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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四章《它:下冊》(2)(1/5)

作者:蜘蛛字數:335524更新時間:2023-09-29 00:11:10

    《金銀島》reference_book_ids":[7267077386074590220,6925013731910978567,6989851913969732645]}]},"author_speak":"code":0,"press_status":1,"content":"  第四部一九五八年七月

    你昏昏欲睡,等待我,等待

    大火,而我

    看見了你,被你的美所撼動

    被你的美所撼動

    震撼

    ——威廉·卡羅斯·威廉斯,《帕特森》

    我穿著生日服降生

    醫生打了我的臀

    說:你將是個特別的孩子

    親愛的小娃兒。

    ——悉尼·希米恩,《我的小娃兒》

    第十三章末日大戰

    威廉最早到。他坐在閱覽室門口進來的扶手椅上,看邁克接待那天晚上的最後幾名讀者——一名老婦人抱著好幾本平裝本怪誕小說,一名男子拿著一本講述美國南北戰爭的曆史巨著,還有一個瘦巴巴的小夥子想要借一本塑料封麵一角貼著“限借七日”標簽的小說。威廉發現那本小說是他的最新作品,卻一點也不意外或驚喜。他覺得自己已經過了驚喜的年齡,而意外隻不過是信以為真但終究是夢的現實。

    一位漂亮女孩穿著用金色大別針別住的蘇格蘭裙(天哪,威廉心想,我好久沒有看到這種裙子了,難道又開始流行了?),將零錢投進複印機裏,複印抽印本,一邊望著櫃台後方的大擺鍾。所有聲音都如圖書館該有的一樣柔和,一樣舒服:鞋底和鞋跟輕輕踩在紅黑兩色油氈地板上的吱嘎聲、時鍾單調的嘀嗒聲,還有仿佛貓咪喵嗚叫的影印聲。

    年輕女孩影印完畢,開始整理印好的紙頁。拿著威廉·鄧布洛小說的男孩走到她麵前。

    “瑪麗,你把影印好的東西放在桌上就好,”邁克說,“我會處理。”

    她露出感激的微笑:“謝謝你,漢倫先生。”

    “晚安,瑪麗。晚安,比利。你們兩個趕快回家吧。”

    “小心點,否則妖怪就會……來抓你!”瘦小子比利一邊唱著,一邊占有似的摟住女孩的纖腰。

    “呃,我想妖怪不會要你們這兩個醜八怪的,”邁克說,“但還是小心點。”

    “我們會的,漢倫先生。”瑪麗認真回答,輕輕捶了男孩肩膀一拳。“走啦,醜八怪。”她說完咯咯笑了起來,瞬間便從一個還算迷人的美麗高中女生變成充滿活力又不笨拙的十一歲女孩,就像當年的貝弗莉·馬什……兩人走過他麵前,威廉被她的美麗深深撼動……同時覺得恐懼。他很想上前告訴那個男孩,叮嚀他走有路燈的馬路回家,聽見有人說話不要轉頭張望。

    先生,溜滑板怎麽可能小心,一個聲音在他腦海中說,威廉露出大人才有的遺憾微笑。

    他看見男孩幫女孩開門,兩人走進連廊,身體貼得更近了。威廉敢用比利夾在腋下的那本小說的版稅打賭,那男孩會在推開大門之前偷吻女孩。不吻就是笨蛋,比利小子,威廉心想,平安送她回家吧。老天保佑,好好送她回家!

    邁克喊道:“我馬上就好,威老大,等我把東西歸檔。”

    威廉點點頭,蹺起二郎腿,腿上的紙袋沙沙作響。袋子裏有一瓶波旁酒,威廉發現自己這輩子從來沒有這麽想喝過酒。這裏如果沒有冰塊,至少有水。不過以他現在的狀態,水也隻要一點點就夠了。

    他想起靠在邁克家車庫牆邊的銀仔,接著很自然想起他們(除了邁克)在荒原相遇的那一天。每個人都重述了自己的遭遇:門廊下的麻風病人、走在冰麵上的木乃伊、排水管裏的血、死在儲水塔裏的男孩、會動的相片,還有在荒涼的街道上追趕小男孩的狼人。

    他現在想起來了,七月四日前一天,他們走到荒原的更裏麵。那天鎮上很熱,但坎都斯齊格河東岸的樹叢裏卻很涼爽。他想起不遠處有一根水泥涵管,發出的嗡鳴聲很像女孩剛才操作的複印機。威廉想起那個聲音,還有其他夥伴講完自己的遭遇之後一起看著他的神情。

    他們希望他告訴他們接下來該怎麽做、如何行動,但他根本不曉得。不知道的感覺讓他絕望。

    他看著邁克巨大的影子映在閱覽室的深色板牆上,忽然恍然大悟:他當時會不曉得怎麽辦,是因為七月三日下午碰麵時,他們還沒到齊。到齊是後來的事兒,在垃圾場後方的礫石坑。從那裏可以輕鬆爬出荒原,要到堪薩斯街或梅裏特街都很容易,其實就在現在的州際高架橋附近。那個礫石坑沒有名字,已經存在很久了,邊緣很容易崩塌,長滿雜草和灌木,但還是彈藥充足,絕對夠打一場石頭大戰。

    但在此之前,在坎都斯齊格河邊,他不曉得該說什麽——他們希望他說什麽?他想說什麽?他想起自己環顧他們的臉龐——本、貝弗莉、埃迪、斯坦利、理查德。他想起那個音樂。小理查德。“呼啪、隆啪……”

    音樂。輕輕的。還有他眼中的光芒。他想起那光芒,因為理查德靠著最低矮的樹枝,並且將晶體管收音機掛在樹枝上。他們雖然在樹蔭底下,但陽光還是照在坎都斯齊格河上,反射到收音機的鍍鉻表麵上,再照進他的眼裏。

    “把收、收音機拿、拿開,理、理查德,”威廉說,“我快被弄、弄瞎了。”

    “沒問題,威老大。”理查德立刻答應,將收音機拿下來,完全沒耍嘴皮子,而且還把收音機關了。但威廉希望他沒關,因為這讓寂靜變得非常明顯,隻剩河水潺潺和排水設備的低鳴聲。他們全都望著他,他很想叫他們看別的地方。他們以為他是誰?怪胎嗎?

    但他當然不能那麽做,因為他們都在等他告訴他們該怎麽做。他們發現了可怕的事兒,需要他告訴他們該怎麽辦。為什麽是我?他很想對他們大吼,但他當然知道為什麽。因為不管他願不願意,他都被推上這個位子了。因為他是出點子的人,因為他弟弟被那個不知道是什麽的東西奪走了。最重要的是,因為他是威老大,即使他不曉得自己怎麽會當上這個角色。

    他瞄了貝弗莉一眼,隨即倉皇避開她眼中鎮定的信任。看著貝弗莉讓他有一種奇怪的感覺,在腹中騷動著。

    最後,他總算開口說:“我們不、不能報、報警。”他覺得自己說得太大聲、太衝了。“也不、不能找爸、爸爸媽媽,除非……”他滿懷希望地看著理查德,“你爸、爸媽呢,四眼田雞?他們感、感覺還蠻、蠻正常的。”

    “天老爺啊,”理查德用土豆管家的聲音說,“你顯然對我的父母親一無所知,他們——”

    “好好講,理查德。”坐在本身旁的埃迪說。他會坐在本身旁,純粹是因為本的影子夠大,能讓他遮陰。他的臉龐看來瘦小、憔悴而又擔憂,像個老頭兒。他右手抓著哮喘噴劑。

    “他們覺得我該進柏丘了。”理查德說。他這天戴著舊眼鏡,因為他前一天拿著開心果冰淇淋從德裏冰淇淋店離開時,被亨利·鮑爾斯的朋友加德·傑格麥爾從後麵偷襲了。那家夥比理查德重了三四十斤,雙手交握一拳打在理查德的背上,一邊大吼:“抓到了,換你當鬼!”理查德摔到水溝裏,眼鏡和冰淇淋都掉了。他母親火冒三丈,完全不相信他的解釋。

    “我看根本就是你在胡鬧,”她說,“說真的,理查德,你以為我們家有一棵眼鏡樹嗎?舊的弄壞了,隻要到那棵樹上再摘一副就好?”

    “可是,媽,是別人推我。他跑到我背後,那個大塊頭推我——”理查德快哭了。他母親不相信他,比被加德·傑格麥爾推進水溝更讓他難過。那家夥笨得要命,家裏根本懶得讓他上暑假班。

    “我不要再聽你胡扯了,”瑪吉·托齊爾冷冷地說,“改天看到你爸連續三天熬夜加班累得像條狗的時候,你最好多想一想,理查德。想想你幹的好事兒。”

    “可是,媽——”

    “我說別再講了。”她語氣又凶又堅決,更糟的是還帶著哽咽。她走出房間,不久就聽見電視機的音量開得非常大。理查德一個人可憐兮兮地坐在餐桌旁。

    想起這段往事讓理查德又搖了搖頭:“我家人是還好,但他們絕對不可能相信這種事兒。”

    “那有、有其、其他人嗎?”

    威廉多年後想起來,他們四處張望,好像在找一個不存在的人似的。

    “誰?”斯坦利疑心地問,“我想不到還有誰能信任。”

    “我、我也是。”威廉困擾地說。六人陷入沉默,威廉思考接下來該說什麽。

    如果有人問他,本·漢斯科姆一定會說窩囊廢俱樂部中,亨利·鮑爾斯最恨的人就是他,因為他害他從堪薩斯街跌到荒原,因為他和理查德、貝弗莉在阿拉丁電影院順利脫逃,更重要的是他不讓亨利抄考卷,害他必須暑假補課,惹得人稱瘋子巴奇的他父親勃然大怒。

    如果有人問他,理查德·托齊爾一定會說亨利最恨的人是他,因為他在佛裏斯百貨騙過了亨利和他兩個爪牙。

    斯坦利·烏裏斯會說亨利最討厭他,因為他是猶太人(斯坦利三年級時,亨利五年級,有一回用雪洗斯坦利的臉,把他洗到流血,讓他又痛又怕,歇斯底裏地尖叫)。

    威廉·鄧布洛認為亨利最憎恨他,因為他很瘦,因為他口吃,因為他喜歡穿得整整齊齊(德裏小學四月職業日那天,威廉打了領帶出席,亨利大喊:“你、你們看那、那個操他媽、媽的娘、娘娘腔!”那天還沒結束,威廉的領帶已經被人扯掉,扔到憲章街的行道樹上)。

    亨利確實痛恨他們四個,但在七月三日那一天,高居亨利憎惡排行榜第一名的孩子卻不是窩囊廢俱樂部的成員,而是一個叫邁克·漢倫,住在鮑爾斯農場四百米外的黑人男孩。

    亨利的父親,奧斯卡·“巴奇”·鮑爾斯,人如其名,百分之百是個瘋子。他將自己家計、身體和心理的困難全都怪罪給漢倫家,尤其是邁克的父親。他老是告訴自己的兒子和新朋友,是威爾·漢倫害他關進郡監獄的,因為那一年漢倫家的雞突然全數暴斃。“誰不曉得他是為了詐領保險金,”鮑爾斯一邊說,一邊使出船長比爾·彭斯8在本保上將酒吧裏的挑釁眼神看著大家,仿佛在說:誰敢插嘴試試看,“他找了幾個朋友串供,害我隻好把車賣了。”

    “誰幫他撒謊,爸爸?”亨利八歲那年曾經憤憤不平地問。他告訴自己,長大之後要將這些渾蛋揪出來,全身塗滿蜂蜜放到蟻丘上,就像畢朱電影院周六下午放映的西部電影一樣。

    由於亨利百聽不厭(但要是你問鮑爾斯,他會說兒子本來就該這樣),鮑爾斯便拚命灌輸仇恨與冤屈給兒子。他告訴亨利,雖然黑人大多很笨,但有些黑人很狡猾,而且骨子裏都憎恨白人,想要占白種女人便宜。他說,也許漢倫覬覦的不隻是保險金。也許他將雞群暴斃怪在鮑爾斯頭上,是因為鮑爾斯的雞產量在這條路上高居第二。總之,事情是那家夥幹的,絕對錯不了,而且他之後又到城裏找了一票同情黑鬼的白人幫他串供,威脅鮑爾斯花錢賠償,否則就要送他進州立監獄。“這還不夠明顯嗎?”鮑爾斯會對著瞪大雙眼默默聆聽,脖子髒兮兮的兒子說,“這還不明顯嗎?我為了國家去打日本鬼子,像我這樣的人多得是,但郡裏隻有他一個黑人。”

