了。丹·馬修斯一定能將這些壞蛋丟到欄杆外麵,讓他們滾下堤防摔進樹叢裏。他會用肚子把他們頂出去。

    “哦,你們瞧這個寶貝蛋!”維克多高聲笑道,貝爾齊也跟著大笑,但亨利隻是微微笑著,臉上掛著若有所思的神情,甚至有點哀傷。本覺得很害怕,因為那表示亨利想的可能不隻是揍他一頓那麽簡單。

    亨利仿佛聽見了他的想法,從牛仔褲口袋裏掏出一把巴克折疊刀來。

    本心裏的恐懼暴增。他剛才身體左衝右撞,現在突然往前。他以為自己就要脫身了。他汗流浹背,胳膊很滑溜,讓貝爾齊和維克多很難抓牢。貝爾齊抓著他的手腕,但很勉強,而維克多完全抓不住他。

    隻要再衝一次——

    但他還沒來得及衝刺,亨利就站到他麵前撞了他一下。本身體往後仰,欄杆發出更大的聲響。他覺得欄杆被他撞歪了一點。貝爾齊和維克多再次抓住他。

    “你們把他抓好,”亨利說,“聽見沒有?”

    “沒問題,亨利。”貝爾齊說,語氣有一絲不安,“你放心,他逃不掉的。”

    亨利湊到本麵前,平坦的小腹幾乎要碰到本的肚子了。本瞪大眼睛看他,淚水不受控製地噴了出來。被抓了,我被抓了!他在心裏喊道。他想停止流淚,因為啜泣讓他無法思考,但就是停不下來。

    被抓了!被抓了!被抓了!

    亨利扳開折刀,刀身又長又寬,上頭刻著他的名字,刀尖映著午後的陽光閃閃發亮。

    “我現在要考考你,”亨利用他那若有所思的語氣說道,“考試時間到了,大奶,你最好是準備好了。”

    本哭了。他的心髒在胸口狂跳,鼻涕從鼻孔裏流出來停在上唇。圖書館借來的書散落在腳邊。亨利一腳踩到《推土機》。他低頭瞄了一眼,抬起黑色工程靴將它踢進水溝裏。

    “第一題來了,大奶。期末考的時候,如果有人對你說‘讓我抄’,你該怎麽回答?”

    “好!”本立刻大喊,“我會說好!當然、沒問題,盡管抄!”

    折刀的刀尖往前五厘米,刺到了本的肚子,感覺和剛從冰箱裏拿出來的冰塊一樣冷。本猛縮小腹,世界突然一片灰暗。亨利的嘴巴動個不停,本卻聽不見他在說什麽。亨利就像關掉聲音的電視,而世界不停搖晃……搖晃……

    千萬別暈倒!一個驚慌的聲音尖叫道,你要是暈倒,他可能會氣得把你殺了!

    世界稍微清晰了一點。本看見貝爾齊和維克多的笑容消失了,變得有些緊張……甚至驚惶。他們的表情讓本頓時清醒過來,仿佛被人打了一巴掌。他們忽然不曉得他要做什麽,做到什麽程度。你想象情況會有多糟,結果就有多糟……甚至更糟。你最好趕快思考。就算從前沒想過,以後也不會想,現在卻非想不可。因為他的眼神。他們是該緊張,因為他的眼神和瘋子一樣。

    “答錯了,大奶,”亨利說,“其他人叫你讓他抄,我才不在乎你他媽的怎麽回答,懂嗎?”

    “懂,”本說,肚子因為啜泣而起起伏伏,“我懂了。”

    “很好。第一題你答錯了,不過關鍵在後麵。你準備好了嗎?”

    “我……應該吧。”

    這時,一輛車朝他們緩緩駛來。一九五一年的福特轎車,很髒,前座坐著一對男女,年紀很大,看起來像沒人注意的百貨公司人體模特。本看見老人的頭緩緩轉向這裏,亨利湊向本,將刀遮住,本感覺刀尖刺進了他的肚臍上方。刀還是很冰,他不曉得為什麽,但事實就是如此。

    “你叫啊,放聲叫,”亨利說,“你要是敢叫,就等著腸子流到球鞋上吧。”兩人距離近得可以接吻,本聞到亨利呼吸裏帶著黃箭口香糖的甜味。

    車子經過他們,有如玫瑰花車遊行車隊般緩慢優雅地沿著堪薩斯街往前開去。

    “好了,大奶,第二題。期末考時,如果我說‘讓我抄’,你該怎麽回答?”

    “好,我會說好,馬上說。”

    亨利笑了:“很好,這一題答對了,大奶。接下來是第三題:我要怎麽讓你永遠記得這件事?”

    “我……我不知道。”本囁嚅。

    亨利露出微笑,臉龐亮了起來,這一刻他看起來居然算得上英俊。“我知道!”他仿佛發現了偉大的真理,“我知道,大奶!我要把我的名字刻在你的肥肚皮上!”

    維克多和貝爾齊突然哈哈大笑。本覺得困惑,卻又鬆了一口氣,心想亨利隻是在唬人。他們三個聯手捉弄他,想嚇得他魂飛魄散。可是,亨利·鮑爾斯沒有笑。本忽然明白維克多和貝爾齊會笑,是因為他們鬆了一口氣。他們顯然以為亨利不是認真的,然而他是。

    折刀往上劃,像切牛油一樣順。鮮血在本蒼白的肚皮上形成一道紅線。

    “嘿!”維克多大叫一聲,但聲音含混,因為他嚇得倒抽了一口涼氣。

    “抓住他!”亨利咆哮道,“你們兩個把他抓好,聽到沒?”亨利的臉龐不再嚴肅,不再若有所思,而是像魔鬼一樣扭曲猙獰。

    “天哪,亨利,別真的弄傷他!”貝爾齊大叫,聲音尖得像個小女孩。

    接下來的一切發生得很快,但本·漢斯科姆卻覺得很慢,有如慢鏡頭,又像《生活》雜誌攝影集的定格影像。他不再驚慌。他突然發現自己體內有個東西。因為驚慌無濟於事,而那東西一口吃掉了他的驚慌。

    第一格影像,亨利將他的運動衫扯到脖子底下,鮮血從他肚臍上方的垂直刀痕汩汩滲出。

    第二格影像,亨利再度往下劃了一刀,動作很快,有如槍林彈雨中瘋狂的戰地醫生。流血的地方又多了一個。

    本看著鮮血往下流,積在牛仔褲腰和肚皮之間,心裏冷冷地想,後退,我得後退,我隻能往後麵逃,那是唯一的路。貝爾齊和維克多已經鬆開他了,雖然亨利命令他們抓住他,但兩人還是退縮了,因為害怕。然而,要是他逃跑,鮑爾斯一定會追上他。

    第三格影像,亨利橫劃一刀,將兩條直的刀痕聯結起來。本感覺血流過他的內褲,順著他的左腿留下一道有如蝸牛爬痕的黏稠血痕。

    亨利稍稍後退,像個風景畫家般皺眉審視他的成果。本想,H刻完就是E了。這個念頭讓他決定行動。本上身前傾,立刻被亨利推了回去。他借力使力,雙腳順勢一蹬,身體撞上隔開堪薩斯街和斜坡的白色欄杆,同時揚起右腳朝亨利肚子上踹了一下。他不是報複,他隻想增加後撞的力量。當亨利臉上露出難以置信的神情,他忽然感到強烈而原始的喜悅,興奮得頭頂像要爆開一樣。

