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慧語睿辯(1/5)

作者:魯迅字數:43978更新時間:2023-10-03 15:40:06

    世故三昧

    人世間真是難處的地方,說一個人“不通世故”,固然不是好話,但說他“深於世故”也不是好話。“世故”似乎也像“革命之不可不革,而亦不可太革”一樣,不可不通,而亦不可太通的。

    然而據我的經驗,得到“深於世故”的惡諡者,卻還是因為“不通世故”的緣故。

    現在我假設以這樣的話,來勸導青年人——

    “如果你遇見社會上有不平事,萬不可挺身而出,講公道話,否則,事情倒會移到你頭上來,甚至於會被指作反動分子的。如果你遇見有人被冤枉,被誣陷的,即使明知道他是好人,也萬不可挺身而出,去給他解釋或分辯,否則,你就會被人說是他的親戚,或得了他的賄賂;倘使那是女人,就要被疑為她的情人的;如果他較有名,那便是黨羽。例如我自己罷,給一個毫不相幹的女士做了一篇信劄集的序,人們就說她是我的小姨;紹介一點科學的文藝理論,人們就說得了蘇聯的盧布。親戚和金錢,在目下的中國,關係也真是大,事實給予了教訓,人們看慣了,以為人人都脫不了這關係,原也無足深怪的。”

    然而,有些人其實也並不真相信,隻是說著玩玩,有趣有趣的。即使有人為了謠言,弄得淩遲碎剮,像明末的鄭鄤那樣了,和自己也並不相幹,總不如有趣的緊要。這時你如果去辨正,那就是使大家掃興,結果還是你自己倒楣。我也有一個經驗,那是十多年前,我在教育部裏做“官僚”,常聽得同事說,某女學校的學生,是可以叫出來嫖的,連機關的地址門牌,也說得明明白白。有一回我偶然走過這條街,一個人對於壞事情,是記性好一點的,我記起來了,便留心著那門牌,但這一號;卻是一塊小空地,有一口大井,一間很破爛的小屋,是幾個山東人住著賣水的地方,決計做不了別用。待到他們又在談著這事的時候,我便說出我的所見來,而不料大家竟笑容盡斂,不歡而散了,此後不和我談天者兩三月。我事後才悟到打斷了他們的興致,是不應該的。

    “所以,你最好是莫問是非曲直,一味附和著大家;但更好是不開口;而在更好之上的是連臉上也不顯出心裏的是非的模樣來……”

    這是處世法的精義,隻要黃河不流到腳下,炸彈不落在身邊,可以保管一世沒有挫折的。但我恐怕青年人未必以我的話為然;便是中年,老年人,也許要以為我是在教壞了他們的子弟。嗚呼,那麽,一片苦心,竟是白費了。

    然而倘說中國現在正如唐虞盛世,卻又未免是“世故”之談。耳聞目睹的不算,單是看看報章,也就可以知道社會上有多少不平,人們有多少冤抑。但對於這些事,除了有時或有同業,同鄉,同族的人們來說幾句呼籲的話之外,利害無關的人的義憤的聲音,我們是很少聽到的。這很分明,是大家不開口;或者以為和自己不相幹;或者連“以為和自己不相幹”的意思也全沒有。“世故”深到不自覺其“深於世故”,這才真是“深於世故”的了。這是中國處世法的精義中的精義。

    而且,對於看了我的勸導青年人的話,心以為非的人物,我還有一下反攻在這裏。他是以我為狡猾的。但是,我的話裏,一麵固然顯示著我的狡猾,而且無能,但一麵也顯示著社會的黑暗。他單責個人,正是最穩妥的辦法,倘使兼責社會,可就得站出去戰鬥了。責人的“深於世故”而避開了“世”不談,這是更“深於世故”的玩藝,倘若自己不覺得,那就更深更深了,離三昧境蓋不遠矣。

    不過凡事一說,即落言筌,不再能得三昧。說“世故三昧”者,即非“世故三昧”。三昧真諦,在行而不言;我現在一說“行而不言”,卻又失了真諦,離三昧境蓋益遠矣。

    一切善知識,心知其意可也,唵!