    雞群暴斃事件之後,不幸接踵而來——拖拉機故障了,耙子在北邊農田耕作時壞了,他脖子燙傷發炎生瘡,切除後又再次感染,最後隻好開刀。與此同時,那個黑鬼卻用髒錢和他削價競爭,搶走他的客人。

    麵對一連串指控,亨利耳中隻聽見兩個字,就是黑鬼、黑鬼、黑鬼。一切都是黑鬼的錯。黑鬼有美麗的白色房子,家裏有兩層樓,還有油爐,而鮑爾斯一家住的房子卻比防水紙糊成的小屋好不了多少。鮑爾斯務農掙不夠錢,隻好去當伐木工人,這是黑鬼的錯。他們家的井在一九五六年幹涸了,也是黑鬼的錯。

    那一年亨利十歲。漢倫家養了一條狗叫“奇普先生”,亨利開始喂它燉骨頭和土豆片,讓狗每次聽見他喊它,就會搖著尾巴跑過來。等它習慣了亨利和亨利喂的食物後,亨利有一天喂它吃撒了殺蟲藥的漢堡。他存了三星期的錢到卡斯特羅超市買肉,殺蟲藥則是從家裏後院小屋拿的。

    奇普先生隻吃了一半就停了。“再吃啊,把它吃完,黑鬼狗。”亨利說。奇普先生搖動尾巴。亨利從一開始就叫它“黑鬼狗”,所以狗以為這是它的另一個名字。毒藥發作後,亨利拿出一條曬衣繩,將奇普先生拴在樺樹上,讓它不能逃回家,接著便坐在陽光曬暖的扁平大石上,雙手托著下巴看狗死掉。狗過了很久才翹辮子,但亨利覺得很值得。斷氣前,奇普先生開始抽搐,綠色的唾沫從嘴邊滴落。

    “怎麽樣,黑鬼狗?”亨利問,狗轉動垂死的眼珠看著亨利,試著搖動尾巴,“喜歡今天的午餐嗎,你這個狗屎蛋?”

    奇普先生斷氣後,亨利解開曬衣繩,回家跟父親說自己做了什麽。鮑爾斯那時已經瘋得非常厲害,一年後差點把妻子打死,逼得她離家出走。亨利也很害怕父親,有時甚至恨他入骨,但又很愛他。那天下午講完自己的作為後,他覺得自己終於發現如何討父親歡心了,因為父親拍拍他的背(力道大得差點讓亨利摔倒),帶他到起居室,賞了他一瓶啤酒。那是亨利頭一回喝啤酒。從此之後,啤酒的滋味總會喚起美好的感覺,喚起勝利感和愛。

    “幹得很好。”亨利的瘋子老爸說。他們互敲棕色啤酒瓶,開始痛飲。就亨利所知,那一家黑鬼始終不曉得狗是誰殺的,但他想他們心裏有數。他希望他們最好心裏有數。

    窩囊廢俱樂部的成員之前隻是見過邁克——城裏就他一個黑人小孩,要是沒見過才有鬼——不過僅此而已,因為邁克沒有念德裏小學。他母親是虔誠的浸信會信徒,把他送到內波特街教會學校念書,除了地理、閱讀和算術之外,還得上《聖經》導讀,學習“無神時代的十誡意義”之類的主題,分成小組討論日常道德難題,例如看到好友在店裏偷東西或聽見老師瀆神時,應該怎麽辦。

    邁克覺得教會學校還不壞。他偶爾會隱約覺得自己錯過了什麽——也許是和同齡的孩子互動吧——但他願意等到高中再說。想到未來讓他有一點焦慮,因為他的皮膚是棕黑色的。不過據他觀察,城裏人對他父母親都很好,因此他覺得自己隻要與人為善,別人也會對他好。

    唯一的例外,當然就是亨利·鮑爾斯。

    雖然他極力掩飾,但他一直很怕亨利。一九五八年,邁克長得瘦而結實,個子比斯坦利·烏裏斯高,但還比不上威廉·鄧布洛。他身手敏捷,讓他不止一次躲過亨利的魔掌,何況兩人上的是不同的學校,加上年齡差距,因此很少麵對麵接觸。邁克努力保持距離,因此說來諷刺,雖然亨利在德裏最討厭的人就是邁克·漢倫,但邁克卻比窩囊廢俱樂部的孩子更少被欺負。

    哦,他當然不是毫發無傷。毒死小狗的來年春天,亨利有一天躲進樹叢,在邁克走路進城去圖書館的途中偷襲他。三月底天氣溫和,很適合騎腳踏車,但那時威奇漢街過了鮑爾斯家之後還是泥巴路,因此泥濘得很,騎車很不方便。

    “哈嘍,黑鬼。”亨利從樹叢裏冒出來,笑著對邁克說。

    邁克後退半步,緊張地左右張望一眼,想找機會逃跑。他知道隻要想辦法繞過亨利,就能靠速度贏過對方。亨利雖然又高又壯,但動作緩慢,又不靈活。

    “我想的是柏油娃,”亨利朝個頭比他小的邁克逼近,“你還不夠黑,但我可以搞定。”

    邁克瞄了左邊一眼,身體朝左邊一晃。亨利上鉤了,整個人朝左邊撲去,快得來不及刹車。邁克靠著天生神速,身體利落一轉便朝右邊衝(高二那年,他進了美式足球校隊擔任後衛,要不是高三撞斷腿,他肯定能打破校隊的得分紀錄)。要不是泥巴誤事,他早就輕鬆閃過亨利了。泥巴很滑,邁克滑倒,膝蓋跪地,還沒來得及站起來,亨利已經撲了上來。

    “黑鬼黑鬼黑鬼!”亨利將邁克壓倒,發出宗教狂喜般的叫聲。邁克感覺泥巴滲入他襯衫的背部和褲子,鑽進他鞋子裏。但他沒有哭。直到亨利將泥巴抹在他臉上,塞住鼻孔,他才開始落淚。

    “這下你變黑了!”亨利興奮地大吼,將泥巴抹到邁克的頭發上,“這下你真的變黑了!”他撩起邁克的府綢夾克和T恤,將泥巴抹在他身上,直到肚臍眼。“現在你和半夜的礦井一樣黑了!”亨利發出勝利的怒吼,將泥巴灌進邁克的耳中,接著站起來,雙手叉腰叫囂道:“你們家的狗是我殺的,小鬼!”但邁克耳朵塞著泥巴,又在啜泣,所以沒有聽見。

    亨利踹了一團泥巴到邁克身上,接著便轉身頭也不回地回家了。過了一會兒,邁克站起來,也開始朝家裏走,一邊啜泣著。

    他母親當然氣壞了。她要威爾·漢倫打電話給波頓警長,叫他在太陽下山之前趕到鮑爾斯家抓人。“他之前就找過邁克麻煩。”邁克聽見母親說道。他坐在浴缸裏,父母親在廚房。他已經換過一缸水了,因為他才剛踩進浴缸坐下來,熱水就變黑了。母親氣得講起得州方言,用邁克幾乎聽不懂的濃重口音對父親大吼:“用法律製裁他,威爾·漢倫!他欺負狗,又欺負小孩!用法律治他,聽到沒有?”

    威爾聽到了,但沒有照做。等她總算冷靜下來(那時已經是晚上,邁克也睡著兩小時了),威爾重新跟她分析了一次人生現實。波頓警長和蘇利文不一樣。要是雞群暴斃事件發生的時候,波頓是警長,他絕對拿不到兩百美元賠償金,隻能乖乖認命。有些人會挺你,有些人不會。波頓是後者。老實講,他根本是軟腳蝦。

    “那小孩之前的確找過邁克麻煩,”他對傑西卡說,“但不算頻繁,因為邁克對亨利·鮑爾斯很小心。有了這次經驗,邁克會更當心。”

    “你是說你打算就這樣罷手?”

    “我猜鮑爾斯跟他兒子說了我們之間的恩怨,”威爾說,“導致他兒子恨透了我們一家三口,而且他還說痛恨黑鬼是天經地義的事兒。就這麽簡單。我沒辦法改變我們的兒子是黑鬼的事實,也無法向你保證亨利·鮑爾斯是最後一個因為他的膚色而找他麻煩的人。他這輩子都得麵對這一點,就像我,還有你也是。你讓他去上的那所基督教小學,有個老師告訴他們黑人比不上白人,因為挪亞酒醉赤身裸體,他兒子含盯著他看,另外兩個兒子則轉頭避開,所以含的子孫世世代代隻能當伐木工和挑水夫。邁克說老師講到這段故事的時候,眼睛一直看著他。”

    傑西卡神情哀戚,默默看著丈夫,兩行淚水從臉頰緩緩滑落:“難道真的沒辦法擺脫嗎?”

    威爾的回答很溫和,但無可轉圜。在那個年代,妻子完全信任丈夫,而傑西卡沒有理由懷疑威爾騙她。

    “沒有。我們永遠擺脫不了黑鬼這兩個字,不管是現在,抑或是你我生活的這個世界。來自緬因州鄉下的黑鬼還是黑鬼。我曾經不止一次想過,我之所以回到德裏,就是因為隻有在這裏才能牢牢記住我是黑鬼。不過,我還是會跟那孩子談一談。”

    隔天早上,威爾把邁克從穀倉裏叫了出來。他坐在犁軛上,拍了拍旁邊要兒子坐下。

    “你最好離亨利·鮑爾斯遠一點。”他說。

    邁克點點頭。

    “他父親是個瘋子。”

    邁克又點點頭。城裏的人也這麽說,而他見過鮑爾斯先生幾次,更加強了幾分可信度。

    “不是有一點瘋,”威爾點了一根手卷煙,看著兒子說,“他離喪心病狂大概隻差三步遠吧。從戰場上回來就是這樣了。”

    “我覺得亨利也瘋了。”邁克說,聲音很低,但很堅決。這讓威爾更下定決心……不過,即使他一生坎坷,差點被活活燒死在一個叫作黑點的狗屁鳥地方,他還是很難相信亨利那樣的小孩會那麽瘋狂。

    “唉,他聽太多他父親的瘋話了,不過那很自然。”威爾說,但他兒子的感覺比較對。不管是父親的潛移默化,或某種內在因素的影響,亨利·鮑爾斯確實正緩緩走向瘋癲之路。

    “我也不希望你逃一輩子,”他父親說,“但因為你是黑鬼,所以注定會多災多難,你懂我的意思嗎?”

    “我懂,爸爸。”邁克說。他想起同學鮑勃·高提耶曾經跟他說黑鬼不可能是罵人的話,因為他父親天天在講。不僅如此,黑鬼其實是誇人的話。因為隻要電視《周五打鬥夜》裏的拳手受到重擊而沒有倒地,他老爸就會說:“那家夥腦袋硬得跟黑鬼一樣。”如果有人拚命工作(也就是高提耶先生眼中那些做牛做馬的人),他就會說:“那人幹活和黑鬼一樣。”鮑勃說:“而且我父親和你爸一樣是虔誠的基督徒。”鮑勃穿著二手滑雪衣,白皙瑟縮的臉龐包在掉毛的兜帽裏。邁克看見他一臉認真,心裏沒有半點憤怒,而是悲傷得想哭。他看見鮑勃神情真誠和善,但他隻覺得寂寞、疏離,在他和鮑伯之間有著震耳欲聾的空無。

    “我知道你懂我的意思,”威爾摸摸兒子的頭發說,“重點是你必須小心選擇自己的態度,必須問自己是不是值得為了亨利·鮑爾斯惹麻煩。他值得你這麽做嗎?”

