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輯 尊嚴
悔堵逃
屍體,斷指;斷指,屍體。
當那道血光劃過之後,女人的腦海裏反複浮現的隻有屍體和斷指。
兒子的屍體,丈夫的斷指。
丈夫的斷指,兒子的屍體。
她嘴裏反複叨念著的也隻有:“我好後悔,我不該去喊他……”
當那道血光劃過之後,這個勤勞善良的女人徹底地精神失常了。
從此,她逢人就說:“我好後悔……”
從此,村裏人人都知道了她的悔,人人都記住了她的悔。
那是一個平靜祥和的鄉村之夜。勞碌了一天的人們都回到了家裏,盡情地享受著黑夜給他們帶來的寧靜和安逸。隻有窗外的蟋蟀還在不知疲倦地吟唱。
吃過晚飯,收拾停當。忙活了一天的女人,好不容易把孩子哄睡,就翻身下床,往洗衣機裏放水,準備洗洗白天換下來的髒衣裳。
當她習慣性地翻了翻自己的衣兜時,卻發現白天賣棉花的一百元錢不翼而飛了。
“奇怪,我的錢怎麽不見了?明明揣在這個兜裏。”
“孩子他爹!”她使勁地喊了一聲,卻沒有回音。
“這個死鬼,一定又是去賭了,這麻將就那麽有吸引力?”
女人自言自語地絮叨著,然後就把髒衣服放進了洗衣機,插上電,定上時,擦了一把手便走出家門。
“這個不要臉的,挨千刀的,自從我嫁過來以後,跟著你家裏地裏吃苦受累,生活困難的時候連斤醬油都舍不得買,現在日子剛好過了點,你卻迷上
了賭博,怎麽勸都不改,今天我和你沒完……”傷心氣憤的女人,心裏一邊默默地想著,一邊穿街走巷,朝村東頭的狗剩家走去。還沒進街門,就聽見了洗牌的聲音—— “八萬。”
“碰”
“四餅。”
……
“嫂子來了,快坐。”
“不坐了,我是來叫他回家的,明天還得早起進城賣棉花哩。”
“急啥?天還早著呢,再玩一會兒我就回,你先回去吧!”
丈夫鄭發悠然地吸了一口煙,看了她一眼,不以為然地說。
“麻將就是吸鐵石,推下飯碗就跑,家裏什麽事都不管,咱娃還發燒哩你知道不”
透過煙霧,女人狠狠地白了丈夫一眼。
“這可不行,我大哥今天手氣好,贏了我們不少錢,要走也得玩夠四圈再走’ 隔壁的張富貴也插嘴說。
“就是嘛嫂子,我們哥們兒湊到一起玩玩,也沒什麽嘛。”
狗剩一邊說著,一邊站了起來,把女人按到了自己的位置上。
“來來來,嫂子你先替兄弟摸一把,我去方便一下馬上就來, 女人無奈隻好坐下……
叫不動丈夫,又惦記著家裏洗的衣服,女人心裏有狴急躁。她替狗剩摸了兒把牌,等狗剩回來,就趕緊把牌交給了他,自己匆匆忙忙地趕回了家。一進門就看到四歲的兒子小宇,頭朝下腿朝上,倒栽在了洗衣機裏。
原來女人走了以後,因感冒發燒還沒有睡踏實的小宇,便被洗衣機的聲音給驚醒了。當他哭喊著跳下床找媽媽的時候,卻被洗衣機裏飛旋的泡沫給吸引了。於是他就搬來一隻板凳踩在上麵,趴在洗衣機上玩起了泡沫。玩得正起勁時,腳下的小板凳竟被他蹬翻了,整個人便大頭朝下栽進了洗衣機裏。嗆了幾口水後,隨著洗衣機的飛速轉動,可憐的小宇很快就命赴黃泉。
女人被這突如其來的意外嚇得魂飛魄散。她立刻跑上前去,從洗衣機裏
抱出了兒子,隻見兒子小嘴烏紫,麵色鐵青,四肢冰涼。4 “小宇……”隨著一聲撕心裂肺的慘叫,女人眼前一黑便昏了過去。
聞訊趕回來的男人看見眼前這悲慘的一幕,痛心疾首,懊悔不迭。他一邊用手搖晃著女人,一邊發著毒誓: “孩子他娘,我對不起你和孩子啊,我再也不賭了。我聽你的話,這回我真的不賭了,你別這樣了好嗎?都怪我手癢,再賭你就砍我手好了……不信我現在就把手砍掉給你看看。”女人依舊神情恍惚地抱著兒子的屍體一動不動。