    十月十三日

    清明時節

    清明時節,是掃墓的時節,有的要進關內來祭祖,有的是到陝西去上墳,或則激論沸天,或則歡聲動地,真好像上墳可以亡國,也可以救國似的。

    墳有這麽大關係,那麽,掘墳當然是要不得的了。

    元朝的國師八合思巴罷,他就深相信掘墳的利害。他掘開宋陵,要把人骨和豬狗骨同埋在一起,以使宋室倒楣。後來幸而給一位義士盜走了,沒有達到目的,然而宋朝還是亡。曹操設了“摸金校尉”之類的職員,專門盜墓,他的兒子卻做了皇帝,自己竟被諡為“武帝”,好不威風。這樣看來,死人的安危,和生人的禍福,又仿佛沒有關係似的。

    相傳曹操怕死後被人掘墳,造了七十二疑塚,令人無從下手。於是後之詩人曰:“遍掘七十二疑塚,必有一塚葬君屍。”於是後之論者又曰:阿瞞老奸巨猾,安知其屍實不在此七十二塚之內乎。真是沒有法子想。

    阿瞞雖是老奸巨猾,我想,疑塚之流倒未必安排的,不過古來的塚墓,卻大抵被發掘者居多,塚中人的主名,的確者也很少,洛陽邙山,清末掘墓者極多,雖在名公巨卿的墓中,所得也大抵是一塊誌石和淩亂的陶器,大約並非原沒有貴重的殉葬品,乃是早經有人掘過,拿走了,什麽時候呢,無從知道。總之是葬後以至清末的偷掘那一天之間罷。

    至於墓中人究竟是什麽人,非掘後往往不知道。即使有相傳的主名的,也大抵靠不住。中國人一向喜歡造些和大人物相關的名勝,石門有“子路止宿處”,泰山上有“孔子小天下處”;一個小山洞,是埋著大禹,幾堆大土堆,便葬著文武和周公。

    如果掃墓的確可以救國,那麽,掃就要掃得真確,要掃文武周公的陵,不要掃著別人的土包子,還得查考自己是否為周朝的子孫。於是乎要有考古的工作,就是掘開墳來,看看有無葬著文王武王周公旦的證據,如果有遺骨,還可照《洗冤錄》的方法來滴血。但是,這又和掃墓救國說相反,很傷孝子順孫的心了。不得已,就隻好閉了眼睛,硬著頭皮,亂拜一陣。

    “非其鬼而祭之,諂也!”單是掃墓救國術沒有靈驗,還不過是一個小笑話而已。

    推的餘談

    看過了《第三種人的“推”》,使我有所感:的確,現在“推”的工作已經加緊,範圍也擴大了。三十年前,我也常坐長江輪船的統艙,卻還沒有這樣的“推”得起勁。

    那時候,船票自然是要買的,但無所謂“買鋪位”,買的時候也有,然而是另外一回事。假如你怕占不到鋪位,一早帶著行李下船去罷,統艙裏全是空鋪,隻有三五個人們。但要將行李擱下空鋪去,可就窒礙難行了,這裏一條扁擔,那裏一束繩子,這邊一卷破席,那邊一件背心,人們中就跑出一個人來說,這位置是他所占有的。但其時可以開會議,崇和平,買他下來,最高的價值大抵是八角。假如你是一位戰鬥的英雄,可就容易對付了,隻要一聲不響,坐在左近,待到銅鑼一響,輪船將開,這些地盤主義者便抓了扁擔破席之類,一溜煙都逃到岸上去,拋下了賣剩的空鋪,一任你悠悠然擱上行李,打開睡覺了。倘或人浮於鋪,沒法容納,我們就睡在鋪旁,船尾,“第三種人”是不來“推”你的。隻有歇在房艙門外的人們,當賬房查票時卻須到統艙裏去避一避。

    至於沒有買票的人物,那是要被“推”無疑的。手續是沒收物品之後,吊在桅杆或什麽柱子上,作要打之狀,但據我的目擊,真打的時候是極少的,這樣的到了最近的碼頭,便把他“推”上去。據茶房說,也可以“推”入貨艙,運回他下船的原處,但他們不想這麽做,因為“推”上最近的碼頭,他究竟走了一個碼頭,一個一個地“推”過去,雖然吃些苦,後來也就到了目的地了。

    古之“第三種人”,好像比現在的仁善一些似的。

    生活的壓迫,令人煩冤,糊塗中看不清冤家,便以為家人路人,在阻礙了他的路,於是乎“推”。這不但是保存自己,而且是憎惡別人了,這類人物一闊氣,出來的時候是要“清道”的。