    “不值得,”邁克說,“我想不值得。”他過了很久才改變主意。正確的時間是一九五八年七月三日。

    當亨利·鮑爾斯、維克多·克裏斯、貝爾齊·哈金斯、彼得·戈登和腦袋有一點問題的高中生斯蒂夫·薩德勒(大家都叫他麋鹿,那是漫畫《阿奇》裏的一個角色)追著氣喘籲籲的邁克·漢倫,從調車場一路追趕到八百米外的荒原時,威廉和窩囊廢俱樂部的其他成員還坐在坎都斯齊格河邊,思考那個可怕的問題。

    後來,威廉終於打破沉默說:“我知、知道它、它在哪、哪裏,”

    “在下水道裏。”斯坦利說。這時忽然傳出滋的一聲,把所有人都嚇了一跳。隻見埃迪將噴劑放回腿上,露出歉疚的笑容。

    威廉點點頭:“幾、幾天前、前的晚上,我問過我、我爸下水、水道的事兒。”

    “這一帶原本全是沼澤,”紮克對兒子說,“最早的居民在沼澤最泥濘的地方設立了現在的鎮中心,從中央街和主大街鑽入地底直到貝西公園才出來的那段運河,其實隻是碰巧成了坎都斯齊格河的排水渠道。渠道通常是幹的,但春天雪融或洪水來的時候就很重要……”他頓了一下,可能想起去年秋天奪走他幼子性命的那場洪水。“因為有泵。”他把話說完。

    “泵?”威廉問,下意識地將頭轉開,因為他結結巴巴發爆破音的時候,弄得口沫四濺。

    “抽水泵,”他父親說,“在荒原那裏,突出地麵約一米左右的那些水泥管裏頭。”

    “本、本說那、那是莫洛、洛克洞。”威廉笑著說。

    紮克也笑了……但不像往常那麽燦爛。他們父子倆在工作間,紮克心不在焉地轉著椅子的木楯。“其實那叫水窩泵,孩子,”他說,“那些水泥管大約三米深,當坡度減緩或微升時,就會抽吸汙水和漂流物。那些設備都很老舊了,早就該更新了,但隻要這個議題被搬上預算會議的台麵,政府就會喊窮。我下去幫機器重裝電線不曉得多少次,裏麵的穢物都堆到我膝蓋了……但你聽這些做什麽呢,威廉?還是去看電視吧,我記得今天晚上有《糖腳》9。”

    “我想、想聽。”威廉說,不隻因為他推斷出德裏地底下藏著很可怕的東西,還有別的原因。

    “你為什麽想知道排水泵的事兒?”紮克問。

    “學、學校報、報告。”威廉瞎掰道。

    “學校放假了。”

    “下、下學年。”

    “唉,這個題目很無聊,”紮克說,“你老師可能會讀到睡著,給你不及格。好吧,這條是坎都斯齊格河——”他在覆著薄薄一層木屑的帶鋸床上畫了一條直線,“這裏是荒原。鎮中心地勢比住宅區低,也就是比堪薩斯街、老岬區和西百老匯一帶低,所以鎮中心的汙水多半得用泵抽送到河裏,住宅區的廢水則會自行流入荒原,這樣你懂嗎?”

    “我、我懂。”威廉說著挨近父親,肩膀貼著他的手臂,好看清楚他畫的圖。

    “他們遲早會停止將廢水抽進河裏,到時就不需要泵了。不過泵目前還在……你那個好朋友都叫它什麽?”

    “莫洛克洞。”威廉說,完全沒有口吃。但他自己和父親都沒有察覺。

    “對,泵就在莫洛克洞裏頭,而且運作正常,除非下大雨或河水暴漲。因為重力排水道和泵下水道雖然是兩個係統,但其實交錯在一起,你懂嗎?”紮克畫了一串X,從代表坎都斯齊格河的那條直線向外輻射。威廉點點頭。“反正你隻要記得一件事,就是水會往它可以去的地方流。隻要水位高漲,就會灌進排水溝和下水道。一旦水位高過泵,泵就會短路,我就倒黴了,因為我得修理它們。”

    “爸爸,下水、水道和排、排水溝有多、多大?”

    “你是說口徑嗎?”

    威廉點點頭。

    “主排水溝的直徑可能有近兩米,住宅區的次排水溝則是一米左右,我想有可能稍微大一點。相信我,威廉,告訴你那些朋友也無妨:絕對不要走進那些管子裏,無論好玩、冒險或其他什麽原因都不行。”

    “為什麽?”

    “因為大約從一八八五年起,曆任十幾屆鎮政府都不斷修建排水係統。大蕭條時期,公共工程局也修築了全套次級和三級排水係統。那個年代公共工程經費很多。但修築計劃負責人在第二次世界大戰中喪生了,五年後,水利局發現藍圖幾乎全都不見了。快八斤重的藍圖就這麽在一九三七年到一九五〇年之間憑空消失了。我想說的是,沒有人知道那些該死的排水溝和下水道的路線,也沒人知道設計原理。

    “沒事兒的時候,沒有人在乎。但隻要出狀況,德裏水利局就有三四個倒黴蟲得去找出哪個泵淹水,哪裏阻塞了。他們都會帶午餐下去。那裏又暗又臭,還有老鼠。這些都是遠離那裏的好理由,但最重要的是你們可能會迷路,之前就發生過這種事。”

    在德裏地底迷路,迷失在下水道裏,在黑暗中迷路。威廉想到就覺得太淒慘、太可怕,忍不住沉默了半晌。接著他說:“可是,難道他們從、從來沒有派人下去繪製——”

    “我得把暗銷做完。”紮克突然說了一句,接著便轉身離開,“你回屋裏去看電視吧。”

    “可、可是,爸、爸爸——”

    “去吧,威廉。”紮克說。威廉再度感覺到父親的冷酷,就像晚餐時父親兀自翻閱電子期刊(他希望明年升職)、母親讀英國懸疑小說(從馬什、塞耶斯、殷內斯到阿林厄姆,一本接一本讀個沒完)的那種冷酷,讓吃飯成為一場折磨,讓威廉食之無味,感覺就像品嚐沒有放進爐子裏解凍的食物。有時吃完飯後,他會回房躺在床上,雙手抱著發疼的肚子,心裏想:他雙手握拳打在柱子上,依然堅持自己看到鬼了。這句話是他母親在喬治死前兩年教威廉念的,但喬治死後,他愈來愈常想起它,仿佛護身咒似的。白天他會走到母親身邊念這句話給她聽,沒有打結或口吃,眼睛直直地望著她。這時,冷酷便會散去,她會眼神發亮,抱著他說:“太棒了,威廉!你真是好孩子!你真是好孩子!”

    他當然沒對任何人提過這些,而是將之深藏心中,任誰都無法逼他開口,酷刑毒打也不會招認。那句話是他母親隨口教他的。某個周六早上,他和喬治正在看蓋伊·麥迪遜和安迪·狄凡主演的《希考克曆險記》,母親臨時想到就教他說了。要是他能輕鬆說出那句話,太陽就打西邊出來了,而睡美人也能從冰冷的夢境中回到溫暖的世界,得到王子的愛了。

    他雙手握拳打在柱子上,依然堅持自己看到鬼了。

    七月三日那天,他也沒有將這些告訴好友,隻將父親說的關於德裏下水道和排水係統的事兒告訴他們。他是個天生善於編造事物的孩子,有時甚至比說實話還容易。他大大改動了父子對話的地點,跟他們說他和老爸坐在電視機前麵,喝著咖啡一邊聊天。

    “你爸準你喝咖啡?”埃迪問。

    “當、當然。”威廉說。

    “哇,”埃迪說,“我媽絕對不會讓我喝咖啡,她說裏頭有咖啡因,很危險。”他頓一下又說,“但她自己喝得很凶。”

    “我想喝咖啡就喝咖啡,我爸不會管,”貝弗莉說,“但他要是知道我抽煙,一定會殺了我。”

    “你怎麽確定它在排水溝裏呢?”理查德問。他看看威廉,看看斯坦利,然後又看著威廉。

    “因、因為所、所有東西都、都回到那、那裏,”威廉說,“貝、貝弗莉聽、聽到的聲、聲音來自排、排水管,還有、有血。小醜追、追我們的時、時候,橘色的扣、扣子在下、下水道、道邊。還有喬、喬治——”

    “那不是小醜,威老大,”理查德說,“我之前就跟你說了。我知道很離譜,但我們看到的是狼人。”他看著其他夥伴,一副為自己辯駁的樣子,“我對天發誓,我親眼看到的。”

    威廉說:“那、那是你看、看到的。”

    “啊?”

    威廉說:“你還、還不明、明白嗎?你看、看到狼、狼人,因為你、你在電影院看、看了那部蠢、蠢電影。”

    “我不懂。”

    “我想我懂了。”本默默地說。

    “我到圖、圖書館查、查了,”威廉說,“我覺得它是葛、葛拉——”他停頓片刻,喉嚨緊繃,接著一口氣說出來,“葛拉魔。”

    “葛拉莫?”埃迪不確定地問。

    “葛、葛拉魔,”威廉字正腔圓說了一遍,接著說他在百科全書中讀到一則相關條目,還在一本叫作《黑夜真相》的書裏讀到一章。他說葛拉魔是蓋爾語中給在德裏出沒的怪物的稱號,其他種族和文化在不同時期則用不同的名稱來叫它。大平原印第安人稱它為蠻尼托,它有時會以獅子、麋鹿或老鷹的形象出現。他們相信蠻尼托的魂靈可以進入人體,讓他們能將雲朵塑造成他們的住處所代表的動物的形狀。喜馬拉雅人稱它為塔勒斯或泰勒斯,意思是能夠讀取人心,然後變成某人最害怕的事物的邪惡魔法。中歐人稱它為埃拉克,是伍德拉克(吸血鬼)的兄弟。法國人稱它為變形怪,可以變形成任何東西,包括狼、羊、老鷹,甚至蟲子。

    “那些文章教你怎麽打敗葛拉魔了嗎?”貝弗莉問。

    威廉點點頭,但表情不怎麽樂觀:“喜、喜馬拉雅人有一、一種驅、驅魔儀式能、能對付、付它,但很、很恐怖。”

    其他孩子看著他,不想聽又不得不聽。

    “那、那個儀、儀式叫作Chüd。”威廉說完開始解釋,假如你是喜馬拉雅人的聖者,就得追捕塔勒斯。塔勒斯伸出舌頭,你也伸出舌頭,兩個人舌頭相疊,然後互相咬住,眼睛盯著眼睛,像釘在一起一樣。

    “哦,我覺得我快吐了。”貝弗莉在地上打著滾說。本怯生生地輕拍她的背,隨即轉頭看有沒有人在看他。沒有,其他孩子都入神地看著威廉。

    “然後呢?”埃迪問。

    “呃,”威廉說,“聽、聽起來很、很離譜,但書、書上說接、接下來你就、就講笑、笑話和謎、謎語。”

    “什麽?”斯坦利問。

    威廉點點頭,露出記者那種想讓人知道(但不會直說)他隻是實話實說而非瞎編的神情。“沒、沒錯,塔、塔勒斯先、先說,然、然後你、你說,就這、這樣輪、輪流。”

    貝弗莉坐起身子,膝蓋抵著胸口,雙手抱著小腿說:“兩個人的舌頭纏在一起要怎麽說話?我不懂。”

    理查德立刻吐出舌頭,用手指抓住,然後開始說:“我爸在糞坑幹活!”雖然這個笑話很蠢,但所有人都笑了。

    “可、可能是心、心電感、感應,”威廉說,“總、總之,如果人、人先笑、笑出聲,即使很、很——”

    “很痛?”斯坦利問。

    威廉點點頭:“那塔勒斯就、就會殺了他,把、把他吃了。吃掉他、他的靈、靈魂吧。但要是人讓、讓塔、塔勒斯先笑,它就得、得消失一、一百年。”

    “那本書提到這種怪物是從哪裏來的嗎?”本問。

    威廉搖搖頭。

    “你相信書上說的嗎?”斯坦利問,感覺很想一笑置之,卻沒有道德和心理上的勇氣那麽做。

    威廉聳聳肩:“我幾、幾乎信了。”他似乎還想說什麽,但最後隻是搖搖頭,什麽也沒說。

    “這說明了很多事情,”埃迪緩緩說道,“小醜、麻風病人、狼人……”他轉頭看著斯坦利,“還有那些死掉的小孩,我想。”

    “聽起來這是專門為了理查德·托齊爾安排的工作,”理查德用新聞播報員的聲音說,“笑話和謎語大王,能講一千個笑話和六千個謎語。”

    “要是派你去,我們就完了,”本說,“而且會死得又慢又痛苦。”所有人又笑了。

    “那麽我們該怎麽辦?”斯坦利問,但威廉還是搖頭……雖然他覺得自己心裏有數。斯坦利站起來說:“我們去別的地方吧,我屁股坐得好痛。”

    “我喜歡這裏,”貝弗莉說,“這裏很陰涼、很舒服。”她看了斯坦利一眼,“但我猜你想做一點孩子氣的事兒,例如去垃圾場用石頭砸瓶子。”

    “我想用石頭砸瓶子,”理查德站到斯坦利身邊說,“請叫我詹姆斯·迪恩,寶貝。”他豎起領子,開始像《無因的反叛》裏的詹姆斯·迪恩一樣昂首闊步。“他們傷害我,”他抓著胸膛,目光憂鬱地說,“你知道,我的父母,學校,這個社——會,都是壓力,寶貝,是——”

    “是狗屁。”貝弗莉歎了一口氣說。

    “我有鞭炮。”斯坦利說完便從後口袋拿出一盒黑貓牌爆竹,所有人立刻忘了葛拉魔、蠻尼托和理查德模仿得很爛的詹姆斯·迪恩,連威廉都大吃一驚。

    “天、天哪,斯、斯坦,你哪裏來、來的鞭、鞭炮?”