見女人那呆若木雞的樣子,痛悔交加的鄭發也完全喪失了理智,轉身直奔廚房,拿來一把菜刀,照著自己左手的中指就狠狠地砍了下去。
口阿……”
當那道血光劃過,伴著一聲撕心裂肺的慘叫,女人的精神徹底地崩潰了。
從此以後,她逢人就說:“我好後悔,打麻將就打麻將唄,我不該去喊他,我真的不該去喊他……”
從此以後,村裏人人都知道了她的悔,人人都記住了她的悔。
堵 夜色闌珊,宿鳥呢喃,那條滯留在京藏高速公路上的車龍,依然盤旋在蒼茫空曠的原野上。汽車司機們,有的蜷縮在駕駛室裏;有的三五成群地盤坐在公路上、汽車旁,或是打噸兒,或是侃大山。公路旁到處都是礦泉水瓶、方便麵盒、食品袋……這些垃圾在晚風的吹拂下,不時地散發出一種混雜怪異的氣味。
兩眼通紅、一臉菜色的孫濤,緊緊地攥著手機,望著蟄伏在夜幕中的車隊,在路邊焦急地徘徊著。
妻子的短信依然不斷地傳來:“兒子醒了,他在找你,車開了嗎”……“兒子又昏了過去,還堵著啊?”……“兒子命在旦夕,你怎麽還不回來呀?再不回來,你可就……”孫濤時而看看手機,時而望望紋絲不動的車隊,時而發出一聲聲撕心裂肺的歎息——就像熱鍋上的螞蟻,狂躁不安地躁動在晚風中、夜幕下。
“孫師傅,怎麽樣?孩子好點了吧”附近的一個司機,看到他那焦急的樣子,關心地問。
“情況不好啊,唉!急死我了,我真恨不得長上翅膀飛回去。”
“你別急,急也沒用,當心急壞了身體“你說我能不急嗎?那可是我的兒子呀”
“是啊,我也理解你的心情,這車走不了誰不急啊,誰還沒點事啊。啊。”
“就是,都四天了,這不是要人命嗎”孫濤說著,轉悠的速度就更快了。
就在這時,手機的短信再次傳來,他立刻張開汗涔涔的手,打開一看,隻見上麵寫道:“兒子他……”
他看條短信,忽然產生一種不祥的預感。於是他立刻撥通妻子的電話,但那邊卻沒人接聽,緊接著他又反複撥打了幾次,可是,依舊如此。那種不祥的感覺愈加強烈了。急得他險些沒哭出聲來,情急之中,他一下想起了妻妹,因為他知道她和妻子在一起,便急忙撥了過去。
“明明他,他已經走了……他連眼睛都沒閉啊,我姐也哭暈……”
在他的一再追問下,電話裏妻妹哽咽了半天,才說出了這個令人震驚的消息。
天啊!兒子,我的兒子啊!……
聽到這個消息,孫濤那山一般高大的身軀,轟然坍塌在公路上,手機也滾落了老遠,他呆愣了片刻,便又急切地在地上摸索著手機。他一邊摸索著還一邊在嘴裏不停地叨念著,“兒子、兒子、我的兒子……”黑暗中的他就像一個犯病的瘋子,又像一隻無頭的蒼繩。
“怎麽了?你兒子他怎麽了?地上涼,快起來吧。”剛才那名司機見此情景,便急忙跑過來,邊扶他起來邊問。
“手機……我的手機……”孫濤使勁甩開他的手,仍然在地上不停地摸索著 等他摸到了手機,就用粘滿塵土的手,哆哆嗦嗦地撥通了妻子的電話。
電話通了,電話裏傳來妻子那肝腸寸斷的哭泣聲,過了片刻,又傳來妻子如泣如訴的責怨,“喂,你還打電話來幹嗎?晚了,一切都晚了……你知道兒子是多麽想看到你呀……”這聲音像一把利劍直刺孫濤的心肺,令他心如刀絞、苦不堪言。他張了張嘴,想安慰妻子幾句,卻一時不知道說什麽才好。還沒等他說話,妻子已經掛了電話。
蒼天啊!這車要堵到什麽時候啊?!