    我並非眷戀過去,不過說,現在“推”的工作已經加緊,範圍也擴大了罷了。但願未來的闊人,不至於把我“推”上“反動”的碼頭去——則幸甚矣。

    七月二十四日

    難得糊塗

    因為有人談起寫篆字,我倒記起鄭板橋有一塊圖章,刻著“難得糊塗”。那四個篆字刻得叉手叉腳的,頗能表現一點名士的牢騷氣。足見刻圖章寫篆字也還反映著一定的風格,正像“玩”木刻之類,未必“隻是個人的事情”:“謬種”和“妖孽”就是寫起篆字來,也帶著些“妖謬”的。

    然而風格和情緒,傾向之類,不但因人而異,而且因事而異,因時而異。鄭板橋說“難得糊塗”,其實他還能夠糊塗的。現在,到了“求仕不獲無足悲,求隱而不得其地以竄者,毋亦天下之至哀歟”的時代,卻實在求糊塗而不可得了。

    糊塗主義,唯無是非觀等等——本來是中國的高尚道德。你說他是解脫,達觀罷,也未必。他其實在固執著,堅持著什麽,例如道德上的正統,文學上的正宗之類。這終於說出來了:——道德要孔孟加上“佛家報應之說”(老莊另賬登記),而說別人“鄙薄”佛教影響就是“想為儒家爭正統”,原來同善社的三教同源論早已是正統了。文學呢?要用生澀字,用詞藻,穠纖的作品,而且是新文學的作品,雖則他“否認新文學和舊文學的分界”;而大眾文學“固然讚成”,“但那是文學中的一個旁支”。正統和正宗,是明顯的。

    對於人生的倦怠並不糊塗!活的生活已經那麽“窮乏”,要請青年在“佛家報應之說”,在“《文選》,《莊子》,《論語》,《孟子》”裏去求得修養。後來,修養又不見了,隻剩得字匯。“自然景物,個人情感,宮室建築,……之類,還不妨從《文選》之類的書中去找來用”。從前嚴幾道從甚麽古書裏——大概也是《莊子》罷——找著了“幺匿”兩個字來譯Unit,又古雅,又音義雙關的。但是後來通行的卻是“單位”。嚴老先生的這類“字匯”很多,大抵無法複活轉來。現在卻有人以為“漢以後的詞,秦以前的字,西方文化所帶來的字和詞,可以拚成功我們的光芒的新文學”。這光芒要是隻在字和詞,那大概像古墓裏的貴婦人似的,滿身都是珠光寶氣了。人生卻不在拚湊,而在創造,幾千百萬的活人在創造。可恨的是人生那麽騷擾忙亂,使一些人“不得其地以竄”,想要逃進字和詞裏去,以求“庶免是非”,然而又不可得。真要寫篆字刻圖章了!

    十一月六日

    說“麵子”

    “麵子”,是我們在談話裏常常聽到的,因為好像一聽就懂,所以細想的人大約不很多。

    但近來從外國人的嘴裏,有時也聽到這兩個音,他們似乎在研究。他們以為這一件事情,很不容易懂,然而是中國精神的綱領,隻要抓住這個,就像二十四年前的拔住了辮子一樣,全身都跟著走動了。相傳前清時候,洋人到總理衙門去要求利益,一通威嚇,嚇得大官們滿口答應,但臨走時,卻被從邊門送出去。不給他走正門,就是他沒有麵子;他既然沒有了麵子,自然就是中國有了麵子,也就是占了上風了。這是不是事實,我斷不定,但這故事,“中外人士”中是頗有些人知道的。

    因此,我頗疑心他們想專將“麵子”給我們。

    但“麵子”究竟是怎麽一回事呢?不想還好,一想可就覺得糊塗。它像是很有好幾種的,每一種身份,就有一種“麵子”,也就是所謂“臉”。這“臉”有一條界線,如果落到這線的下麵去了,即失了麵子,也叫做“丟臉”。不怕“丟臉”,便是“不要臉”。但倘使做了超出這線以上的事,就“有麵子”,或曰“露臉”。而“丟臉”之道,則因人而不同,例如車夫坐在路邊赤膊捉虱子,並不算什麽,富家姑爺坐在路邊赤膊捉虱子,才成為“丟臉”。但車夫也並非沒有“臉”,不過這時不算“丟”,要給老婆踢了一腳,就躺倒哭起來,這才成為他的“丟臉”。這一條“丟臉”律,是也適用於上等人的。這樣看來,“丟臉”的機會,似乎上等人比較的多,但也不一定,例如車夫偷一個錢袋,被人發見,是失了麵子的,而上等人大撈一批金珠珍玩,卻仿佛也不見得怎樣“丟臉”,況且還有“出洋考察”,是改頭換麵的良方。 本章尚未完結,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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