    “從一個和我去同一個猶太教堂的胖小孩那裏拿的,”斯坦利說,“我用幾本超人和小露露漫畫跟他換的。”

    “我們去放鞭炮吧!”理查德興奮地大喊,感覺像中風一樣,“我們去放炮吧,斯坦!我保證不會跟別人說你和你老爸殺了耶穌,怎麽樣?我會跟他們說你的鼻子很小,斯坦!我會跟他們說你沒割包皮!”

    貝弗莉聽了尖聲大笑,差點笑到中風,忍不住用手捂臉。威廉笑了,埃迪笑了,沒多久連斯坦利都笑了。笑聲飄過坎都斯齊格河清淺的遼闊河麵,帶著夏日的氣氛,和河麵倒映的陽光一樣燦爛。他們完全沒發現左邊光禿禿的薔薇和黑莓樹叢裏,有一雙橘色眼眸正盯著他們。樹叢在岸邊綿延將近十米,中央有一個莫洛克洞,那雙眼睛就是從突出的水泥管裏往外望的,每一隻眼睛的直徑超過半米。

    七月三日那天,邁克會被亨利·鮑爾斯和他的陰沉手下纏住,是因為隔天就是美國國慶節。邁克在教會小學的樂隊擔任長號手,國慶節當天會參加年度的假日遊行,演奏《共和國戰歌》《基督精兵前進》和《美哉美利堅》。邁克非常期待這一天,已經期待一個多月了。因為腳踏車的鏈條壞了,所以他走路到學校進行最後一次排練。排練兩點半才開始,但他一點就出門了,因為他想先擦拭放在音樂教室裏的長號,希望把它擦得閃閃發亮。雖然他吹奏長號的技巧不比理查德的模仿好到哪裏去,但他很喜歡這個樂器,心情不好的時候,隻要吹半小時的蘇薩進行曲、聖歌或愛國歌曲,就能讓他開心起來。邁克在卡其襯衫口袋裏塞了一罐銅蠟,牛仔褲後口袋塞了兩三條幹淨的破布,心裏完全沒有想到亨利·鮑爾斯。

    他走到內波特街的教會小學附近。要是他回頭,肯定會立刻改變主意,因為亨利、維克多、貝爾齊、彼得·戈登和“麋鹿”薩德勒就走在他後頭。要是他們晚五分鍾離開鮑爾斯家,邁克就會越過山頭,他們就不會看見他,而那場石頭大戰和後續發生的一切可能都會改變,甚至不會發生。

    然而多年以後,邁克卻主張那年夏天發生的一切,都不是他們能控製的。就算有運氣和自由意誌的成分,他們所扮演的角色也微不足道。他已經在重逢午餐會上向同伴提到不少可疑的巧合,但至少有一件事他沒有察覺。那就是斯坦利拿出黑貓牌鞭炮,讓窩囊廢俱樂部決定散會,一起到垃圾場去放鞭炮;而維克多和貝爾齊一行人會去鮑爾斯家,也是因為亨利有衝天炮、紅球爆竹和M-80(幾年後,持有M-80變成了聯邦重罪)。這群少年打算到調車場的煤坑施放亨利的寶藏。

    這群小鬼很少去鮑爾斯家的農場,連貝爾齊也一樣。不隻因為亨利的瘋子老爸,也因為去了總是得幫亨利幹活,從拔草、撿沒完沒了的石頭、搬木頭、挑水、捆紮幹草到收割當季的作物(豆子、小黃瓜、西紅柿或馬鈴薯),什麽都做。他們不是討厭幹活,但他們自己家裏事情也很多,沒必要為亨利的怪老爸賣命,更何況他時常六親不認,見人就打(克裏斯有一回拖著一籃西紅柿到路邊的攤位,結果打翻了,被亨利的老爸拿著木柴痛打一頓)。被人用木棍打已經夠糟了,更糟的是瘋子巴奇還一邊大喊:“我要殺光你們這些日本鬼子!殺光你們這些日本鬼子!”

    貝爾齊·哈金斯笨歸笨,但他兩年前對維克多說過一句話說得很好:“我才不跟瘋子攪和。”維克多聽了點頭直笑。

    然而,鞭炮就像海妖塞壬的歌聲一樣令人無法抗拒。

    那天早上,亨利九點打電話給維克多,約他出門。他說:“好吧,亨利,我們下午一點左右在煤坑見,你說如何?”

    “你下午一點到煤坑肯定看不到我,”亨利說,“我有太多雜務要幹。你三點到的話,我會在,不過你就等著第一發M-80朝你屁眼射吧,維克多。”

    維克多遲疑片刻,答應到鮑爾斯家幫忙。

    其他夥伴也來了,五個大男孩在鮑爾斯家的農場拚命幹活,中午剛過就把所有差事做完了。亨利問父親可不可以出去玩,他老爸隻朝他懶洋洋地揮了揮手。鮑爾斯坐在後陽台的搖椅上,牛奶瓶裝著蘋果酒擺在椅子邊,飛歌收音機放在陽台欄杆上(那天下午,紅襪隊預定和華盛頓議員隊交手,不瘋的人聽到這個消息都會不寒而栗),腿上擺著一把日本武士刀,他說是他在塔拉瓦島從一個快死的日本鬼子身上拔出來的紀念品(其實是他在火奴魯魯用六瓶百威啤酒和三根排擋杆換來的)。他那陣子隻要一喝酒就會拿出武士刀,包括亨利在內的所有小孩都覺得他遲早會拿來砍人,因此看到刀子擺在他腿上,覺得最好離他遠一點。

    他們剛走到馬路上,亨利就看見邁克·漢倫在前麵。“是那個黑鬼!”他說,眼睛就像想到聖誕老人就要來的小孩一樣閃閃發亮。

    “黑鬼?”貝爾齊·哈金斯一臉困惑——他很少見到漢倫家的人——接著他突然眼睛一亮說,“哦,那個黑鬼啊!我們去抓他,亨利!”

    貝爾齊大步前進,其他人也跟上去,但亨利一把抓住貝爾齊,將他拉了回來。說到追逐邁克·漢倫這件事,亨利比他們都有經驗。他知道說得簡單,做起來難,那黑人小鬼可會跑的。

    “他沒看到我們,我們隻要快步追上去就好,縮短距離。”

    他們這麽做了。從路人的眼光來看應該很有趣,他們五個走路的樣子就像參加奧運競走比賽似的,“麋鹿”薩德勒的啤酒肚在德裏高中的T恤裏上下晃動,貝爾齊汗流滿麵,臉一下就紅了。但他們和邁克愈來愈近,一百八十米、一百三十米、九十米,而小黑鬼始終沒回頭。他們聽見他在吹口哨。

    “你打算怎麽對付他,亨利?”維克多低聲問道。他好像很感興趣,其實是很擔心。他最近愈來愈擔心亨利。他不介意亨利叫他們痛揍漢倫家的小鬼一頓,甚至扯掉他的襯衫,將他的褲子和內衣褲扔到樹上,但維克多不確定這樣就能滿足亨利。他們今年和那群綽號“小狗屎蛋”的小學生已經有過幾次不愉快的接觸。亨利之前都能壓製他們、嚇壞他們,但從三月以來他就一直吃癟。亨利和他的死黨追過其中一個小鬼,四眼田雞托齊爾,他們一路追進佛裏斯百貨,以為他插翅難飛,沒想到卻讓他逃掉了。再來是學校結業式那天,漢斯科姆家的那個小鬼——

    維克多不願再想下去。

    他的擔心很簡單:亨利可能會玩過頭。維克多不願去想“過頭”可能是什麽……但他不安的心情一直讓他想到這個問題。

    “我們抓住那小子,把他拖到煤坑去,”亨利說,“我想在他鞋子裏塞鞭炮,讓他跳舞。”

    “你不會用M-80對吧,亨利?”

    假如亨利想用M-80,維克多就會溜之大吉。M-80塞進鞋子裏會把那小黑鬼的腳炸掉,這麽做太過頭了。

    “我隻有四個M-80。”亨利說。他眼睛一直盯著邁克·漢倫。他們和他的距離已經隻剩六十八米,而且他聲音壓得很低:“你以為我會浪費兩個在那該死的黑鬼身上嗎?”

    “不會,亨利,當然不會。”

    “我們在他的平底鞋裏塞兩根黑貓就好,”亨利說,“接著把他扒光,把衣服丟到荒原裏。他去撿的時候,說不定會被毒藤刺傷。”

    “我們還要把他扔進煤坑滾一滾,”貝爾齊說,黯然的眼睛忽然一亮,“好嗎,亨利,這樣夠酷吧?”

    “酷斃了。”亨利漫不經心地答道。維克多不是很喜歡他的語氣。“我們把那個小子推進煤坑,就像上次我把他推進泥巴裏一樣。然後……”亨利咧嘴微笑,露出才十二歲就開始蛀爛的牙齒,“然後我有事情要告訴他,我覺得他上一回沒聽清楚。”

    “你說了什麽,亨利?”彼得問他。彼得·戈登很興奮,似乎很感興趣。他是德裏“好家庭”出身的孩子,住在西百老匯,再過兩年就會被送到葛洛頓的預科學校——起碼七月三日那天他是這麽認為的。他比維克多·克裏斯聰明,但和亨利混得不夠久,還不曉得亨利壞到什麽程度。

    “你等一下就知道了,”亨利說,“現在給我閉嘴,我們離他很近了。”

    他們離邁克不到二十三米。亨利正準備下令要大家一擁而上,“麋鹿”薩德勒卻放了一炮。他前一天晚上吃了三盤燉豆,這一聲屁幾乎和獵槍一樣響。

    邁克回頭了。亨利看見他瞪大眼睛。

    邁克呆立半秒,隨即轉身開始逃命。

    窩囊廢俱樂部穿越荒原上的竹林,依序是威廉、理查德、貝弗莉(穿著藍牛仔褲和白色無袖上衣,腳踩便鞋,身段姣好地走在理查德後麵)、本(努力讓自己別喘得太大聲。雖然氣溫二十七攝氏度,他還是穿著鬆垮的運動外套)和斯坦利。埃迪走在最後,噴劑的噴嘴從他褲子右前口袋露了出來。

    威廉每回走到荒原的這一帶,常常會想象自己正在“叢林狩獵”,這會兒也不例外。竹林又高又白,遮住了他們的來路。地麵又黑又濕,走起來咯吱作響,還有很多地方積水,必須避開或跳過去,免得泥巴跑進鞋子裏。水窪有如彩虹般五顏六色,色澤詭異而黯淡。空氣裏有一股惡臭,一半來自垃圾場,一半來自腐爛的植物。

    再過一個彎就到坎都斯齊格河了。威廉停下來,轉身對理查德說:“前、前麵有老、老虎。”

    理查德點點頭,回頭低聲對貝弗莉說:“有老虎。”

    貝弗莉對本說:“有老虎。”

    “會吃人的那種?”本問,屏住呼吸不讓自己喘氣。

    “它身上都是血。”貝弗莉說。

    “會吃人的老虎。”本在斯坦利耳邊說,斯坦利將話傳給埃迪,埃迪瘦削的臉龐閃現出強烈的興奮。

    他們躲進竹林,離開環繞竹林的黑土小徑。老虎從他們麵前走過,他們都看見了。龐然大物,可能有四百斤,肌肉動作優雅而有力,斑紋毛皮光滑如絲。他們幾乎看見它的綠色眼眸,還有它上回生吃俾格米戰士在口鼻留下的斑斑血跡。

    竹葉輕輕騷動,聲音悅耳而又古怪,隨即恢複寂靜。可能是夏日微風……也可能是非洲虎正朝荒原靠近老岬區的那一側走去。

    “老虎走了。”威廉說完長吐一口氣,走回小徑上,其他人也走出竹林。

    隻有理查德身上有武器。他掏出一支握把貼著膠帶的玩具槍。“要不是你剛才擋到我,威老大,我就能一槍打中它了。”他恨恨地說,用槍管推了推鼻梁上的舊眼鏡。

    “這、這裏有水、水牛,”威廉說,“不能冒、冒險驚動它、它們。你可不、不想被它、它們踩過去、去吧?”

