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認冷灰
24號文字
方正啟體

第1章 我的母親王二花家的陳芝麻(1/5)

作者:溜洞的洞字數:50182更新時間:2023-10-03 12:33:43

    寒意漸重,圍一爐紅紅的火,烤一籮土豆,長長短短的故事便在土豆的香味中彌散開來。

    (1)

    這個故事跟我母親有關,具體來說和她的兄、姐、妹相關。

    我母親唯一的哥哥一一我的舅舅,是我父親的同學,一個忠厚勤勞的男人,平常耕田種地;農閑時就上山采挖草藥,逢趕集時去集鎮上擺草藥攤。大概瞎貓碰死耗,多半情況下也還能對症入藥,因而生意也還不錯,十裏八鄉的人都他稱叫“王草藥”。

    我的大姨媽,一米六五左右的勻稱身材、膚白貌美、十分勤勞。但這都是聽我母親描述的,因為母親極善誇張手法,所以我竊以為大姨媽不可能如此頎長秀美。原因之一是我的母親、舅舅及滿姨媽都很矮,母親僅一米四五的身高,舅舅作為男丁,身高也不足一米六,他們有共同的顯性基因:嘴大顴寬。原因之二是農村婦女長期勞作日曬雨淋,即便先天膚白,曬也要曬黑去。那麽大姨在一眾黝黑矮壯的農村男女中一枝獨秀、鶴立雞群的可能性實在不大。

    但是關於大姨媽十分勤勞這一點,我是完全認可的,盡管我出生時大姨媽早就去世多年,但這似乎不影響我對她的認定。母親和大姨媽懸殊七歲,母親十歲那一年,我們的大姨媽就出嫁了。大姨媽白天忙田裏土頭的農活,挑抬、犁牛打耙,無所不能;晚上就收拾家務、做針線活。娘婆二家十幾口人的鞋、衣服,都由大姨一針一錢縫製。大姨媽手腳輕巧,據說一個晚上可以做一雙鞋。由於長期過度勤勞以致積勞成疾,在婚後第五年,大姨媽拋下兩個年幼的兒子撒手人寰。為此,我外婆眼睛哭起了眼翳,看東西模糊不清;她的婆婆拉著兩個年幼的孫子整日以淚洗麵,兩個家庭因為失去頂梁柱,一下六神無主。

    每次母親回憶起大姨,總會黯然一番,一陣感歎:“要是你大姨媽在,你們都要有福氣多嘍,那些衣服樣式,她看一眼就會裁剪。”

    大姨媽的早逝的確讓人抱憾,然逝者長眠矣,活者還得繼續苟且偷生。

    聽母親說,我們的舅舅小時候不聽老人言,偷啃了豬蹄,以致老大不小了姻緣始終不動,一直收不了親。民坊間流傳,說小孩子是不能啃豬蹄的,如果偷偷啃了,豬蹄叉會叉住媒婆的嘴,無法為說媒對象美言,就會導致說媒不成功。為解除這個魔咒,能為舅舅討媳婦,外婆想盡各種辦法:隔三岔五請道士做法事、每逢趕場就去找大仙算八字、四處央求各方媒婆,要求低到隻有兩個:女的,能喘氣的,最後總算給大齡的舅舅娶了妻。

    我們的舅媽名聲不太好,高不成,最後隻能低就了。嫁過來後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儼然把自己當了“太太”,連吃飯都要婆婆端進她房間,她才吃。

    “吃可以端進去,那拉呢?總得出門吧?”感覺母親敘說時又使用了誇張手法,我好奇地問。

    “不知道她怎麽解決的,反正我就看她不輕易出門。隻要聽到她房裏有人在嘰哩咕嚕地說話,就是她娘家來人了。也不出來,就在房間頭擺蛆蛆話,吃飯時,你外婆做少了或稍慢點,就摔盆達碗,說我們瞧不起人,就衝天衝地,你舅舅隻得馬上去買肉,那年頭,肉不好買,要肉票,一家人的肉票就留起給她……”母親的回答絮絮叨叨。

    每次母親一說起這些事,我便十分同情起舅舅來。舅媽長得略有姿色,但牙尖舌怪、相當尖酸刻薄。當生下第一個孩子是兒子後,聽母親說,她更是把自己當成了皇太後,打罵婆婆指使小姑。我母親也不是省油的燈,時不時和她鬥智鬥勇。彼此占不了上風,於是舅媽的氣便加倍撒到外婆、滿姨媽、舅舅身上。姑嫂二人愈戰愈烈,愈戰愈戰,直至我母親出嫁。

    母親出嫁後,失去敵人,戰局總算緩和下來。可能是舅媽心情尚好,舅舅總算不用夾緊尾巴做人,於是我的兩個表姐兩個表哥陸續出生了,張張嘴巴都要吃要喝,舅媽不得不參與勞作。