    欄杆發出斷裂聲。本看見維克多和貝爾齊衝上前去,在亨利一屁股坐進水溝前將他抓住。《推土機》的殘骸散落在水溝邊。本往後墜了下去,發出一聲帶笑的尖叫。

    本的背撞上斜坡,臀部摔在剛才看見的涵洞正下方。幸好他跌落在那裏,否則背可能就斷了。他整個人摔進濃密的蕨類植物和雜草裏,幾乎沒有感覺。他往後翻滾,雙腳越過腦袋後坐起身來,一路倒退著滑下斜坡,好像在玩綠色大滑水道的小孩。他的運動衫卷到脖子上,雙手亂抓想讓自己停下來,卻隻是拔掉一把又一把的雜草和蕨類。

    本看見堤防頂端(很難想象他剛才還站在那上頭)以動畫片裏那種驚人的速度離他而去。他看見維克多和貝爾齊,看見他們的臉像兩個白色的O朝下望著他。本想起他借的書,心裏正難過,忽然猛地撞上某個東西,痛得要命,差點沒把舌頭咬成兩段。

    他撞上了一棵倒下的樹,停止下滑,左腿差點兒被它弄斷。本沿著斜坡往上爬了幾步,呻吟著將腿抽出來。那棵樹讓他停在斜坡將近一半的地方,底下樹叢更濃密,涵洞排出的汙水緩緩流過他的手。

    上方傳來一聲尖叫。本抬頭一看,隻見亨利·鮑爾斯將刀咬在嘴裏,抓著欄杆一躍而過。他雙腳著地,身體猛往後仰以免翻倒,接著幾個大步讓自己穩住,隨即開始像袋鼠似的一跳一跳躍下堤防。

    “我要窄了尼,打奶!”亨利咬著刀大叫。本不需要聯合國口譯員告訴他,也知道亨利的意思是:我要宰了你,大奶!

    “我塔馬的要窄了尼!”

    剛才在人行道上,本找到了冷血將軍般的鎮定。這會兒,這份鎮定讓他意識到自己該怎麽做。

    亨利已經將刀拿在手上,匕首似的直直橫在胸前。本在亨利趕到之前及時站起來,隱約察覺左腿牛仔褲破了,血流得比腹部還嚴重……但他還站得起來,表示腿沒有斷。至少他是這麽希望的。

    本微微下蹲保持平衡,趁亨利一手抓住他、另一手揚起刀子劃出一道弧線時往旁邊跳去。他失去了平衡,但在跌倒之前伸出流血的左腿,朝亨利的腿用力一絆。亨利雙腳猛然離地,本目瞪口呆地望著他像超人一樣飛過剛才絆住自己的枯樹,心中充滿讚歎,渾然忘了害怕。亨利雙手伸直,和電視劇裏的喬治·裏弗斯29一樣。隻是喬治·裏弗斯飛得很自然,感覺就像衝澡或在後院吃中餐,亨利的表情卻像被人用火鉗戳進屁眼似的,嘴巴開開合合,嘴角飛出一道口水落在耳垂上。

    亨利摔回地上,刀子從手中飛出。他單肩著地滾了一圈,整個人仰麵朝天,雙腳張開呈V字形,一路滑進樹叢裏。他尖叫了一聲,接著砰的一聲,之後就再也沒有聲音了。

    本頭暈目眩地坐在原地,望著被亨利撞得亂糟糟的樹叢。這時,一堆石塊忽然從天而降,落在他身旁。他抬頭一看,隻見維克多和貝爾齊正跑下堤防。他們小心翼翼,動作比亨利謹慎,因此也比較慢,但如果他繼續坐在這兒,三十秒內就會被他們追上。

    他嘀咕了一聲。他們要瘋到何時才肯罷手?

    他一邊盯著他們,一邊吃力地翻過倒下的樹幹,氣喘籲籲地爬下堤防。他身體有傷,舌頭痛得要命。失控亂長的樹叢和他差不多高,他鼻子裏都是枝葉的腥臭味。他聽見不遠處有水流過石頭的潺潺聲。

    本雙腳一滑,整個人又摔倒在地,連滾帶溜衝下堤防。他一隻手的手背打在凸出的石塊上,身體滑過一片荊棘,運動衫被刮出一大堆灰藍毛球,他手掌和臉頰上的幾塊皮也被蹭掉了。

    他雙腳衝進水裏,整個人猛然刹住。他坐起來,眼前是一條蜿蜒的小溪,往右流進再生林中,林子裏和洞穴一樣黑。他往左邊看,發現亨利·鮑爾斯仰躺在溪水中,眼睛半睜,隻看得到眼白。鮮血從他耳朵裏汩汩流出,在水裏形成幾道血絲,朝他流來。

    啊,天哪,我殺了他!天哪,我是殺人凶手!啊,天哪!

    本忘了貝爾齊和維克多在後麵追趕(也可能因為他知道那兩人發現勇敢的老大死了之後,就不會想痛扁他了),站起來往上遊走,弄得水花四濺。他走了有六米遠,來到亨利身邊,運動衫撕裂,牛仔褲浸成黑色,一隻鞋沒了。本隱約察覺自己衣不蔽體,渾身疼痛。最慘的是左腳踝,卡在浸濕的球鞋裏腫得厲害,而他又愛用左腳,此時他不像是在走路,更像是經過長途航行第一次上岸的水手一樣踉踉蹌蹌。

    他彎腰檢查亨利·鮑爾斯,沒想到亨利忽然睜開眼睛,用滿是擦傷和鮮血的手抓住了他的小腿。

    亨利嘴巴翕動,雖然隻能發出呼哨聲,但本還是聽明白了:宰了你這隻肥豬。

    亨利抓住本的腿,掙紮著想爬起來。本慌忙抽腿,亨利的手往下滑,接著鬆開。本拚命後退,雙手亂揮,短短四分鍾內屁股第三次著地,還咬到了舌頭。溪水被他坐得水花四濺,他眼前出現了一道彩虹。本才不在乎彩虹,也不想找到他媽的金礦,他隻想過自己的肥胖生活。

    亨利翻了個身想站起來,結果又摔回溪裏。他用手和膝蓋撐起身子,最後總算站了起來,一雙黑色眼眸盯著本,短短的頭發分成左右兩邊,有如狂風掃過的玉米田。

    本突然很生氣。不,不隻是生氣,而是盛怒。他胳膊下夾著圖書館借來的書走得好好的,一邊幻想自己和貝弗莉·馬什接吻,誰也沒招惹,結果弄成這個樣子。你看看,褲子破了,左腳踝可能斷了,起碼一定有扭傷,腳和舌頭傷痕累累,肚皮上還刻了天殺的亨利·鮑爾斯的名字。那些取笑他的討厭的球迷算什麽?真正讓他在意的是那些書,他必須賠給圖書館。想到弄丟的書和斯塔雷特太太得知後的責備眼神,他就火冒三丈。不管出於什麽理由,割傷也好,扭到也罷,或者是圖書館的書,甚至是他放在後口袋的借書卡泡水膨脹,可能已經無法辨讀,總之他一氣之下就朝亨利·鮑爾斯撲去,穿著凱茲帆布鞋的腳踩出陣陣水花。他跑到亨利麵前,對準他的胯下就是一腳。