    “哦。”理查德被說服了。

    威廉做出“走吧”的手勢,大家再度走回小徑。小徑愈往竹林盡頭愈窄,最後他們走出竹林,來到坎都斯齊格河的岸邊,隻見幾塊墊腳石在河水中央,綿延到對岸。本之前教他們怎麽放墊腳石:先拿一塊大石頭扔進河裏,接著踩在第一塊石頭上,將第二塊石頭扔進河裏,然後踩著第二塊石頭,將第三塊石頭扔進河裏,依此類推,這樣過河就不會把腳弄濕(這時節的河水不到三十厘米深,而且有不少茶色的沙洲)。這個方法簡單得很,連嬰兒都會,但直到本告訴他們怎麽做,他們才恍然大悟。本很擅長這種東西,而且說明的時候不會讓你覺得自己是笨蛋。

    他們魚貫走下河岸,踏到他們之前放的石塊上。

    “威廉!”貝弗莉著急地大喊。

    威廉立刻停下來。他不敢回頭,伸出雙手維持平衡,河水在他四周潺潺流動。“怎麽了?”

    “河裏有食人魚,我前兩天看到它們吃掉一整頭牛。那頭牛掉進河裏一分鍾,就隻剩下骨頭了。別摔下去!”

    “好,”威廉說,“大家小心點。”

    他們搖搖晃晃過河。埃迪·卡斯普布拉克走到河中間時,一輛貨運火車從河岸飛馳而過。汽笛聲忽然響起,嚇得他差點失去平衡。他看著閃亮的河麵,在那有如飛箭射入他眼裏的反光裏,他似乎真的看見了食人魚在遊動。埃迪很確定那些魚不是威廉“叢林狩獵”的想象。他看見的魚很像過大的金魚,有著類似鯰魚或鱸魚的醜陋下頜,鋸齒般的牙齒突出厚唇之外,和金魚一樣是橘色的,就像馬戲團小醜衣服上的絨毛紐扣。

    它們在淺淺的河水裏圍成一圈,齜牙咧嘴。

    埃迪揮舞雙臂,他心想,我就要摔下去了,我就要摔下去被它們生吃了……

    就在這時,斯坦利牢牢抓住他的手臂,讓他重新站穩。

    “好險,”斯坦利說,“要是摔下去,你媽又要給你好看了。”

    埃迪根本沒想到他母親。其他人已經走到對岸,正在數火車有幾節車廂。埃迪慌亂地看了斯坦利一眼,又低頭注視河水,隻有一個薯片包裝袋從他眼前悠悠漂過,就這樣。他抬頭望著斯坦利。

    “斯坦利,我剛才看見——”

    “什麽?”

    埃迪搖搖頭。“沒什麽,”他說,“我隻是有一點

    (但它們在那裏它們在那裏它們會把我活活吃掉)

    緊張,我猜是老虎的關係。繼續走吧。”

    坎都斯齊格河的西岸——鄰接老岬區那一岸——在雨季和春天雪融時總是泥濘不堪,但德裏已經至少兩周沒有下雨,河岸一反常態顯得龜裂發光,幾根水泥涵管突出地麵,在地上留下陰森的影子。十八米外,一根涵管伸到坎都斯齊格河麵上,一股看來很惡心的棕色水流涓涓灌入河中。

    本輕聲說:“這裏讓人毛毛的。”其他人點頭同意。

    威廉帶他們走過幹涸的河岸邊,然後再次進入濃密的灌木叢中。灌木叢裏蟲子和沙蚤鑽來鑽去,不時聽得見鳥兒振翅高飛。一隻鬆鼠從他們麵前跑過,五分鍾後,他們爬上垃圾場後方的低矮山脊,一隻大老鼠從威廉眼前走過。它沿著秘密通道在荒野小宇宙裏穿梭,胡須裏還夾著一小張玻璃紙。

    垃圾場的味道愈來愈強、愈來愈臭,一道黑煙嫋嫋升向天空。地麵(除了他們走的小徑)仍然雜草叢生,開始出現散落的垃圾。威廉戲稱這些垃圾是垃圾場頭皮屑,理查德聽了很開心,差點笑得流眼淚。“你應該寫下來,威老大,”他說,“說得真好。”

    樹枝上卡著廢紙,有如廉價三角旗迎風飄揚。雜草和灌木叢間有一堆廢錫罐,映著夏陽閃著銀光,還有一個碎啤酒瓶反光更刺眼。貝弗莉看見一個洋娃娃,塑料皮膚像煮過似的粉紅發亮。她撿起洋娃娃,隨即尖叫一聲放開它,因為它發黴的裙子底下有一群灰白色的甲蟲蠕動著,往下爬到它腐爛的腿上。貝弗莉在牛仔褲上抹了抹手指。

    他們爬到山脊上,俯瞰垃圾場。

    “可惡。”威廉雙手插進口袋罵了一句,其他人圍在他身邊。

    垃圾場北端正在燒垃圾,但管理員(他叫阿曼多·法齊奧,單身,朋友都叫他曼迪,是德裏小學清潔工的哥哥)在他們這一邊,正在修理第二次世界大戰留下來的D-9推土機。他用這台機器將垃圾推成一堆,方便焚燒。他沒穿襯衫,一台大收音機擺在推土機駕駛座上方的帆布傘下,正在廣播紅襪隊和議員隊的賽前活動。

    “現在不能下去。”本附和道。曼迪·法齊奧人不壞,但隻要看到小孩跑來垃圾場,就會把他們趕走,因為這裏有老鼠,因為他會定期灑毒藥抑製老鼠的數量,因為小孩可能割傷、摔倒或燒傷……但最重要的是,他認為垃圾場不是小孩該來的地方。“你們就不能乖一點嗎?”每當他看見小孩子拿著點二二手槍來這裏射擊罐子(或老鼠和海鷗)或幻想“垃圾堆尋寶”時,就會這樣對他們大吼。這裏還找得到能玩的玩具、修理一下可以給俱樂部用的椅子或顯像管完好無缺的報廢電視——顯像管被石頭砸碎會爆炸,很好看。“你們這群小鬼就不能乖一點嗎?”曼迪會這麽咆哮(不是因為生氣,而是他耳背又沒有佩戴助聽器),“老師在學校沒有教你們乖乖聽話嗎?乖小孩不會到垃圾場來玩!去公園!去圖書館!去活動中心玩迷你曲棍球!乖一點!”

    “沒錯,”理查德說,“看來垃圾場沒戲唱了。”

    他們在山脊坐了一會兒,看曼迪修理推土機,希望他會放棄,但其實不太相信他會離開。曼迪帶了收音機,就表示他打算待一下午。真是可惡,威廉心想,沒有比垃圾場更適合放鞭炮的地方了。他們可以把鞭炮放在錫罐底下,看鞭炮將罐子炸到空中,也可以點燃引信,將爆竹扔進瓶子裏,然後拔腿就跑。瓶子通常會破,但也不一定。

    “真希望我們有M-80,”理查德歎了口氣說,完全不曉得自己的腦袋很快就會被M-80打中了。

    “我媽說人應該知足常樂。”埃迪一本正經地說,其他人都笑了。

    笑聲止歇後,他們又都看著威廉。

    威廉想了一下,說:“我知、知道一、一個地方,荒原盡、盡頭靠調、調車場那邊有、有一個舊的礫、礫石坑。”

    “對!”斯坦利說著站起來,“我知道那裏!你真是天才,威廉!”

    “那裏回聲很大。”貝弗莉讚同道。

    “好啊,那我們走吧。”

    於是他們六人(差一個就是神奇數字了)沿著環繞垃圾場的山脊走,曼迪抬頭瞄了一眼,看見他們的剪影映著天空,有如突襲的印第安人。他本來想吼他們——荒原不是小孩子該去的地方——但還是回頭繼續工作。至少他們沒來垃圾場搗蛋。

    邁克·漢倫馬不停蹄地跑過教會小學,在內波特街上狂奔,朝德裏火車站調車場跑去。教會小學的清潔工在,但傑德隆先生太老了,而且比曼迪·法齊奧還要耳背。再說他夏天喜歡躲在地下室的鍋爐旁邊(鍋爐夏天不運轉),腿上擺著德裏《新聞報》,躺在破舊的躺椅上打盹。等他聽見邁克猛力敲門,大喊要他讓他進去,亨利·鮑爾斯早就追上來,把邁克的頭扭斷了。

    所以邁克繼續跑。

    但不是毫無方向:他試著調整速度,控製呼吸,沒有使盡全力。亨利、貝爾齊和薩德勒不是問題。他們就算體力充沛,跑起來也像受傷的野牛。彼得·戈登和維克多·克裏斯的速度就快多了。邁克跑過威廉和理查德遇見小醜(或狼人)的那間屋子時,回頭瞄了一眼,驚覺彼得·戈登就快追上他了。彼得咧嘴笑——障礙賽跑或馬球選手的笑,笑得雀躍得意。邁克想,要是看見他們抓到我之後怎麽對付我,他還笑得出來嗎……難道他覺得他們隻會說“逮到你了”,然後就放我走了嗎?

    調車場大門的告示出現在眼前——私人產業,非請莫入——邁克不得不盡全力衝刺。現在還不會痛——他呼吸急促,但還在可控範圍內——但他知道再這樣跑下去遲早會開始難受。

    大門半開著。邁克趁機回頭看了一眼,發現自己和彼得的距離又拉開了。維克多落後彼得大約十步,其他人則在四五十米之外。雖然隻是匆匆回望,他依然看見亨利臉上怒氣衝衝。

    邁克敏捷地穿過大門開口,隨即一個轉身將門關好。他聽見大門哢嗒鎖上。不久之後,彼得·戈登衝到鐵絲網邊,維克多也隨後趕到。彼得臉上的笑容沒了,變成一臉挫敗。他開始尋找門閂,但當然找不到,因為門閂在裏麵。

    這時,他竟然喊道:“小鬼,快點把門打開,這樣不公平!”

    “五個追一個,”邁克氣喘籲籲說,“你這樣也叫公平?”

    “公平點。”彼得又說了一次,好像沒聽到邁克說什麽似的。

    邁克看了維克多一眼,發現他目光糾結。他正想開口,其他人趕上來了。

    “開門啊,黑鬼!”亨利咆哮道,一邊瘋狂搖晃鐵絲網。彼得沒想到他會這麽大力,滿臉驚詫望著他。“開門!快開門!”

    “我不開。”邁克輕聲說。

    “開門!”貝爾齊大吼,“開門哪,你這個黑皮鬼!”

    邁克從門邊退開,心髒在胸膛裏猛跳。他從來不曾這麽害怕、這麽不安。他們貼著鐵絲網站成一排朝他咆哮,用他沒聽過的話罵他:黑豬、烏骨雞、黑桃、黑莓、小黑奴等等。他沒發現亨利伸手到口袋裏拿東西,用拇指指甲點了一根火柴。他隻見到一個紅色圓球飛越鐵絲網,讓他本能地後縮。櫻桃炸彈在他左邊炸開,頓時塵土飛揚。

    爆炸聲讓所有人沉默下來。邁克隔著鐵絲網不可置信地望著他們,他們也愣愣望著他。彼得·戈登看來完全嚇壞了,就連貝爾齊也一臉驚訝。

    他們開始怕他了,邁克忽然這麽想。他心裏出現一個新的聲音,之前可能未曾出現過,大人的令人不安的聲音:他們害怕了,但那依然阻止不了他們。你得快逃,邁克,不然就要出事兒了。他們之中可能有人不希望出事兒,例如維克多或彼得·戈登,但還是阻止不了,因為亨利會讓它發生,所以逃吧,快點逃。

    他又往後退了兩三步。亨利·鮑爾斯說:“黑鬼,你家的狗是我殺的!”