    舅媽挺會勞逸結合。勞作間閑,她最大的樂趣是逗弄她的幾個孩子,一會讓老大去揪揪他們爸爸的耳朵,湊近他爸爸耳朵高喊一聲“王陽明”,然後哈哈大笑著跑回來,向他媽媽討賞;一會讓老二去敲敲她男人的頭,大喊一聲:“王陽明,你沒得卵出息!”孩子笑著跑回來時沒看腳下,一下摔倒了,我們的舅媽就開始扯開嗓門罵:“王陽明,你沒得點卵出息,造孽哦!連累婆娘娃兒哦!你要是有點卵出息,我們會過這種日子!走!老大老二!”邊罵邊扯起娃娃回家去了。

    正在帶著小孫孫的外婆看見媳婦腆著臉回來,急忙起身去弄吃的。舅媽邊吃邊罵:“我命苦!嫁給王陽明這窩囊貨,拿給你一家老小當牛使,當馬用……”我外婆大氣都不敢出。女人吃飽喝足,把幾個孩子扔給老人,氣鼓鼓地午休去了。在農村,能午休,這是多少人羨慕的福分啊。

    (2)

    母親說起這些,總是義憤填膺,然而嫁出去的姑娘潑出去的米湯,即便再好戰,母親也不能重返戰場了。於是,外婆實在憋屈得受不了啦,就抽空偷偷溜來我們家,趁父親外出幹活時和母親傾訴,忍不住哭一場,哭完又得立馬趕回去做晚飯。

    “每次你外婆來,我的心都像貓抓一樣。走的時候,都要讓她帶點東西回去,一升米啊,一鬥黃豆呀,兩丈陰單布啊,都沒讓她空手回去,即便這樣,你舅媽還扯三扯四地罵你外婆,說她得哪樣都往我這點搬,家都遭搬空了……”

    “咦,你對外婆這麽好,郎個不見你也這麽對我奶奶呢?”我打斷母親的陳述,忍不住發問。

    母親一愣,似乎沒想到我這麽問,二姐也附和:“是呀,咋不見你對奶奶像對你媽一樣呢?”

    “你兩個鬼姑娘!我對你奶奶哪兒不好?我對她還要郎個好!”母親突然暴跳如雷,仿佛受了天大的冤屈。

    見勢不對,姐妹倆立刻撒腿就跑。

    奶奶集聚了女人所有的優點,一生克儉勤勞,與人為善,十四歲嫁來蔡家,裏裏外外都是一把好手,九十六歲壽終正寢,一輩子從未與人紅過臉,對兩個兒媳更是克盡己能,該忍就忍該幫就幫,兩個兒子家十多個孫子幾乎都是奶奶相幫著帶出來的。在我們心中,奶奶二字的重量遠遠重於我們的母親。

    母親也會使些臉色對待奶奶,婆媳之間難免會產生一些小摩擦,母親也會教唆我們不喊奶奶,而我們不聽她的。母親認為奶奶小恩小惠收買了我們,心頭有些不服氣,想著法子和奶奶鬥氣。

    然而,父親卻不是王陽明——那個我們喊作舅舅的懦弱男人。每次母親試圖在父親麵前誹議奶奶,都被父親一頓吼,吼了幾次母親也就收斂了。

    倒是奶奶,她認為父親不該為這點事吼婆娘,她說:“婆媳是兩道坎,一道邁不過一道,她想說啥就說,我又不少二兩肉,弄得個雞飛狗跳,人家看到不好。”

    “草木一春,大樹盤根,娶個潑婦壞三代種,毀九根”,父親總這樣訓導母親,“不信,你們家要毀在你大嫂手裏,王陽明不會有好下場!枉自改了這個名字!”

    (3)

    父親一語成讖,舅舅後來算是死在舅媽手裏。這是後話,還是把這個故事的主角一一我的滿姨媽請上場吧,沒有她也就沒這個故事。然而她的故事又談不上是大事或是有意義的事,似乎沒有半點兒價值,就像王大媽的裹腳布,又長又臭,但是,冬季沒它,還真不行。

    提到自己的妹妹,母親總會深深歎一口氣,接著再幽幽開口:“你滿姨媽,就是那個命了,怨不得別人。”母親起身添一鏟煤進火爐,坐下,打算接著說,但還沒等她開口,我們兄弟姐妹中的一個就會立即打斷她:“媽呀,你肯定是要擺餓飯那年頭,滿姨媽七八歲,你帶她去偷別的生產隊包穀的事吧?不講了,我們耳朵聽起老繭了。”

    然而,不管你聽不聽,母親依然沉浸在回憶中。

    “那年,你滿外公被餓死了,高鼻大漢的一個人都餓得四眼落陷,肚皮鼓得比簸箕還大,兩隻腳細得像香芊棍。眼看著生產隊包穀掛穗返青了,不光是我和三花,幾乎每家都安排兩個人手,晚上悄悄去掰……”

    “老媽,你要搞清楚,悄悄去就是偷呢。”我們故意打斷母親的話,以便岔開話題。

    “不偷?為了活命,有什麽辦法?去晚了還找不到偷的。”母親的回答讓人無可辯駁,誠然,活著才是王道,為了活命,哪裏還顧得上那麽多。

    不用母親說,接下來的情節我都會背:去掰玉米的都是一些六七歲到十七八歲的孩子,這種不光彩的行為,大人這不便出麵:大多是兄姐帶著弟妹去,大家奮不顧身地掰,“勇挑”重擔。擔子背簍裝不下,就把褲角衣角紮緊,使勁往裏塞,那可是一家老小救命口糧,能多塞兩個就盡量多塞:又深怕被發現,急促弄好就像逃兵一樣倉皇逃離現場。