    亨利沙啞地慘叫一聲,驚得鳥群都從樹上飛了起來。他雙腿張開,兩手捂著胯下,望著本,滿臉驚詫,氣若遊絲地喊了一聲“你”。

    “沒錯。”本說。

    “你。”亨利又說了一次,聲音更微弱了。

    “沒錯。”本又說了一次。

    亨利緩緩跪下,但不像摔倒,而是弓起身子。他那雙黑眼睛依然望著本,臉上仍是難以置信的神情。

    “你。”

    “就是我!”本說。

    亨利側身摔倒,雙手依然抓著褲襠,開始左右翻滾。

    “你!”亨利呻吟道,“我的蛋!你!你踢破我的蛋了!啊!”他的力氣恢複了一點,本開始一步步往後退。他討厭自己剛剛的舉動,心裏卻又充滿正義伸張的興奮,這種感覺令人著迷。“啊!我他媽的蛋!呃啊!我他媽的蛋!”

    若不是一塊石頭擊中了本的右耳,他可能會一直站在那裏,待到亨利複原可以起身追他為止。石頭擊中了他的右耳,他感到一陣錐心的刺痛,要不是開始流血,他還以為是黃蜂咬人。

    他轉身發現貝爾齊和維克多已經踏進溪水裏,大步朝他走來,兩人手上都抓著鵝卵石。維克多使勁一丟,本聽見石頭從他耳邊呼嘯而過。他低身閃躲時,另一顆石頭正中他的右膝,他痛得大叫一聲。

    第三顆石頭打在他臉上,讓他眼淚直流。

    他手忙腳亂走到對岸,抓著突出的樹根和樹叢拚命往上爬,踩到岸上後(翻上去的時候,屁股又被石頭撞了一下)回頭匆匆瞄了一眼。

    貝爾齊跪在亨利身旁,維克多站在兩米外朝他扔石頭。一塊棒球大小的石塊落入本身後一人高的樹叢裏。他看夠了,事實上,他看太多了。更糟的是,亨利再度試圖起身。他和本的天美時手表一樣,就算受到重創也能運作。本轉身衝進樹叢,吃力地朝他認為的西方前進。隻要穿過荒原到達老岬區,他就能要到一角硬幣搭公交車回家,將門牢牢鎖上,把沾了血的破爛衣服扔進垃圾桶,到時噩夢就會結束了。本想象自己洗完澡,穿著紅色絨毛浴袍坐在起居室看卡通片《達菲鴨》,用草莓口味的吸管喝牛奶。記住這個念頭,他嚴厲地告訴自己,繼續往前。

    樹枝掃過他臉上,本將樹枝推開,盡力不去理會有如爪子般撲來的棘刺。他走到一塊又黑又髒的平地上,那裏密密麻麻長滿形如竹子的植物,惡臭從地表撲鼻而來。他低頭望著深入竹林的死水潭,看著它反射的光澤。不好的預感(流沙)

    有如暗影閃過他的心頭。他不想走過去,就算不是流沙,泥巴也會讓他的鞋子陷進去。於是他轉而往右,沿著竹林跑到一片真正的樹林前。

    林子裏多半是樅樹,長得非常茂密,為一丁點空間與陽光拚命爭搶,但矮樹叢不多,可以跑得快一點。本已經不曉得自己的方位,但自認應該還保持些微領先。荒原三麵被德裏鎮包圍,一麵是半完工的高速公路擴建工程,他遲早會走到其中一麵。

    他感到本腸胃翻攪,隱隱作痛。他撩起扯破的上衣檢查傷勢,痛得身體一縮,倒抽一口涼氣。他的肚子看起來像一顆詭異的聖誕球,紅色的是血痕,綠色的是剛才滑下堤防時蹭到的草綠。他放下上衣,看到自己肚皮上一團亂讓他想吐。

    忽然,他聽見頭上傳來嗡嗡聲。聲音低沉,幾乎低出聽覺範圍。換成是隻想趕快逃離現場的大人(蚊子已經找上本了,雖然沒麻雀那麽大,但也不小)一定不會理它,甚至根本聽不見。但本還是個孩子,而且已經不那麽害怕了。他轉身向左,撥開低矮的月桂樹叢往前走。樹叢後方,一根直徑大約一米二的水泥管從土裏伸出一米長,上頭還罩著一個鐵鑄的人孔蓋。蓋子上刻了幾個大字:德裏鎮汙水處理局。走到這麽近,本才聽出聲音來自水泥管裏,而且不是嗡嗡聲,是低語聲。

    本將一隻眼睛湊到蓋孔上,但什麽也沒看見。他聽得見低語聲和水流聲,但僅此而已。他吸了一口氣,聞到一股淡淡的酸臭味,既潮濕又惡心,讓他身體一縮,頭往後仰。是臭水溝,不會是別的。也可能是臭水溝加下水道,這在飽經水患的德裏鎮並不少見,沒什麽。但本還是不寒而栗,一是因為在雜草蔓生的荒郊野外竟然看到人造的東西,二是因為那東西的形狀:

    突出地麵的水泥管。本去年讀過威爾斯的《時間機器》。他先讀完漫畫版,然後讀了小說。

    這根水泥管和它上麵透氣用的鐵蓋讓他想起小說裏那幾口井。一直往下,就能抵達破敗可怕的莫洛克國。

    本匆匆離開水泥管,試著重新找到西方。他走到一小塊空地上,轉動身子直到影子在他正後方,接著便直直往前。

    五分鍾後,他聽見水流聲更大了,還有小孩在說話。

    他停下來豎起耳朵,忽然聽見後方傳來樹枝折斷的聲音和另外的說話聲。那聲音非常好認,是維克多、貝爾齊和如假包換的亨利·鮑爾斯。

    看來噩夢還沒結束。

    本四下張望,找了個地方躲了起來。

    兩小時後,本從藏身處出來,身上比之前更髒,但精神振作了一點。他覺得不可思議,他剛才竟然睡著了。

    之前聽見亨利他們步步緊逼,本就像被卡車車燈照到的小動物一樣,差點沒僵住。他覺得昏昏欲睡,不想動,隻想躺下來像隻刺蝟一樣縮成一團,讓那三人為所欲為。這想法很瘋狂,很詭異,卻很不賴。

    但本沒這麽做,而是繼續朝水聲和小孩的方向走。他想看看他們是誰,聽聽他們在說什麽——隻要能甩脫困倦感就好。計劃,他們在討論計劃。本甚至覺得其中一兩個人的聲音有點熟悉。有東西撲通掉進水裏,小孩開懷大笑。本忽然生出一股愚蠢的渴望,這也讓他更加清楚地察覺自己的處境有多危險。