    邁克僵住了,肚子仿佛被保齡球打到似的。他望著亨利·鮑爾斯的眼睛,發現亨利說的是實話,奇普先生真的是他殺的。

    邁克覺得自己似乎發現了永恒的真理。他看著亨利沾著汗水的發狂雙眼和氣得發黑的臉龐,忽然覺得自己頭一回明白了許多事情,而亨利比他想象的還要瘋狂得多,隻是其中最微不足道的一件事而已。邁克發現世事險惡,而明白這一點比世事險惡更讓他難過,他終於破口大罵:“你這個白皮狗雜種!”

    亨利氣得尖叫,狠狠捶打鐵絲網,猴子似的用恐怖的蠻力爬上圍籬。邁克遲疑片刻,想確定心裏那個大人說的是不是真的。對,是真的。因為其他人猶豫了半秒鍾,也開始跟著爬鐵絲網。

    眼前是三組並排的軌道。邁克越過第一組,球鞋踩在軌道之間弄得煤渣四濺。他絆到第二組軌道上,跌倒在地,腳踝一陣劇痛,但還是爬起來繼續跑。亨利從圍籬頂端跳下來,邁克聽見他落地“啪”的一聲。“我來抓你了,黑鬼!”亨利咆哮道。

    邁克推斷荒原是他唯一的機會了。隻要逃到那兒,就能躲進濃密的灌木或竹林裏頭……萬一情勢危急,他還能鑽進排水涵管躲一躲。

    他是能這麽做……但他胸中燃起一把怒火,完全壓抑了理性。他可以理解亨利為何一有機會就不放過他,但奇普先生呢……他何必殺害奇普先生?我的狗又不是黑鬼,你這個白皮狗雜種,邁克邊跑邊想,不解的怒火愈燒愈旺。

    他又聽見一個聲音,這回是他父親。我不希望你逃一輩子……重點是你得小心選擇自己的態度,必須問自己為了亨利·鮑爾斯惹麻煩是不是值得……

    邁克從調車場直線跑向半圓形庫房,庫房後方又是一道鐵絲網,隔開調車場和荒原。他原本打算硬爬圍籬,想辦法翻過去,但臨時決定改變方向,突然右轉朝礫石坑跑去。

    一九三五年以前,這個礫石坑一直充當煤坑使用,途經德裏的火車都在此補充燃料。之後煤炭被柴油取代,柴油又被電力取代。燃煤時代結束(剩下的燃煤很多都被人偷去當作暖爐的燃料了),一名承包商幾年後在這裏開采礫石,但於一九五五年被捕,從此礫石坑就廢棄了。不過,坑洞周圍還是有鐵道環繞一圈再通回調車場,隻是鐵軌早已生鏽黯淡,木樁腐朽,縫隙長滿雜草。礫石坑裏也是雜草蔓生,跟秋麒麟和低垂的向日葵搶奪地盤。除了植物,礫石坑裏還有許多當年俗稱“渣渣”的煤塊。

    邁克一邊朝礫石坑跑,一邊脫下襯衫。他跑到坑緣回頭看,發現亨利才要越過鐵軌,幾名死黨跑在他身邊。應該還好。

    邁克將襯衫當成布袋,火速抓了五六把煤塊裝進去,接著跑回圍籬邊,雙臂甩動襯衫。他沒有翻越圍籬,而是背對它,將襯衫裏的煤塊抖出來,彎身拾起兩個煤塊。

    亨利沒有注意到煤塊,隻看見小黑鬼被堵在圍籬邊。他高聲咆哮,朝邁克撲了過去。

    “渾蛋,我要為我的狗報仇!”邁克大吼一聲,沒發現自己在哭。他猛力扔出一塊煤炭,煤炭直射而去,正中亨利的額頭,發出砰的巨響,再彈到空中。亨利跪倒在地,雙手抱頭,鮮血立刻從他指間流出,仿佛法師的魔術。

    其他人都愣住了,臉上露出難以置信的神情。亨利哀號著站起身來,雙手依然抱著腦袋。邁克又扔了一個煤塊,亨利側身閃過,開始朝邁克逼近。邁克扔出第三塊煤炭,亨利鬆開抱著頭的一隻手,輕輕一揮就將煤塊打到一邊。他咧嘴笑了。

    “哦,等著瞧吧,”他說,“等著——哎,天哪!”亨利還想往下說,卻隻能發出模糊不清的喉音。

    因為邁克又扔了一塊煤炭,正中亨利的喉嚨,讓他再度跪倒。彼得·戈登看著目瞪口呆,薩德勒皺起眉頭,仿佛遇上數學難題似的。

    “你們幾個還在等什麽?”亨利勉強擠出一句。鮮血從他指間滲出,他的聲音聽來沙啞而陌生,“抓住他!抓住那個小兔崽子!”

    邁克沒等他們反應,立刻扔下襯衫跳上鐵絲網。他掙紮往上,忽然感覺一隻腳被一雙粗手抓住。他低頭望去,隻見亨利·鮑爾斯表情猙獰,臉上抹滿鮮血和煤渣。邁克猛力抽腳,鞋子落在亨利手中。他大腳一蹬,朝亨利的臉踹過去,聽見東西碎裂的聲響。亨利再次尖叫,顛簸後退,雙手改捂噴血的鼻子。

    另一隻手(貝爾齊,哈金斯的手)抓住邁克的牛仔褲管,但立刻被他掙脫。邁克一腳剛跨過圍籬,側臉忽然被某個東西用力擊中。一股熱流沿著他的臉頰流下。又一個東西擊中他的臀部,然後是他的上臂和大腿。他們正在用他搜集的彈藥攻擊他。

    他雙腳騰空,兩手抓著鐵絲網,隨即鬆手躍下,在地上滾了兩圈。這裏的下坡長滿灌木,邁克的眼睛和性命或許就是這些灌木救的。亨利再次靠近鐵絲網,將一枚M-80往上拋過圍籬。鞭炮爆炸發出震耳欲聾的聲響,餘音回蕩,草地上出現一大塊光禿的地麵。

    邁克耳鳴嗡嗡,頭重腳輕,跌跌撞撞地站了起來。他來到荒原邊的長草區,伸手抹了抹臉頰,發現手上沾了鮮血。但他並不擔心。他本來就不認為自己會毫發無傷。

    亨利又扔了一枚櫻桃炸彈,但邁克看到炸彈飛來,很輕鬆就躲開了。

    “抓住他!”亨利怒吼一句,開始爬鐵絲網。

    “呃,亨利,我不知道——”彼得·戈登覺得太過頭了。他從來沒有見過如此野蠻的場麵。不該有人流血的,起碼自己的隊友不該見紅,尤其局勢明明站在他們這一邊。

    “你最好知道,”亨利爬到一半回頭對彼得·戈登說。他像隻臃腫的人形蜘蛛攀在鐵絲網上,雙眼狠狠瞪著彼得,眼角四周都是血。邁克剛才那一腳踢斷了他的鼻子,但亨利渾然不覺。“你最好知道,否則我絕不會放過你,你他媽的渾球!”

    其他人開始爬鐵絲網,彼得和維克多意興闌珊,貝爾齊和“麋鹿”則和往常一樣興奮盲從。

    邁克不再多看,轉身鑽進灌木叢中。亨利在他身後咆哮:“我一定會找到你,黑鬼,你逃不掉的!”

    爆炸聲傳來時,窩囊廢俱樂部一行人正在礫石坑的另一端。這裏自從三年前運走最後一批礫石之後,隻剩一個長滿雜草的小坑洞。所有人圍著斯坦利,欣賞他帶來的黑貓牌鞭炮,突然聽見轟天巨響。埃迪嚇了一跳——他還沒從剛才見到食人魚的驚嚇中恢複過來。他不知道食人魚到底長什麽樣,但他敢說絕不會是長著牙齒的特大號金魚。

    “冷靜一點,埃迪小子,”理查德用“酷酷中國佬”的聲音說,“不過是其他小鬼放鞭炮而已。”

    “你學、學得太、太遜了,理、理查德。”威廉說,其他人都笑了。

    “我還在努力,威老大,”理查德說,“我覺得等我變厲害了,你一定會愛上我的。”說完,他對著空中做出嬌羞親吻的動作,威廉朝他比了中指。本和埃迪並肩站著,咧嘴微笑。

    “哦,我這麽年輕,而你如此蒼老,”斯坦利忽然模仿歌手保羅·安卡的語氣說了一句,聲音像得出奇,“別人這樣告訴我——”

    “這小子會唱歌!”理查德用“小黑鬼”的聲音說,“天老爺啊,這小子會唱歌!”接著又用電影旁白員的聲音說,“請幫我簽名,孩子,簽在這條虛線上方。”他伸手攬住斯坦利的肩膀,對他燦爛微笑,“我們要讓你留長頭發,孩子,再給你一把吉他,還要——”

    威廉打了理查德手臂兩下,動作又快又輕。所有人想到放鞭炮都很興奮。

    “打開吧,斯坦,”貝弗莉說,“我有火柴。”

    他們再度圍在斯坦利身邊,看他小心翼翼地打開鞭炮的包裝盒。黑色卷標上寫著看不懂的中文字和英文警示語。理查德看了嗬嗬笑。警示語寫著:“引信點燃後,請勿握在手中。”

    “原來如此,”理查德說,“我以前點燃鞭炮之後都會拿著,還以為是拔肉刺的好方法呢!”

    斯坦利近乎虔誠地緩緩拆開紅色玻璃紙,露出裏麵的鞭炮,將藍紅綠三色鞭炮捧在手心。引信絞在一起,看起來很像中國清朝人的辮子。

    “我來解——”斯坦利話還沒說完,就聽見更響的爆炸聲,回音緩緩飄過荒原上方。黑壓壓的一群海鷗從垃圾場的東邊飛起,不停地尖叫哀鳴。這回他們全都嚇了一跳。斯坦利的爆竹掉到地上,他連忙撿了起來。

    “是炸藥嗎?”貝弗莉緊張地問道。她看著威廉,威廉仰頭睜大了眼睛。她覺得此刻的威廉真是英俊到了極點——但他腦袋的姿勢太警覺、太緊繃,就像聞到火藥味的雄鹿。

    “我猜那是M-80,”本低聲說,“去年七月四日,我在公園看到一群高中生帶了兩個M-80。他們放了一個到鐵製的垃圾桶裏,爆炸聲就像這樣。”

    “垃圾桶有沒有破一個洞,幹草堆?”理查德問。

    “沒有,但垃圾桶一邊被炸凸了,看起來就像有東西往外撞似的。那些高中生立刻逃走了。”

    “剛才這一聲比之前的更近。”埃迪說。他也看著威廉。

    “你們到底要不要放鞭炮?”斯坦利問道。他已經解開十幾條引信,將剩下的鞭炮用蠟紙仔細包好,留著之後用。

    “當然要。”理查德說。

    “收、收起來。”

    其他人疑惑地看著威廉,表情有一點驚恐,不是因為他說的話,而是他斷然的語氣。

    “鞭炮收、收起來,”威廉又說了一次,扭曲著臉努力把話說完,“就要出、出事兒了。”

    埃迪舔了舔嘴唇,理查德用拇指將汗濕鼻梁上的眼鏡推高,本下意識地靠到貝弗莉身邊。

    斯坦利正想開口說話,就聽見另一聲比較小的爆炸。是櫻桃炸彈。

    “石、石頭。”威廉說。

    “你說什麽,威廉?”斯坦利問。

    “石、石頭,彈、彈藥。”威廉說完開始撿拾石塊放進口袋裏,直到口袋塞滿為止。其他人看著他,好像他瘋了一樣……埃迪感覺額頭滲出汗水,忽然覺得自己知道霍亂發作是什麽感覺了。他和威廉遇到本(不過他和其他人一樣,已經不把他當成本,而是幹草堆了)那天,他也有類似的感覺。就是亨利·鮑爾斯輕鬆打得他流鼻血那天。但這一回感覺更糟,感覺就像荒原要被原子彈轟炸一樣糟。

    本開始撿石頭,接著是理查德。他動作匆忙,不再說話,眼鏡從鼻梁上一路滑落,哢嚓一聲掉在礫石地上。他將眼鏡隨便一折,收進襯衫口袋裏。

    “你為什麽要撿石頭?”貝弗莉問,聲音很微弱,非常緊繃。

    “我也不曉得。”理查德說,手上還是不停撿著石頭。

    “貝弗莉,你最好,呃,回垃圾場那邊待一下。”本說。他兩手都是石頭。

    “少來,”貝弗莉說,“你少來這一套,本·漢斯科姆。”說完她也彎腰開始撿石塊。

    斯坦利看著夥伴像發瘋的農夫一樣拚命撿石頭,他默默沉思片刻,接著也開始照做,雙唇拘泥地抿成一條細線。

    埃迪發現熟悉的感覺又來了,他的喉嚨開始縮得像個針孔。

    該死的,別現在發作,他忽然想,朋友們正需要我,就像貝說的,少來!