他頹然地放下手機,抬起頭仰望著群星閃爍的蒼穹,情不自禁地發出這一歇斯底裏的號叫,便把自己重重地放倒在公路上。
孫濤是北京通達運輸服務公司的一名司機,一周前去張家口運貨,回來的途中被堵在了京藏高速上。剛堵車的時候,孫濤並沒介意,心想,反正自己車上的貨又不怕耽擱,再說這車說不定一會兒就疏通了呢。於是他便和其他的司機一樣,一邊閑扯,一邊耐心地等待著。沒想到這車一堵就是兩天,第二天的中午他又接到了妻子的電話,妻子在電話裏說,我今天早晨送兒子去幼兒園,由於路上堵車,怕孩子遲到,趕地鐵的時候,就硬擠了上去,沒想到我上了車,孩子卻被人擠得掙脫了我的手,掉在了車門外,摔傷了住進了醫院 醫生診斷是腦顱骨粉碎性骨折,很危險,希望他早點回去,可他卻堵在這兒脫不開身。
這會兒,孫濤仰望著星空,仿佛又看見兒子那張嬌憨的笑臉,淚水也模糊了視線。
那天晚上,孫濤做了一個夢,夢見他自己去幼兒園接兒子。遠遠地,他就看見兒子從班裏笑著向他跑來,他向兒子奔去,卻被一群人堵住了去路,人群越聚越多,越聚越多,不但遮住了他的視線,也堵住了他走近親人的路……
逃 一大早,我就接到母親的電話,電話裏她沙啞著聲音說,“二丫啊,你快接我到你家住兒天吧,你哥家裏我實在住不下去了,再住,我這條老命就沒了……”
聞言,我大吃一驚,忙問,“媽,你咋的了?病了嗎?出了什麽事?莫非哥哥、嫂子?……”
“唉!你別問了,快來吧,來了就知道了。”電話裏又傳來母親淒淒無助的聲音,這聲音讓我感到一陣心疼,便急切地安慰道,“好好好,我馬上就去……”還沒等我說完,母親已經掛了電話。
放了電話,我跟愛人交代了一下,便衝出家門,坐公交車直奔哥哥家。路上我滿腹狐疑地想,莫非是哥哥、嫂子虐待母親了?不會呀,哥哥孝順、嫂子賢惠,在我們村是出了名的。
我出生在農村,家裏兄妹三個——哥哥、姐姐還有我。父母靠種地把我們養大,還供我們幾個上了大學。為了互相照應,畢業後到了同一個城市,又相繼安了家。父親去世後,哥哥就想把母親接來,讓她在城裏頤養天年。可母親就是不願意離開老家。今年秋天,哥哥接到老家鄰居的電話,說母親幹活的時候,不慎摔了一跤,扭傷了腰,便硬是把她接到了城裏。沒想到她傷愈出院後,在哥哥家住了還不到兩周,就住不下去了……我一路胡思亂想,也想不出所以然來,望著窗外川流不息的車輛,恨不能立刻就見到母親。
我走進哥哥家的時候,就見母親雙手捂著耳朵,緊閉著雙眼,臉色蒼白地蜷縮在沙發上。
我張口喊了一聲,“媽,我來了!”她竟一點反應也沒有。
“快說,媽這是怎麽了?”我驚愕地抓住了嫂子的肩膀急切地問。
“你別喊了,喊也白喊,咱媽用棉花球捂著耳朵呢。”嫂子無可奈何地搖廣搖頭,攤著手說。
“捂耳朵?幹嗎捂耳朵?!……媽!媽!快告訴我,您這是咋的了?您病了嗎?”我急忙撲向母親,扒開她的雙手問。母親見了我立馬從沙發上彈了起來,把食指放到嘴邊,噓了一聲說,“我沒病,你聽,是你哥家的噪音鬧得我受不了了。”噪音,哪有噪音?我凝神聽了片刻卻什麽也沒聽見,便驚疑地問。
“這死丫頭,你咋能聽不見呢?你沒聽到那吱啦啦、吱啦啦’的聲音嗎?我被這聲音吵得不是睡不著覺,就是做噩夢。你快帶我走吧,到你家清靜幾天”。
“好好好,我帶您走,可我還沒弄清您說的是什麽噪音呢?哥哥家這不是挺清靜嗎”我愈加茫然不解了。見此情景,站在一旁的嫂子忙解釋道,“媽說的噪音,是抽水的聲音,我們這裏水壓不足,樓上上不去水,大家都用水泵抽水,所以就經常有這種刺耳的聲音。我和你哥都習慣了,可咱媽卻受不了,這不……”