    如果他會被抓,那最好別連累那些小孩,於是本繼續往右走。他腳步很輕,許多胖子腳步都很輕。

    他走到離他們很近的地方,看見那幾個男孩在他和明亮的溪水之間走動。不過他們沒看見他,也沒聽見他的腳步聲。本繼續往前,他們的聲音漸漸遠去。

    他遇到一條人踩出來的狹長小徑,考慮片刻之後搖了搖頭,越過小徑重新鑽入樹叢。他速度變慢了,不再踩著樹葉前進,而是邊走邊撥開樹枝,但方向還是大致和小溪平行。雖然被枝葉遮著,他還是看出這條溪流比他和亨利摔進去的小溪寬闊許多。

    本又發現了一根水泥管,隱藏在蔓生的黑莓之間,同樣嗡嗡作響。管子後方是一道堤防,往下直抵溪流,一棵長滿節瘤的老榆樹半躺在水麵上,河水衝刷堤岸讓它的根部露出一半,看起來像一團亂發。

    本不想遇到蟲子或蛇,但他又累又怕,已經不在乎了。他走過樹根來到下方的淺洞裏,身體想往後靠,結果撞到樹根,感覺像有人氣得用手指戳他一樣。他稍微移動身體,樹根立刻變成了很好的倚靠。

    亨利、貝爾齊和維克多出現了。他以為他們會受騙,會走那條小徑,但運氣顯然不在他這邊。他們在他附近逗留了一會兒,近得他一伸手就能摸到他們。

    “我敢說剛才那群笨蛋一定看到他了。”貝爾齊說。

    “唔,那就去問個究竟吧。”亨利說完,三人便往回走,不久本就聽見他大叫:“你們幾個他媽的在這裏做什麽?”

    有人答話,但本聽不清楚。距離太遠了,而且他離河很近(這顯然是坎都斯齊格河),水聲太大,但他感覺那群孩子很害怕。他可以理解。

    維克多·克裏斯忽然吼了一句:“這是什麽幼稚的攔河壩?”

    攔河壩?爛惡巴?還是維克多罵他們幼稚,而本聽錯了?

    “我們把它砸了吧!”貝爾齊提議道。

    幾個小孩大聲抗議,接著是一聲哀號。有人哭了。本可以理解。那三個家夥雖然沒抓到他,但這會兒又有一群小孩兒任他們宰割。

    “沒錯,把它砸了。”亨利說。

    水花飛濺的聲音、驚恐的大叫,貝爾齊和維克多哈哈蠢笑,還有一個小孩在哭,哭得既傷心又氣憤。

    “少在那裏哭哭啼啼,你這個結巴怪胎,”亨利·鮑爾斯說,“我今天受夠你們這群狗屎了!”

    有東西碎了。水流聲忽然變大,隨即恢複了原本的平緩。本立刻就明白了。攔河壩,維克多說的是攔河壩。那幾個小孩(他之前經過時覺得是兩三個)剛才在搭水壩,結果被亨利他們踢爛了。本甚至猜到了那幾個孩子是誰。據他所知,德裏小學隻有一個“結巴怪胎”,就是威廉·鄧布洛。他也在五年級,不過在另一班。

    “你們何必這樣!”一個微弱害怕的聲音哭喊道,本立刻認出了那個聲音,隻是一時記不起那個小孩的長相,“你們為什麽要這樣?”

    “因為我高興,你這個雜碎!”亨利吼了回去,接著是一聲悶響,然後是哀號和哭泣。有人被打了。

    “閉嘴!”維克多說,“小鬼,你要是再不閉嘴,我就把你的耳朵扯下來粘到下巴上。”

    哭聲變成了一陣哽咽。

    “我們要走了,”亨利說,“但離開之前,我想問你們一件事。你們十分鍾前有看到一個小胖子經過嗎?長得很肥,渾身都是傷口和血。”

    回答很短,肯定是“沒有”。

    “你確定?”貝爾齊問,“你最好搞清楚,結巴鬼。”

    “我、我、我確、確定。”威廉·鄧布洛說。

    “走吧,”亨利說,“那小子可能從那裏渡河回去了。”

    “各位拜拜囉。”維克多·克裏斯說,“相信我,那個攔河壩真的很差勁,還不如不要蓋。”

    飛濺聲。貝爾齊又說了幾句,但距離比剛才遠,本聽不清楚,事實上也不想聽清楚。近一點的地方,剛才在哭的男孩又開始哭了,另一個男孩在安慰他。本判斷外頭隻有兩個人,結巴威和啜泣的男孩。

    他半坐半躺,傾聽河邊兩個孩子的交談,還有亨利和他那兩個跟班朝荒原另一頭走去的聲響。陽光在他眼前閃爍,灑在他頭上和四周的樹根上有如發光的硬幣。這裏很髒,但很舒服……又安全,流水聲讓人平靜,就連那個男孩的哭聲也讓人平靜。他的傷口不那麽疼了,隻剩微微的抽痛,亨利那些人的聲音也完全消失了。他可以再等等,確定他們不會回來,然後再上路。

    本聽見地底排水係統運作的聲音,甚至感覺得到。緩慢穩定的震動從地下傳到他靠著的樹根,再傳到他背部。本又想起了莫洛克人,想起他們裸露的軀體。他想,他們身上的味道應該和人孔蓋裏飄出的臭味一樣,潮濕中帶著屎味。他想起那些深入地心的幽井,內壁釘著生鏽的階梯。他覺得昏昏欲睡,不久幻想便換成了夢境。

    本沒有夢到莫洛克人,而是夢到了一月遇見的事。就是那件他不知該如何向母親解釋的事。

    那天,聖誕長假剛結束,道格拉斯太太問班上有沒有人誌願留下來,幫忙計算假期前收到的書。

    本立刻舉手。

    “本,謝謝你。”道格拉斯太太說完對他露出燦爛的笑容,讓他從心底一路溫暖到腳趾。

    “馬屁精。”亨利·鮑爾斯低聲說。

    那是個很典型的緬因州冬日,天氣好到不行,又壞到了極點:萬裏無雲、陽光明豔,可是冷得有點嚇人。氣溫隻有零下十攝氏度,再加上強風,讓人覺得寒冷刺骨。

    本一邊數書一邊報數,道格拉斯太太做記錄。他發現她並沒有重點一遍,心裏很驕傲。每點完一批,他們就將書搬到儲藏室。走廊上,電熱器發出夢囈般的隆隆聲。校園裏吵吵嚷嚷,置物櫃砰地關上,托馬斯太太在辦公室嗒嗒打字,樓上的合唱團唱得有些走調,體育館裏籃球啪啪觸地,聽了令人緊張,球員在打蠟地板上奔跑轉身,弄得球鞋吱吱作響。

    這些聲音漸漸消失,等最後一批書點完(少了一本,但也無所謂了,道格拉斯太太歎了口氣說,反正這些書已經老態龍鍾了),校園裏隻剩電熱器、屋外的強風和法齊奧先生揮動掃把為走廊地板鋪上木屑的沙沙聲。

    本從儲藏室的窄窗望出去,發現天色暗得很快。才四點就一副黃昏的樣子了。薄薄的幹雪在方格鐵架四周飛舞,在蹺蹺板之間盤旋。蹺蹺板牢牢凍在地上,得等四月春暖雪融才能解脫。傑克遜街上空無一人。他又注視了一會兒,希望有車經過傑克遜街和威奇漢街口,可是沒有。除了他自己和道格拉斯太太,德裏鎮的人可能都死了或逃走了,起碼給他的感覺是這樣。

    他看了道格拉斯太太一眼,發現她也有幾乎一樣的感覺,這讓他有點害怕。本從她眼裏看得出來。

    深沉、悠遠、若有所思,不是四十歲的老師而是孩子的眼神。她雙手抱胸,仿佛在祈禱。

    我很害怕,本心想,她也很害怕,但我們到底在怕什麽?