    他也開始撿石頭。

    亨利·鮑爾斯個頭太大、性子太急,一般情況很少機靈敏捷,但現在不是一般情況。他痛得發瘋,氣得抓狂,讓他成為無須大腦的肉體超人。他不再思考,心如夏末黃昏的野火,像玫瑰一樣紅,像煙一樣黑。他像追著紅旗的鬥牛般咬住邁克·漢倫不放。邁克沿著大坑邊緣通往垃圾場的小徑跑,但亨利才不管什麽小徑,撥開灌木和薔薇樹叢朝邁克直撲而去,完全無視尖刺在身上劃出許多小傷口,也不在乎柔軟的樹枝打在臉、手和脖子上。他隻在乎拉近和黑鬼的距離。他右手拿M-80,左手拿火柴。逮到黑鬼之後,他要用火柴點燃引信,將鞭炮塞進黑鬼的褲襠裏。

    邁克知道亨利愈來愈近,其他人也快追上來了。他努力加速,心裏很害怕,隻能靠微薄的意誌力克製驚慌的情緒。他之前絆到鐵軌上扭傷了腳踝,傷勢比他想的嚴重,這會兒隻能一拐一拐地跑。亨利在他身後披荊斬棘,感覺就像被惡犬或瘋熊追逐一樣可怕。

    小徑前方豁然開朗,邁克連跑帶摔掉進礫石坑,一路滾到坑底。他站起來繼續往前走,走到一半才發現坑裏有其他小孩,一共六個站成一排,臉上表情非常奇怪。事後回想,他才明白那奇怪的表情是怎麽回事兒:他們好像知道他會來,正在等他。

    “救命!”邁克一跛一跛走向他們,勉強擠出一句。他下意識地對著紅發的高個男孩說:“那些……那些很壯的家夥——”

    就在這時,亨利衝進了礫石坑。他看見他們六個,不由得停了下來,神情有些猶豫,回頭望了一眼。他看見自己的手下,於是又轉頭看著那群窩囊廢(邁克氣喘籲籲站在威廉·鄧布洛身邊,微微靠後),咧嘴笑了。

    “我認得你,小子,”亨利對威廉說,接著瞄了理查德一眼,“還有你。你的眼鏡咧,四眼田雞?”理查德還來不及開口,亨利已經看見本了,“哎呀,他媽的,猶太佬和小胖呆也在啊!這是你女朋友嗎,胖子?”

    本身體一縮,仿佛被人戳了一下。

    這時,彼得·戈登追上亨利,維克多也來了,站在亨利身旁。貝爾齊和“麋鹿”薩德勒最後才到,分別站在彼得和維克多旁邊。兩群孩子像是列隊似的麵對麵站著。

    亨利的聲音還是像公牛一樣,氣喘籲籲說:“我和你們很多人都有過節,不過這筆賬可以改天再算。我隻要那個黑鬼,你們這群小渾蛋給我閃一邊去。”

    “沒錯!”貝爾齊趁機幫腔。

    “他殺了我的狗!”邁克大喊,聲音淒厲沙啞,“他自己說的!”

    “你現在給我過來,”亨利說,“我或許還能饒你不死。”

    邁克渾身發抖,但沒有移動。

    威廉用清晰溫和的語氣說:“荒、荒原是我、我們的地盤,你、你們滾吧。”

    亨利瞪大眼睛,仿佛被人突然賞了一巴掌。

    “誰趕我走?”他問,“你嗎,小癟三?”

    “我、我們,”威廉回答,“我、我們受、受夠你了,鮑、鮑爾斯,快給我、我滾吧。”

    “你這個口吃怪胎。”亨利說完便低頭衝了過來。

    威廉握著一大把石頭,其他人也是,除了邁克和貝弗莉。貝弗莉手上隻有一顆石頭。威廉開始朝亨利丟石頭,動作不快,但很用力又很準。第一顆石頭沒有打到,第二顆擊中亨利的肩膀。要是第三顆沒有命中,威廉很可能就會被亨利撲倒在地了,但他沒有失手,石頭擊中亨利俯衝而來的腦袋。

    亨利措手不及,痛得大叫……接著又連中四發。理查德·托齊爾丟了一顆小的打中他胸口,埃迪的石頭打到他的肩胛骨反彈,斯坦利打中他的小腿,貝弗莉手上唯一的石頭則正中他的腹部。

    他不可置信地望著他們,忽然空中開始槍林彈雨。亨利往後坐倒,臉上再度出現不知所措而痛苦的神情。“快點,你們幾個!”他大吼,“快來幫我!”

    “衝、衝啊!”威廉低聲下令,說完不等其他人反應就率先衝了出去。

    其他人跟著衝鋒,不隻朝亨利也朝他的黨羽扔石頭。那群惡少手忙腳亂在地上尋找石頭,但還沒收集到足夠的彈藥,就已經被亂石轟炸了。本的石頭掃過彼得·戈登的顴骨劃出一道血痕,讓他痛得大叫。他倒退幾步停下來,遲疑地回扔了一兩顆石頭……接著轉身就逃。他受夠了,西百老匯不來這一套。

    亨利瘋狂地在地上抓了一把石頭,幸好都是小石子。他朝貝弗莉扔了一顆比較大的石頭,割傷了她的手臂。貝弗莉哀號一聲。

    本激動咆哮,朝亨利·鮑爾斯撲了過去。亨利雖然轉頭看到本,卻來不及閃躲,被他撞得失去了平衡。本體重一百三十多斤,直逼一百四十斤,亨利根本不是對手。他不是被撞倒,而是整個人飛了出去,仰麵朝天摔在地上往後滑行。本再度飛撲,耳朵忽然微微感到溫熱的痛楚,原來是貝爾齊·哈金斯用高爾夫球大小的石頭打中了他的耳朵。

    亨利搖搖晃晃跪坐起來,但本已經衝到他麵前,狠狠踢了他一腳,鞋底紮紮實實踹在他左邊屁股上。亨利重重翻倒在地,鼓著眼睛瞪著本。

    “你不能對女孩丟石頭!”本大吼。從小到大,他不記得自己這麽氣憤過,“你不能——”

    忽然間,他看見亨利手裏閃出火光。亨利點燃火柴,放到M-80粗粗的引信上,將鞭炮朝本的臉上扔來。本想也不想就順手一揮,好像拿著羽毛球拍揮舞一樣,將M-80拍了回去。亨利看見鞭炮飛過來,立刻瞪大眼睛翻身滾開。鞭炮隨即爆炸,熏黑了他的襯衫,還炸破幾處。

    沒多久,本被“麋鹿”薩德勒打中跪在地上,牙齒咬到舌頭流血了。他頭暈目眩,轉頭眨眼,隻見麋鹿朝他奔來。但麋鹿還沒走到本跪坐的地方,威廉就從背後偷襲,朝他猛扔石頭。薩德勒回頭咆哮。

    “你竟然從背後偷襲我,懦夫!”薩德勒大叫,“他媽的卑鄙小人!”

    他正想朝威廉衝去,沒想到理查德也對他丟起石頭。理查德才不管薩德勒認為怎麽做是懦夫的行為。他曾經看過他們五個人追一個嚇壞的小孩,那可是一點也不像亞瑟王或圓桌武士。理查德不停地攻擊,一枚“炮彈”劃破薩德勒的左邊眉毛,他發出一聲慘叫。

    埃迪和斯坦利·烏裏斯前來幫威廉和理查德助陣,貝弗莉也來了。她一邊手臂雖然在流血,眼中卻燃著怒火。亂石紛飛,貝爾齊·哈金斯被打中了肘部,痛得跳上跳下,不停按揉手肘。亨利站起來,襯衫背部被炸爛了,肌膚卻奇跡似的毫發無傷。他還來不及轉身,本·漢斯科姆一顆石頭打在他後腦勺上,他再度跪倒在地。

    那天對窩囊廢俱樂部殺傷力最大的是維克多,不僅因為他是快速球好手,更因為他從感情上來說最置身事外。這一點說來諷刺,但確實如此。他愈待就愈不想待。石頭大戰可能讓人重傷,頭破血流,嘴開牙裂,甚至失去一隻眼睛。不過,遇上了就是遇上了。他打算好好反擊。

    這份冷靜為他多爭取到了三十秒,撿了一把夠大的石頭。他趁窩囊廢俱樂部調整戰線時,對準埃迪丟了一顆石頭。石頭擊中埃迪的下巴,埃迪哭著倒在地上,鮮血開始湧出。本轉身想要扶他,但埃迪已經站了起來,鮮血襯著他蒼白的肌膚顯得格外鮮豔而恐怖。他眯起眼睛。

    維克多朝理查德進攻,石頭重重打在他胸口。理查德報以石塊,但維克多輕鬆閃過,側手朝威廉·鄧布洛扔了一塊石頭。威廉頭往後猛仰,但躲得不夠快,臉頰被石塊劃開一個大口子。

    威廉轉身對著維克多,兩人四目相望。維克多看著結巴小鬼,被他的眼神弄得不寒而栗。不知怎的,他嘴邊竟然浮現“我收回來!”幾個字……隻是這種話不應該對小毛頭說,除非你不在意死黨把你看扁了,覺得你比狗還不如。

    威廉開始朝維克多走去,維克多也朝威廉逼近。兩人仿佛心電感應似的,一邊走向對方,一邊開始互丟石頭。兩人周圍的打鬥少了,因為所有人都轉頭看著他們,就連亨利也轉頭觀戰。

    維克多左閃右躲,威廉卻毫不閃避。維克多扔的石頭打在威廉的胸膛、肩膀和腹部,還有一個掃過他的耳朵。但威廉顯然不為所動,隻是不停扔出石頭,一個接著一個,力道大得足以致命。第三顆石頭擊中了維克多的膝蓋,發出清脆的撞擊聲,維克多悶哼一聲。他已經彈盡糧絕,但威廉手上還有一顆石頭,又白又滑,閃著結晶的光芒,狀如鴨蛋,也和鴨蛋差不多大。維克多·克裏斯覺得應該很硬。

    威廉離他不到一米五遠。

    “你立、立刻給、給我滾蛋,”他說,“否則我、我就砸得你、你腦袋開花,我說、說到做、做到。”

    維克多凝視威廉的雙眼,知道他是認真的,便不發一語轉身離開,朝彼得剛才逃跑的方向走去。

    貝爾齊和薩德勒左顧右盼,不知該如何是好。麋鹿的嘴角還淌著血,貝爾齊的頭皮也在流血,一直流到臉頰。

    亨利的嘴動了動,但沒出聲。

    威廉轉頭看著亨利。“滾出、出去。”他說。

    “要是我不走呢?”亨利還想嘴硬,但威廉在他眼中看到的卻不是這麽回事兒。他很怕,而且會離開。威廉應該感到高興,甚至得意,但他隻覺得疲憊。

    “你要、要是不走,”威廉說,“我、我們就夾、夾殺你,我想我、我們六個應該能、能讓你住、住院。”

    “七個,”邁克說著加入他們,兩手各拿著一顆壘球大小的石塊,“不信你試試看,鮑爾斯,我樂意奉陪。”