這會兒我再凝神細聽,果然有一種“吱啦啦”的聲音,從樓上不時地傳來。這聲音怪異刺耳,聽起來確實讓人有一種煩躁不安的感覺。於是我恍然大悟地說,“哦,我聽到了,媽,這聲音是難聽,難怪您受不了。好,您到我家住吧,我家可清靜了,咱這就走。”說完,我便幫媽媽整理了一下衣物,扶著她,告別了嫂子,逃也似的離開了他們家。
萬萬沒想到,母親在我家住了不到一個星期,又逃到了我姐姐家。
原因很簡單,我家樓上住的是我們市重點高中的校長。我媽來的時候,還有兩周就是國慶節和八月節。令母親不堪忍受的是,每天都有許多給校長送禮的人,走錯了門,按響了我家的門鈴。於是等我和愛人不在家的時候,媽媽就得一次又一次地應付這些送禮走錯門的人們。剛開始,媽媽還能耐著性子,告訴他們,說,“你走錯門了,柳校長住在樓上。”後來索性一聽到門鈴響,她就捂著耳朵,蜷縮在沙發上不出聲了。盡管這樣,隨著雙節的臨近,隨著我家門鈴被人錯按頻率的不斷增加,媽媽還是不顧我和愛人的一再挽留,就卷起行囊,迫不及待地逃到了姐姐家。
八月節那天,我和哥哥都帶著全家到姐姐家陪母親過團圓節。
二,一?:參又草 大家剛落座,母親就苦著臉說,“如果你們還想讓我多活幾天,明天就送我回家吧,這城裏我真的住不下去了。”
“媽,難道姐姐家還不夠清靜嗎?”
“唉!清靜,你們城裏就找不到個清靜的地兒。”
“媽,您不知道,我家原來是很清靜,對過兒這個菜市場是今年春天才竣工的。整天人來人往、熙熙攘攘的,別說您受不了,就連我也有些受不了了。”
無奈,第二天哥哥隻好把母親送回了鄉下老家。
元旦的時候,我和姐姐一起回老家看望母親。
一進門,就看到她紅光滿麵地站在當院,正在喂她養的那些雞和鴨。
見此情景,我便指著那些唧唧喳喳、活蹦亂跳的雞鴨鵝狗們問: “媽,您嫌我們城裏不清靜,您這就清靜了?”
“是啊,在我的心裏,咱鄉下這風聲、雨聲、鳥聲、還有雞鴨鵝狗的叫聲比音樂美呢”
母親說這話時,臉上掛著恬淡舒適的笑,仿佛整個身心都徜徉在優美的音樂裏!
加班 天剛蒙蒙亮,孫老太就再也睡不著了,她慢慢地翻了個身,便覺得一陣難以抑製的酸痛立刻遍布了全身。隨著單人床發出的“吱吱”聲,使她本來還很模糊的意識完全清醒了過來。想想以前在農村,整天家裏地裏地忙活,也沒有早晨起不來過。可現在不就是給兒子料理家務做幾頓飯嘛,怎麽每天早晨起來的時候,都會感到渾身酸痛酸痛的,解不過乏來呢?
唉!看來這人可真的老了。她不由得歎了口氣,心裏也泛起了一絲酸楚。
本想再躺會兒,可是一想起兒媳一再強調早飯最重要,千萬不要對付。所以就掙紮著起來,慢騰騰地蹭下床……
“媽!我今天中午不回來吃了,有個應酬。”
等她把早飯做好了,又把兒子、兒媳叫了起來,兒子卻扒拉了沒幾口,然後一抹嘴巴,丟下這些話拿起公文包就走了。
“媽!我也得走了,今天我加班,快來不及了。小強還沒醒呢,今天休息讓他多睡會兒吧。”
“大禮拜你們也不休息,還上班啊”
“唉!沒辦法,最近單位特別忙。等小強醒了再把飯菜給他熱一熱。”
兒媳起來後,坐在梳妝台前著實地打扮了一番,然後匆匆忙忙地吃了幾口,又向她交代了幾句,就穿上衣服也走了。
孫老太望著兒媳婦急急離去的背影,深深地歎了口氣,心中暗想:如今的年輕人怎麽這麽忙啊?然後就開始默默地收拾著桌子,做起家務。
洗了半晌的衣服,看看表已經快十一點了,還不見孫子起來心裏就有點急。等她來到了臥室一看,十三歲的孫子小強手裏拿著一個像小電視模樣的東西,趴在被窩裏玩得正起勁兒。 本章尚未完結,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