    他不曉得。這時,道格拉斯太太轉頭看他,有點難為情地淺笑一聲。“對不起,把你留到這麽晚,”

    她說,“真是不好意思,本。”

    “沒關係。”本低頭看著自己的鞋。他有一點喜歡她,不像對一年級老師提波多小姐那種全然的愛……不過依然是愛。

    “可惜我沒開車,”她說,“不然我就可以送你回家。我先生五點十五分左右會來接我,你如果不介意等,我們可以——”

    “沒關係,謝謝,”本回答,“我得在那之前到家。”其實不然,但他就是不想見到道格拉斯太太的先生,他也說不上來為什麽。

    “你可以請你母親——”

    “她不會開車,”本說,“我不會有事的,我家離學校隻有一公裏半。”

    “天氣好的時候,這點距離無所謂,但現在這種天氣就辛苦了。要是外頭太冷,你會自己找地方躲一下,對吧?”

    “噢,當然,我會去卡斯特羅大道超市烤個火之類的,我想葛德洛先生不會介意。而且我有雪褲,還有新的聖誕圍巾。”

    道格拉斯太太似乎放心了一點……接著又看了看窗外。“外麵看起來好冷,”她說,“好……好辣。”

    他不認識那個單詞,但很清楚她想說什麽。有東西不對勁兒,是什麽?

    忽然間,他明白了。他剛才將她看成一個“人”,而非僅僅是老師。就是這個。本剛才突然用不同的眼光看她的臉,於是她的臉變了,成了疲憊的詩人的臉。本想象她和丈夫一起回家,她雙手交疊坐在前座,暖氣嘶嘶作響,他聊著一天的工作。他想象她準備晚餐,一個怪念頭忽然閃過,一個聚會寒暄時常問的問題差點脫口而出:道格拉斯太太,您有孩子嗎?

    “我常常想,每年這個時候,其實沒人想住在北方,”她說,“至少不想待在這麽北的地方。”

    說完她微微一笑,陌生的感覺從她臉上或他眼裏消失了。本再度看到原本的她,起碼恢複了一部分。

    但你再也不會看到那樣的她了,不會那麽完整,他難過地想。

    “每到冬天我就覺得自己很老,要到春天才會重拾年輕。每年都這樣。你真的確定你會很安全,本?”

    “我確定。”

    “好,我想也是。你是個好孩子,本。”

    他又低頭看著腳趾,滿臉通紅,心裏更愛她了。

    在走廊鋪撒紅色木屑的法齊奧先生頭也不抬地說:“小心寒霜咬人,孩子。”

    “我會的。”

    本伸手打開置物櫃,將雪褲穿上。他之前很討厭母親在特別冷的日子強迫他穿雪褲上學,覺得小孩子才會穿雪褲,但這會兒很慶幸今天穿了。他緩緩走向門口,拉上外套拉鏈,將帽子拉緊,戴上手套。他走出校舍,在積滿雪的台階上站了一會兒,聽門慢慢關好,哢嗒一聲鎖上了。

    天空一片青紫,籠罩著德裏小學,強風陣陣,繩鉤敲打著旗杆,發出寂寞的鏗鏗聲。冷風刺進本毫無防備的溫暖臉龐,讓他臉頰發麻。

    小心寒霜咬人,孩子。

    本匆匆拉高圍巾,把自己弄成小胖子版的紅騎士。漸暗的天空呈現出一種奇幻的美,但本沒有駐足欣賞。天氣太冷了,他得趕快走人。

    起初風在他背後吹,甚至推著人前進,感覺還不太糟。但他到了運河街不得不右轉,結果變成逆風,幾乎無法邁步……仿佛強風和他有仇似的。圍巾是有一點作用,但幫助不大。本兩眼跳動,鼻子裏的濕氣凍成了冰膜,兩隻腳愈來愈麻。他不時將戴著手套的雙手放到腋下取暖。寒風怒吼,有時甚至像是人在咆哮。

    本又害怕又興奮。害怕是因為他現在能理解自己讀過的那些故事了,例如傑克·倫敦在《生火》裏說人真的會凍死。現在這種天氣,氣溫可能降到零下二十六攝氏度,凍死完全有可能。

    興奮就難以解釋了。那是一種孤單甚至憂鬱的感覺。他在外頭,乘著風的翅膀前進,待在明亮的窗戶裏的人看不到他。他們在裏麵,在溫暖有光的地方,完全不知道他經過,隻有他自己知道。這是秘密。

    寒風刺骨,但也新鮮而幹淨。他鼻子裏呼出一道道白霧。

    夕陽西下,在地平線上隻剩一道橘黃的冷光,星星有如粗糙的碎鑽在頭頂的天空閃閃發亮。本走到了運河街。離家隻剩三條街,他隻想讓臉和雙腳重拾溫暖,讓血液重新流動、激蕩。

    然而,他還是停下了腳步。

    運河凍在水泥閘門前,有如結冰的玫瑰奶河。河麵隆起,龜裂,混濁,紋絲不動,但在清冽的冬日陽光下卻像是有生命一般,展現出獨特而隱晦的美。

    本轉換方向改朝西南邊的荒原走去。他發現自己又變成順風了,雪褲被風吹得起伏飛舞。運河夾在水泥堤防中間直行大約八百米,之後堤防消失,河水湧入荒原。每年冬天,荒原上隻有結冰的野薔薇和光禿禿的枝幹。

    有個人影站在冰雪中。

    本看著那個人影,心想:那裏可能真的站著一個人,但他真的穿成那樣子?不可能吧?

    那人似乎穿著銀白色的小醜服,衣服被極地風吹得像波浪一樣起伏,腳下一雙太大的橘色鞋子,和襯衫的絨毛扣子顏色相同。他手裏抓著一把五彩繽紛的氣球,本發現氣球正朝他飄來,忽然感覺很不真實。他閉上眼睛用手揉了揉,然後睜開。氣球依然在朝他飄過來。

    他腦海中浮現法齊奧先生的叮嚀:小心寒霜咬人,孩子。

    一定是天氣搞的鬼,讓他產生了幻覺。人是可能站在冰上,穿著小醜服也不是不可能,但氣球不可能朝他飄過來,不可能逆風,但看起來就是那樣。

    本!冰上的小醜大喊。聲音從耳朵鑽進來,本卻覺得來自心裏。你想要一顆氣球嗎?

    那聲音邪惡可怕到了極點,本隻想拔腿就跑,但雙腳卻像操場上的蹺蹺板一樣凍在地上,動也不能動。

    氣球在飄,本!全都會飄!你拿一顆試試看!