    “操你媽的黑鬼!”亨利聲嘶力竭,嗓音顫抖,就要哭出來了。貝爾齊和薩德勒聽了鬥誌全失,兩人往後退開,鬆手放掉握著的石頭。貝爾齊看了看四周,仿佛不曉得置身何處。

    “滾出我們的地盤。”貝弗莉說。

    “閉嘴,賤貨,”亨利說,“你——”四塊石頭同時飛來,砸中亨利身上四個地方。他大聲尖叫,在雜草地上手忙腳亂地往後退,殘破的襯衫迎風翻飛。麵對這群神情凶惡、稚氣卻又老成的小孩,他回頭看了看驚慌的貝爾齊和薩德勒。沒有援手,沒有人想幫忙。麋鹿尷尬地將頭撇開。

    亨利哭著站起來,被踢斷的鼻子一吸一吸的。“我會殺了你們!”他說,接著忽然轉頭就跑,一下子就不見了。

    “滾、滾吧,”威廉對貝爾齊說,“離、離開這裏,別再回、回來了,荒、荒原是我、我們的地盤。”

    “小子,你會後悔惹毛亨利的,”貝爾齊說,“走吧,麇鹿。”

    兩人低頭轉身,頭也不回地走了。

    七個孩子零落地站成半圓形,身上都掛彩了。石頭大戰持續不到四分鍾,但對威廉來說,卻像第二次世界大戰一樣久,而且沒有暫停。

    埃迪·卡斯普布拉克打破了沉默。他呼吸困難,聲嘶力竭地喘著氣。本朝埃迪走去,感覺他來荒原之前吃的那三塊奶油蛋糕和四塊巧克力蛋糕開始在肚子裏作怪。他跑過埃迪麵前,衝進灌木叢裏嘔吐,盡量壓低聲音,不讓人聽見。

    理查德和貝弗莉走到埃迪身邊,貝弗莉伸手摟住埃迪的瘦腰,理查德從埃迪的口袋裏掏出噴劑。“吸一口,小埃。”他說完摁了一下,埃迪猛吸一口氣。

    過了一會兒,埃迪總算開口說:“謝了。”

    本從灌木叢裏走了回來,滿臉通紅地用手抹著嘴。貝弗莉走到他麵前,雙手牽著他的手。

    “謝謝你幫我。”她說。

    本看著肮髒的球鞋,點點頭說:“隨時效勞。”

    六個孩子轉頭看著邁克,黑皮膚的邁克,眼神小心謹慎,若有所思。邁克見過這種好奇——他從小到大一直在麵對這種目光——他直率地回望他們。

    威廉的目光轉向理查德,理查德也看著他。威廉感覺自己聽見哢嗒一聲,仿佛某個未知的機器安上了最後一個零件。我們到齊了,威廉心想。這個念頭如此強烈、如此正確,他差一點就脫口而出。但他當然沒必要說,因為他已經從理查德、本、埃迪、貝弗莉和斯坦利的眼神中看出來,他們都知道了。

    我們到齊了,哦,老天保佑,事情真的開始了,老天保佑。

    “你叫什麽名字?”貝弗莉問。

    “邁克·漢倫。”

    “你想跟我們一起放鞭炮嗎?”斯坦利問。邁克沒有說話,但他臉上的笑容就是回答。

    第十四章相簿

    結果威廉不是唯一帶酒來的,所有人都帶了。

    威廉帶了波旁酒,貝弗莉是伏特加和一罐橙汁,理查德是半打啤酒,本·漢斯科姆是野火雞,邁克在職員休息室的小冰箱裏也有半打啤酒。

    埃迪·卡斯普布拉克最晚到,手裏拿著一個棕色紙袋。

    “袋子裏是什麽,小埃?”理查德問,“拉雷斯還是酷艾德?”

    埃迪緊張地笑了笑,從袋子裏拿出一瓶杜鬆子酒和一罐梅子汁。

    所有人驚訝不語,理查德低聲說:“趕快去叫醫生,埃迪·卡斯普布拉克終於瘋了。”

    “杜鬆子酒加梅子汁對身體很好。”埃迪反駁道……接著所有人哈哈大笑,聲音在寂靜的圖書館裏反複回蕩,在連接主圖書館和兒童圖書館的玻璃長廊裏繚繞。

    “好樣的,”笑得流眼淚的本擦了擦眼睛說,“好樣的,埃迪,我敢說效果一定很棒。”

    埃迪笑著在紙杯裏倒了四分之三杯的梅子汁,然後認真倒了兩杯蓋的杜鬆子酒。

    “哦,埃迪,我真愛你。”貝弗莉說。埃迪抬頭看她,有一點驚訝但還是帶著微笑。她看看桌子又看看其他人,說:“我愛你們大家。”

    威廉說:“我、我們也愛你,貝。”

    “沒錯,”本說,“我們愛你。”他眼睛微微張大,笑了出來,“我想我們還是愛著彼此……你們知道這有多難得嗎?”

    所有人沉默下來。邁克發現理查德又戴起眼鏡,但他一點也不驚訝。

    “隱形眼鏡讓我眼睛很痛,隻好摘下來。”理查德匆匆解釋。邁克說:“也許我們該開始談正事兒了。”

    所有人又看著威廉,就像當年在礫石坑一樣。邁克想:需要領袖的時候,他們就找威廉,需要向導就找埃迪。談正事兒,這是什麽句子?我要告訴他們從以前到現在遇害的兒童都沒有被性侵,甚至不算分屍,而是身體某部分被吃了嗎?我要跟他們說我準備了七頂礦工頭盔,就是前麵裝有強力頭燈的那種,就擺在我家裏,其中一頂還是為斯坦利·烏裏斯準備的嗎?隻不過他這一回像我們以前常說的不出席了。還是該叫他們回家好好睡一覺,因為明天或明晚一切就要徹底結束了——不是它死,就是我們完蛋?

    也許根本什麽都不必說,因為理由已經講出來了:他們還愛著彼此。無論過去二十七年發生了多少改變,他們還是奇跡似的愛著彼此。邁克心想,這是我們唯一的希望。

    剩下的事情,就隻是將工作做完,追上進度,將過去連接到現在,讓經驗形成某種半吊子的轉輪。沒錯,邁克想,就是這樣。今晚的工作就是做轉輪,然後看它明天會不會轉……就像當年我們將那群大孩子趕出礫石坑和荒原那樣。

    “你還記得其餘的事兒嗎?”邁克問理查德。

    理查德灌了一口啤酒,搖搖頭說:“我記得你跟我們說了那隻鳥的事兒……再就是煙洞。”他臉上露出微笑說,“那是晚上我和貝、小本走來這裏的路上想到的。那次的驚恐秀真他媽的精彩——”

    “嗶嗶,理查德。”貝弗莉笑著說。

    “嘖,你知道的,”理查德依然麵帶微笑,將眼鏡推高,動作讓人忍不住想起當年的他。他朝邁克眨眨眼說:“那次隻有你和我,對吧,邁克?”

    邁克撲哧一笑,點了點頭。

    “斯嘉麗小姐!斯嘉麗小姐!”理查德用小黑奴的聲音說,“煙房裏有一點點熱啊,斯嘉麗小姐!”

    威廉笑著說:“又是本·漢斯科姆的建築和工程傑作。”

    貝弗莉點頭說:“邁克,我們在挖俱樂部的時候,你帶你父親的相簿來了。”

    “哦,天哪!”威廉忽然坐起身子說,“那些相片——”

    理查德嚴肅地點點頭:“和喬治房間裏發生的事兒一樣,隻不過那次我們所有人都看見了。”

    本說:“我想起那一枚銀幣怎麽了。”

    所有人轉頭看著他。

    “我來這裏之前,把其他三枚銀幣給我一個朋友了,”本輕聲說,“給他的孩子們。我記得還有一枚銀幣,但忘記它到哪裏去了,剛剛才想起來。”他轉頭看著威廉說,“我們用它做了一顆彈頭,對吧?你、我和理查德。我們本來打算做子彈——”

    “你很有把握做得出來,”理查德說,“結果——”

    “我們慌、慌了。”威廉緩緩點頭。回憶自動浮現,他又聽見哢嗒一聲,聲音很輕,但很清楚。我們正在接近,他心想。

    “我們回到內波特街,”理查德說,“我們所有人。”

    “你救了我一命,威老大。”本忽然說。威廉搖搖頭。“真的是你。”本堅持道。這回威廉不再搖頭,心想自己可能真的救過他,隻是他不記得過程了……而且真的是他嗎?他心想會不會是貝弗莉……但回憶還沒回來,起碼現在還沒有。

    “停一下,”邁克說,“我冰箱裏有半打啤酒。”

    “喝我的就好。”理查德說。

    “漢倫不喝白人的啤酒,”邁克說,“尤其是你的,賤嘴。”

    “嗶嗶,邁克。”理查德嚴肅地說,邁克在眾人的哄笑聲中走去拿啤酒。

    他打開休息室的燈,房裏新漆的油漆還沒幹,擺著幾張寒酸的椅子和一張亟須擦拭的塞雷斯桌,布告欄貼滿舊通知、薪資單、排班表和幾張發黃的《紐約客》漫畫,邊緣都翹起來了。他打開小冰箱,頓時一股震驚傳遍全身,冰寒徹骨,就像二月的嚴寒,讓人感覺四月永遠不會來。幾十個藍色和橘色氣球從冰箱裏蜂擁而出——除夕派對用的氣球。邁克被恐懼淹沒,心慌意亂地想,現在正需要蓋伊·隆巴多吹奏《友誼地久天長》。氣球掃過他的臉龐,朝天花板飄去。他很想尖叫卻喊不出來。他看見氣球後方是什麽,看見它在他的啤酒旁邊藏了什麽,仿佛是它留了點心給他們,讓這群無用的朋友一邊品嚐,一邊將無用的故事說完,然後回到旅館床上,在這個已經不再是家的故鄉度過一晚。

    邁克後退一步,雙手捂臉遮住視線。他撞到椅子差點跌倒,便把手放開。那個東西還在,斯坦利·烏裏斯的頭顱,就擺在半打百威淡啤酒旁邊,不是大人的頭顱,而是十一歲小孩的腦袋。頭顱的嘴張著,發出無聲的呐喊,但邁克沒有看到牙齒或舌頭,因為那嘴裏塞滿了羽毛。羽毛是淺棕色的,大得出奇。邁克很清楚羽毛是哪一隻鳥掉的。沒錯,就是它。他一九五八年五月見過那隻鳥,同年八月初,他們所有人都見到了。多年後,他去探視垂死的父親,發現父親也見過那隻鳥一次,就在他逃離黑點酒吧大火那天。斯坦利的斷頸滴著鮮血,在冰箱底層形成一攤半凝的血漬,在冰箱燈光下無所顧忌地發出暗紅寶石般的光芒。

    “啊……啊……啊……”邁克勉強擠出聲音,但講不出話來。這時,頭顱睜開眼睛,眼眸銀白發亮,是小醜潘尼歪斯。隻見那雙眼珠轉向邁克,塞滿羽毛的嘴巴開始嚅動,似乎想要說話,想要訴說有如希臘神諭的預言。

    我還是加入你吧,邁克,因為你沒有我是贏不了的。你很清楚你需要我的幫助才能贏,對吧?要是我全部現身,你或許還有機會,但我實在受不了我那美國腦袋繃得好緊,你懂嗎,小夥子?你們六個人隻能緬懷往事,然後白白送死。所以我想我還是先露個頭,勸阻你們。露個頭,懂嗎,邁克?懂嗎,老朋友?懂嗎,他媽的黑鬼人渣?

    你不存在!邁克尖叫,但聽不見聲音。他就像音量轉到最低的電視機。

    那頭顱竟然朝他眨了眨眼,感覺怪誕到了極點。

    我當然存在,跟雨滴一樣真實。你很清楚我在說什麽,邁克。你們六個人想做的事兒,就像讓沒有起降裝置的飛機降落一樣。不能降落,何必起飛,不是嗎?反過來也是一樣,不能起飛,何必降落。你們永遠想不出正確的謎題和笑話,永遠沒辦法讓我笑,邁克。你們都忘了如何將尖叫倒轉過來。嗶嗶,邁克,你說什麽?記得那隻鳥嗎?不過就是麻雀,但還真可怕,對吧?大得像穀倉,和你們小時候怕得要死的日本蠢電影裏的怪物一樣大。你們之前知道怎麽把它趕出家門口,但那是過去式了。相信我,邁克。你要是懂得用腦袋,就會趕緊離開,逃離德裏,現在就閃。要是不懂,就會像這家夥一樣。今天的每日人生指南就是有腦堪用直須用,老兄。 本章尚未完結,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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