    我可以想象我矮小的母親是如何咬著牙挑著滿滿一擔包穀慌慌張張一路小跑的,為了活命,人的潛能簡直超乎想象。

    直到今天母親都十分懊悔當時帶著滿姨媽去。當母親幫她紮褲角塞包穀時,她就大喊:“豁人得很!豁人得很!”其他人就低聲吼她:“你這麽叫!硬是怕別人發現不了我們!”她也不管,繼續喊,無法,母親隻好把裝在褲腳衣兜腳的包穀掏出來,係成一捆,讓她扛著。即便這樣,才跑出一小段路,她就在後頭又哭又喊:“重得很!姐姐!重得很!我不扛了!姐姐!……”說完,就把包穀扔地上,母親嚇她:“你不扛!就不給你吃!餓死你!”“餓死就餓死!”滿姨嘴硬。

    無法,母親隻好挑擔子走一截,放下,再返回去扛那些玉米……

    “丟了就不要了唄,那樣你不是可以跑快點?”

    “娃兒些,一口糧就是一條命啊!舍不得呀!”母親突然嚴肅得像先哲。

    遠離了“案發現場”,精疲力盡的母親決定生火烤幾個包穀充饑。忐忑不安地烤好了,遞給滿姨,她賭氣不接;她不吃母親就自己吃。看見母親吃,滿姨張個大嘴巴開始嚎:“不給我吃哦!王二花要餓死我哦!……”

    “給她兩耳光!看她還敢嚎!”每次母親說到這,我二哥總是忍不住這樣說。

    “嗨,你越喊她不哭,她越嚎得凶;忍不住整她幾下,更是比媽死了哭得還厲害!”

    不難想象,母親那分鍾是何等崩潰。

    那一年,我們的母親王二花十三四歲;她的妹妹,我們的滿姨王三花七八歲。

    饑饉讓那一代人的童年幺折於菜色之中,為了生存,人人都在竭盡所能自保。

    “你們的滿姨啊,小姐身子,丫鬟命。”母親悵然喟歎。

    (4)

    這幾個晚上,我一躺在床上,我的滿姨媽總是“嗖”的一下跳出來,在我眼前晃過來晃過去,似乎我不把她的故事說完,就不讓我安寧。

    我急於把關於她的事情理清,卻突然發現她的生活簡直就是一團亂麻,不知從哪裏下手。

    我反複搜尋我對她的真切記憶,呈現在腦海中的從頭到尾都是一張三十歲左右女人的臉,圓圓的,眼睛略大,皮膚還算潔淨光滑,常年剪著當時叫做“海佬頭” 的齊耳短發,個子不高身材卻還勻稱,經常穿一套藍色衣褲,在當時的農村,應該也算得上是個美少婦吧。

    或許是紅顏命薄,又或許是性格使然,滿姨媽硬生生把一副人生好牌打得稀巴爛。少女時代,也是媒人多得踏平門檻,可她不是嫌這個矮了,就是嫌那個醜了,挑三揀四一眨眼就到了十八。現在的女孩十八,那可是豆蔻年華,可是那個早婚年代,十八歲算老姑娘啦。

    “大牛大馬不嫌多,大男大女不好看啊 。”不曉得母親哪兒積累了這麽多俚語,“慢慢地,媒人就不再來了,說王三花眼光高,等著看她嫁進高官家,看她能享什麽樣的福,反正大家都有眼睛看。哼,結果呢,享它媽個包穀糊。”母親越說,心中火氣越大。

    估計是外婆自知天命不久,在滿姨媽不同意的情況下,私自做主要把她嫁給了鄰村的李老五 。男方家置辦了兩床鋪蓋,兩套新衣服,一套桌凳,一個盆一口鍋,四隻碗,這在當時算是相當豐厚了。擇了個日子請幾個鄉鄰簡單吃頓飯,就算是成婚了。出門那天,聽說滿姨媽哭嫁時硬是又哭又鬧,又踢又蹬,抓住門框死活不出門。幾個大漢好不容易捉住她的手腳,才把她弄出門。

    不到兩個月,外婆就病逝了,滿姨媽就背上了“把自己家媽活生生氣死了”的黑鍋。

    一個女人帶著怨氣出嫁,肯定會作氣。新婚當晚也不知道那個男人是怎麽熬過的。耍著性子不吃飯,那個叫做李老五的老實男人端著飯來慢慢哄;端著身價不願下地,忠厚的男人就讓她在家呆著;本分的男人舍不得自己穿,總把布票留給她 -----隻要她高興,他寧可當牛做馬任她使喚。

    男人無可挑剔,滿姨媽總算慢慢安靜下來,生活看起來也逐漸步入正軌----洗衣做飯,田頭土間地耕作。一年後,表姐出生了,男人對滿姨媽更是好得無以複加。 本章尚未完結,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

上一章 回目錄 標記書簽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