    本站在運河橋上,小醜朝他走來。本愣愣地看著它前進,有如注視毒蛇逼近的小鳥。天氣這麽冷,氣球早就該破了,可是沒有。它們不應該直直地浮在小醜的頭頂,而是應該飄在小醜後方,急著返回荒原……也就是(本在心裏告訴自己)小醜原來在的地方。

    本還發現另一件事。

    落日餘暉為運河的冰灑上一抹玫紅,但小醜卻沒有影子。完全沒有。

    本,你會喜歡這裏的。小醜說,本這會兒已經聽得見他鞋子踩在坑坑窪窪的冰麵上的沙沙聲了。

    我向你保證,你一定會喜歡這裏。我遇見的男孩女孩都喜歡這裏,因為這兒就像《木偶奇遇記》裏的快樂島和《小飛俠》裏的夢幻島。他們在這裏永遠不需要長大,而所有孩子都不想長大!所以來吧!

    看看風景,挑一顆氣球,喂大象,玩溜滑梯!噢,你一定會喜歡的,本,你會飄——

    雖然心裏害怕,但本發現自己很想要一顆氣球。這個世界上有誰的氣球能夠逆著風飄?有誰聽過這種事?沒錯……他想要一顆氣球,還想看看小醜的臉,因為小醜低著頭,仿佛要躲開致命的強風。

    要不是德裏鎮政廳的時鍾響了五下,本真不知道……他也不想知道。重點是鍾確實響了,有如一支冰鑽劃破了嚴寒。小醜似乎嚇了一跳,抬起頭來,本看到了他的臉。

    他心裏第一個念頭是:木乃伊!噢,天哪!是木乃伊!他嚇得暈頭轉向,雙手牢牢抓著欄杆才沒昏過去。它當然不是木乃伊,不可能是。埃及有木乃伊,很多木乃伊,這個他知道。但本最先想到的卻是那個木乃伊,就是他上個月熬夜看《驚悚劇場》,在一部老電影裏看到的那個怪物,鮑裏斯·卡洛夫飾演的僵屍。

    不對,它不是那個木乃伊,不可能。電影裏的怪物不是真的,所有人都知道,連小孩都明白。可是——

    那副樣子不是化妝化出來的,也不是用繃帶纏成那樣的。它身上是有繃帶,大半纏在頸部和手腕上,被風吹得往後飛,但本可以清楚地看到小醜的臉。它臉上紋路很深,皮膚有如羊皮紙地圖般滿是皺褶,雙頰凹陷,皮膚幹枯,前額龜裂,毫無血色。它張開暗沉的雙唇咧嘴微笑,露出墓碑一般寥寥可數的牙齒,牙齦發黑,而且坑坑洞洞。本看不見它的眼睛,但看得見它焦炭般的、深陷的眼窩裏有東西在閃著,很像埃及聖甲蟲森冷的寶石眼。雖然本在上風處,卻還是聞得到肉桂、香料、古怪藥物處理過的裹屍布、沙子和已經幹涸碎裂的血的味道……

    “我們都在飄。”木乃伊小醜聲音嘶啞地說,本發現小醜已經來到橋邊,就在他正下方,伸出幹枯扭曲的手,讓他又嚇了一跳。小醜手上的皮膚被風吹得有如飛揚的三角旗,發黃的象牙般的骨頭隱約可見。

    小醜伸出幾乎沒有肉的手指碰了碰本的鞋尖,本忽然能動了。他轉身拔腿就跑,五點的鍾聲依然在耳邊回蕩。他跑到橋的另一頭,鍾聲正好停止。那是幻覺,一定是。小醜不可能在十到十五秒之間從那麽遠的地方走到他身邊。

    然而,他的恐懼不是幻覺,奪眶而出隨即冷卻在臉頰上的滾燙淚水也不是。本拚命奔跑,鞋子踩在人行道上,發出啪啪的聲響。他聽見穿小醜服的木乃伊在他背後,正從運河爬上來,石頭般的指甲刮過鐵條,衰老的肌腱有如沒上油的鉸鏈吱嘎作響。他聽見小醜用鼻子呼吸時發出的幹巴巴的聲音,和大金字塔底下的甬道一樣毫無濕氣。他聞到裹屍布的沙塵和香料味,知道小醜的手(和他用積木搭成的幾何模型一樣,沒有血肉)很快就要摸上他的肩膀,逼他轉身直視那張爬滿皺紋的笑臉,感受死水般的氣息,看著黑眼窩深處的微光湊到他麵前,沒有牙齒的嘴巴打著嗬欠。他會拿到氣球,沒錯,要多少有多少。

    本邊哭邊喘地跑到他家所在的那條街的街口,耳朵裏聽見心髒在狂跳。他回頭一看,發現街上空空蕩蕩,有著低矮水泥護欄和老式石頭路麵的拱橋上也不見人影。本看不見運河,但他覺得,就算看得見,也看不到什麽東西。不對,假如木乃伊不是幻覺,是真有其事,那它一定會躲在橋底下,就像《三隻山羊》裏的怪獸一樣。

    底下,躲在橋底下。

    本飛快地跑回家,不時回頭留意背後的動靜,最後終於進了門,然後將門鎖上。他向母親解釋,說他幫道格拉斯太太數書,所以回來晚了。但他母親那天工作特別忙、特別累,其實不怎麽擔心他。

    之後他坐在餐桌前,對著麵條和周日剩下的火雞肉,吃了整整三人份。吃著吃著,剛才遇見的木乃伊似乎愈來愈遠,愈來愈像一場夢。小醜不是真的,那些東西都不是真的,隻存在於深夜或周六下午場的電視電影裏。運氣好的話,二十五分錢就能看到兩種怪物。要是還有二十五分錢,就可以再買一大堆爆米花。

    不,它們不是真的,電視、電影和漫畫裏的怪物都是假的。它們也會成真,當你輾轉難眠時,當你將用餐巾紙包好藏在枕頭下的四顆糖果吃完了,當床鋪變成發臭的夢魘,強風在屋外咆哮,當你不敢看窗外,生怕見到一張獰笑的臉,當你發現那張臉雖然沒有腐敗,卻像枯葉一樣幹,眼睛像深陷在眼窩裏的兩顆鑽石,當你看見一隻傷痕累累的爪子抓著一把氣球:過來瞧瞧,挑一顆氣球,喂大象,玩溜滑梯!本,噢,本,你會飄。

    本驚呼一聲醒來,木乃伊的噩夢尚未離去,震顫的黑暗依然緊緊地包住他,讓他餘悸猶存。他打了個哆嗦,樹根不再托著他,而是像之前一樣戳著他的背,仿佛生氣了。

    他看見光線,便急忙爬了出去,回到午後的陽光下。河水潺潺,一切再度回到現實。現在是夏天,不是冬天。木乃伊沒有將他帶到沙漠上的地窖裏,他隻是窩在根須半裸的樹下的沙坑裏,躲避那幾個小惡霸。他在荒原,亨利和他的死黨們拿兩個在下遊玩的小孩出氣,因為他們找不到本,沒辦法痛打他一頓。各位拜拜囉!相信我,那個攔河壩真的很差勁,還不如不要蓋。

    本悶悶不樂地看著自己被扯爛的衣服,他回去一定會被母親嘮叨死。

    他睡得夠久,體力恢複了不少。他滑下堤防,沿著溪邊走,每走一步就打一個哆嗦。他渾身疼痛,感覺就像斯派克·瓊斯30在他肌肉裏用碎玻璃彈奏快歌一樣。他身上沒有衣服遮蔽的地方,幾乎每一處都有幹掉或未幹的血跡。反正建水壩的那些孩子應該已經走了,他這麽安慰自己。他不曉得自己睡了多久,但就算隻有半小時,鄧布洛和他朋友在遇到亨利他們之後,應該也會覺得換個地方(例如外層空間)比較好。

    本埋頭往前走。他知道,那幾個小惡霸要是回頭找他,他一定跑不過他們,但隨他們去吧,他不在乎。

    他繞過溪流的轉彎處,站在岸邊看了一會兒。建水壩的孩子還在,其中一個果真是結巴威。他跪在另一個男孩身邊,那男孩背靠河岸坐著,頭往後仰,喉結像三角插頭一樣凸出來,鼻子和下巴周圍都是幹掉的血,脖子上也有幾道。他手裏握著一個白色的東西。

    結巴威猛然轉頭,看見本站在那裏。本發現背靠河岸的男孩狀況很不妙,心裏非常驚慌。鄧布洛顯然嚇得半死。本絕望地想:這倒黴的一天到底有完沒完啊!

    “你、你、你能不、能不能幫、幫我,”威廉·鄧布洛說,“他、他的、噴、噴劑、沒、沒了,我怕他、他會——”

    威廉表情僵硬,臉愈來愈紅,那個字怎麽也擠不出來。他像支機關槍般嗒嗒個沒完,口水亂噴,過了將近三十秒,本才明白他想說的是“死掉”31。

    第五章威廉·鄧布洛打擊魔鬼(一)

    威廉·鄧布洛心想:我他媽的好像在做太空旅行,說不定就坐在槍管打出去的子彈裏。

    這個想法雖然完全正確,卻沒有讓他好過一點。事實上,這架協和客機從希思羅機場起飛(用發射可能還比較貼切)之後的頭一個小時,他一直在適應輕微的幽閉恐懼症。機艙很窄,讓人很不舒服,餐點還不賴,但空乘必須像體操選手一樣又扭又彎又蹲才能把餐點送上。看他們那麽費勁,食物帶來的愉悅也減少了幾分,不過坐在他隔壁的那位先生倒是無動於衷。

    那位先生是這趟旅程的第二個缺點。他長得很胖,又不是特別幹淨,雖然身上飄著拉皮迪斯香水味,但威廉很清楚地聞到一絲汗臭和土味。他也不是很注意自己的左手肘,不時就會輕輕碰威廉一下。

    威廉的目光不停地飄向機艙前方的數字屏幕。畫麵上顯示著這枚英國子彈現在的飛行時速。這架協和客機已經達到巡航速度,也就是兩馬赫出頭。威廉從襯衫口袋掏出筆來,用筆尖按了下智能手表的按鈕。這隻表是奧黛拉去年送他的聖誕禮物。如果馬赫表是對的(威廉沒有理由懷疑它會出錯),那麽他們目前正以每分鍾二十九公裏的速度前進。他不曉得自己是不是真的想知道這件事。

    飛機的窗子又小又厚,和水星號太空艙一樣。雖然接近中午,但威廉看見天空不是藍的,而是向晚的紫色,海天交會處的地平線微微彎曲。我坐在飛機裏,威廉心想,手裏拿著一杯血腥瑪麗,右邊一個髒兮兮的胖子不停地用手肘戳我的二頭肌,而我在看地球的弧線。

    他微微笑了,心想連這種事都能麵對,就沒什麽好怕的了。但他很害怕,不隻是因為坐在窄小的薄殼機艙裏以每分鍾二十九公裏的速度飛行。他幾乎可以感覺到德裏正朝他衝來,這麽形容絲毫不誇張。無論速度是不是每分鍾二十九公裏,他都感覺自己靜止不動,而德裏鎮有如巨大的肉食動物,蟄伏許久之後終於現身,朝他俯衝而來。德裏,德裏!我們該寫歌讚頌它嗎?讚頌工廠和河流的惡臭味、寧靜莊嚴的林蔭道、圖書館、德裏儲水塔、貝西公園和德裏小學嗎?

    還是荒原?

    威廉忽然靈光一閃,仿佛有幾道弧光燈的亮光照進他的腦袋。他像是坐在漆黑的電影院裏等待開映的觀眾,一等就是二十七年,但總算等到了。不過,對威廉·鄧布洛來說,弧光燈照亮的場景卻不是《毒藥與老婦》32之類的純喜劇,而是《卡裏加裏博士的小屋》33那樣的驚悚片。

    他懷著一種無聊的興味,心想:我寫的那些故事,那些小說,全都來自德裏。那裏是源頭,一切都來自那年夏天發生的事,以及前一年喬治遭遇的意外。所有問我那個問題的采訪者……我都給了他們錯誤的答案。

    那個胖子的手肘又頂了他一次,讓他的酒灑出來一點。威廉差點罵人,但忍了下來。

    不用說,那個問題就是:“你的靈感都來自哪裏?”威廉覺得,所有小說家都得回答(或假裝回答)這個問題,至少每周兩次,但像他這種靠寫子虛烏有之物維生的作家,必須回答(或假裝回答)的次數更多。

    “作家都有一條直通潛意識的管道,”他對訪問者說,刻意不提他愈來愈懷疑是不是真的有潛意識這種東西,“不過,恐怖小說家的管道可能更深入……你要說它是潛潛意識也行。”

    很優雅的回答,但他並不真的相信。潛意識?是有某種東西沒錯,但威廉覺得大家對“意識”這個功能太言過其實了。就像沙子跑進眼睛會流淚或飽餐一頓之後會放屁,誰曉得意識是不是同樣的東西?用放屁來比喻可能比較好,但你不太可能這麽回答訪問者,跟他們說夢境、模糊的渴望和似曾相識這類感覺其實都隻是心靈在放屁。但他們好像真的需要一個答案,那些拿著筆記本和日產小型錄音機的記者,而威廉很想幫助他們。他知道寫作很難,難極了,沒有必要給他們添麻煩,跟他們說“朋友,你還不如問我‘奶酪是誰切的?’比較快。”

    他心想,早在邁克來電話之前,你就知道他們老是問錯問題,但你現在終於知道怎麽問才是對的。

    不是你的靈感從哪裏來,而是為什麽會有靈感?管道確實存在,但不是通往弗洛伊德或榮格所謂的潛意識。人的心裏沒有排水道,也沒有住滿莫洛克人的洞穴。管道彼端隻有德裏,此外無他。隻有德裏,還有——

    還有,那個踢踢踏踏走過我的橋的家夥是誰?

    威廉忽然坐直身體。這回輪到他手肘一甩,猛地撞在鄰座胖子的腰間。

    “朋友,注意點,”胖子說,“你也知道座位很窄。”

    “你別用手肘頂我,我就不、不用手肘撞、撞你。”胖子一臉慍怒和詫異,露出你有沒有搞錯的神情。威廉一直盯著他,最後胖子終於別過臉去,嘴裏念個不停。

    是誰?

    是誰踢踢踏踏走上我的橋?

    威廉又望向窗外,心想:我們在打擊魔鬼34。

    他的手臂和頸背一陣刺痛。他一口將剩下的血腥瑪麗喝光,另一組弧光燈跟著亮起。

    銀仔,他的腳踏車。那是他取的名字,和《獨行俠》裏的那匹馬一樣。施文牌,很大一輛,高七十厘米。“威廉,你騎那輛車會把自己害死。”父親這麽對他說,但不是真的很擔心。喬治死後,他對任何事都不太在乎了。從前他很嚴厲。雖然公正,但很嚴厲。喬治死後,你做什麽他都不攔著。他動作像父親,行為像父親,但僅此而已。他好像永遠豎著耳朵,等著聽見喬治回家的聲音。

    威廉是在中央街的自行車店櫥窗裏看見銀仔的。它悶悶地斜倚著腳架站著,車身比其他腳踏車都高大。人家亮的地方它暗,彎的地方它直,直的地方它彎,前輪上立著一張牌子,寫著:二手車,議價出售。

    於是威廉走進店裏。出價的是老板,二十四美元。威廉接受了,因為他覺得那輛車就是他的生命,他不曉得該怎麽討價還價,而且他覺得那個價錢挺公道的,夠便宜。威廉用自己存了七八個月的錢(生日、聖誕節和除草拿到的錢)買下銀仔。他從感恩節就看中櫥窗裏的它了。他付了錢,等到雪融化並且不會再下的時候,把它騎回家。他去年根本沒想到自己會有一輛車,想想還真有趣。買車的念頭似乎是突然冒出來的,或許就在喬治(被殺)死後那段漫長的日子裏。

    剛買車那陣,威廉有幾次差點害死自己。他頭一天騎新車出門,就被迫跳車逃命,免得撞上科索斯巷盡頭的木板圍牆(他怕的不是撞到牆,而是撞穿它,然後跌落十八米摔到荒原上),結果就是左手多了一道十厘米長的傷口,從手腕劃到手肘。不到一星期,他又刹車過慢,以將近五十六公裏的時速衝過威奇漢街和傑克遜街口,輪輻上的紙牌機關槍似的嗒嗒作響。幸好路上沒車,否則他這個騎著髒灰色(隻有色盲才會說銀仔是銀色的)大腳踏車的小鬼肯定會被撞成鹹肉泥,和喬治一個下場。

    春日荏苒,威廉愈來愈懂得駕馭銀仔,但無論是他父親還是母親,都沒發現兒子在用腳踏車找死。他覺得除了剛買車的那幾天,他們根本就沒注意過銀仔。銀仔在他們眼中隻是下雨天會靠在車庫牆邊的破銅爛鐵。

    不過,銀仔才不是破銅爛鐵,雖然外表不起眼,跑起來卻像風一樣快。威廉的朋友(真正的朋友)

    埃迪·卡斯普布拉克對機械很在行,他告訴威廉該怎麽讓銀仔發揮實力,例如,哪些螺絲該擰緊和定期檢查,齒輪哪裏該上油,怎麽調緊鏈條,以及輪胎破了怎麽補,等等。

    “你應該重新上漆。”他記得埃迪曾經跟他說過,但他不想。他說不出理由,但就是想讓那輛施文牌腳踏車維持原貌。它看起來真的很破,很像不愛惜東西的孩子的車,經常被放在草坪上淋雨,騎起來應該吱吱嘎嘎,又搖又晃。它外表很糟糕,跑起來卻像風一樣快。它能——

    “打敗魔鬼。”他脫口而出,忍不住笑了。隔壁的胖子狠狠瞪他一眼。那笑聲和他之前讓奧黛拉不寒而栗的笑聲一樣,很像吠叫。

    沒錯,銀仔看起來很破,漆皮剝落,後輪還裝了老氣的置物架,喇叭也是黑色橡膠球那種,拴在握把上,生鏽的螺絲和嬰兒的拳頭一樣大。真的很破。

    但它能跑嗎?能嗎?拜托!

    銀仔能跑得很!威廉·鄧布洛的命就是它救的。事情發生在一九五八年六月的第四周——一周前,他才認識本·漢斯科姆,和他、埃迪一起建了攔河壩。而那周的周六下午看完電影之後,本、“賤嘴”理查德·托齊爾和貝弗莉·馬什一起到荒原來。銀仔救了他的那一天,理查德就坐在銀仔的置物架上……

    因此,他想銀仔也救了理查德一命。威廉還記得他們從某幢房子逃出來,他記得很清楚。內波特街上那幢該死的房子。

    他那天飆車打敗了魔鬼。沒錯,對極了。那魔鬼眼睛有如古錢,閃閃發光,渾身毛茸茸的,張著血盆大口。不過,那是後來的事了。銀仔救了他和理查德一命,而在那之前,埃迪·卡斯普布拉克的命或許也是它救的。就在威廉和埃迪遇到本那一天,也就是他們的攔河壩被踢爛那一天。亨利·鮑爾斯(他那天看起來就像被廚餘攪碎機攪過一樣)給了埃迪鼻子一拳,讓埃迪氣喘發作,而噴劑又正好用完了。所以是銀仔的功勞,是銀仔救了他們。

    威廉·鄧布洛已經將近十七年沒騎過腳踏車了。這會兒,他坐在一架一九五八年沒人會相信(除了科幻小說雜誌,也沒人能想象)的飛機裏望著窗外,心想:唷嗬,銀仔,衝吧!刺痛的淚水突然湧上眼眶,逼得他閉上了眼睛。

    銀仔後來怎麽了?他想不起來了。那部分回憶仍然一片漆黑,弧光燈還沒有亮起來。或許這樣比較好,或許這是老天慈悲。

    唷嗬!

    唷嗬,銀仔!

    唷嗬,銀仔!

    “衝吧!”他大喊一聲。風將他的叫聲撕裂,吹向他肩後,有如一條皺紋紙彩帶。他的叫聲又高亢又有力,是勝利的高呼。他隻有這句話喊得最順。

    他沿著堪薩斯街騎向鎮中心,起初速度並不快。要讓銀仔跑起來不容易,但它一旦跑起來就快了。

    看著銀仔加速,就像欣賞跑道上的灰色大飛機,一開始很難相信這麽大的機器有辦法離開地麵,感覺很荒謬。但當你見到機身底下出現影子,還來不及搞清楚是不是幻覺,那影子已經落在後頭,而飛機昂然升空,有如心滿意足的夢想,優雅地破空而去。

    銀仔就像這樣。

    威廉遇到一段向下的緩坡,開始加快速度。他站起來,身子往前傾,雙腳不停地上上下下。他學得很快。自從重要部位被撞了兩次,他就知道上車前要盡量將內褲拉高。後來埃迪看到他那樣做,就說,威廉那樣做是因為他覺得以後可能要生小孩。我覺得最好不要,但誰曉得?說不定他的小孩長得像他太太,對吧? 本章尚未完結,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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