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隻好丟下東西,走過來,抱著她到棚子底下的陰涼處。
而今的陽光下,鵝卵石曲折蜿蜒地通向空蕩的棚子裏,那個背影永不複見。
她彎腰脫下鞋襪,赤腳踩上鵝卵石,腳底被堅硬的石頭硌得很疼,仍一步一步,像人魚公主踩在刀尖上行走,等待著在陽光下化為泡沫。
一生的陪伴,如何?
15 一生的陪伴,如何?
車子正急速地歪向路邊那片漆黑的綠化林,路燈被拋在車後很遠,閃閃爍爍,仿佛一雙眼睛很溫柔很悲憫地注視著她。她突然想起了那一雙熟悉的眼睛,對她溫柔,對她悲憫,並輕輕地在耳邊問她:一生的陪伴,如何?
回家後的第三天,童仕昭來了電話,書已經收到,雖然有些舊,但書頁沒有殘缺髒汙,他老人家很滿意,還特意要自輝把紫末叫來聽電話,親口道了謝。
紫末一如從前的做家務,把自輝和童童照顧得無微不至,該笑時笑,該生氣時生氣。
無論童自輝如何留心,仍是無法瞧出她到底想起淮揚死前是我事沒有。時間長了,自輝索性就不再觀察試探了。畢竟他們的婚姻有前車之鑒,若他太在意,隻會給紫末造成更大的壓力。
他也裝作沒事,該笑時笑,該生氣時生氣。
隻有某個晚上,紫末給在書房的自輝沏好茶後,就鑽進她原來的房間裏不出來。工作到九點的自輝,突然想喝咖啡,叫了一聲沒有人應。他隻好自己去泡。見紫末原來的房間亮著燈光,她已經許久不去那個房間了,心下奇怪,便輕手輕腳得走過去,推門而入。
她伏在桌上睡著了,眼角猶留有淚痕。
童自輝拾起桌上那張拚湊著碎紙片的白色硬紙片,碎片是淮揚的遺書,連同那些模型,都已經丟失多年。當年他問過紫末,她隻淡淡地回答說找不到了。他曾疑心過她藏了起來,然而這麽多年來,遺書和模型從沒有出現在他眼前,他也就不去追問,漸漸地淡忘了。
乍然又見到淮揚的筆跡,尤其這信還被撕成碎片,又浸過水,字跡已經模糊,簡直是麵目全非,被她用膠水粘在薄薄的硬紙板上,有部分字跡依稀還能辨認。
是誰毀了這封信?他太清楚淮揚最後的筆跡對紫末有多重要,撕碎遺書,等於撕碎她的心,不可能是她一時衝動所為。
正苦惱著,趴在桌上的紫末動了動,他一時心虛,倉皇地退了一步,靜待一會兒,房間裏又響起均勻的呼吸聲,那人睡得正香甜。他頓覺得好笑,他家的一大一小都極嗜睡,一點小響動根本擾亂不到他們,自己大可放心。
他又向前,把硬紙板放回原位,露在拖鞋外的腳趾卻碰到了硬物,低頭一看,梳妝台下露出木盒子的一角。他心一動,蹲下身,不用拖出來看也知道,那是裝著淮揚做的模型的盒子。
這家夥還真有點心機,知道他沒必要接近梳妝台,便大大方方地把東西藏在下麵七年,他果然是一無所知。
想著好笑,卻又為她心酸,他終於能了解這麽些年來,她一直壓抑著,小心翼翼地在他麵前藏起對淮揚的感情,不想徹底背叛淮揚,亦不願讓他難過。幾麵討好,悲傷難過都她一個人承受著。
他輕輕地歎了口氣,既然這個東西是藏在這個房子裏的,那麽能蠻橫地撕掉這封信的也隻有自己的父親。
身側的手突然緊握,他難以想象紫末見到這封被分屍的信時有多難過,偏偏這樣殘忍的事是自己的至親做出來的。
隻是這麽一瞬,他對紫末和淮揚的過去徹底釋然了。
在了解紫末自始至終都不願意傷他的心之後,他才明白,這麽些年來,真正努力地維係著這段婚姻的人是紫末,她也許一生都無法忘懷淮揚,卻更害怕辜負他,將對淮揚的感情藏在心底深處,試著珍惜他的感情,他的付出。
原來,人人心中都有執念。
他正是因為放不下心頭的執念,這麽年才使她的心受盡折磨。
漠然走出房間,沒有驚動她,自己去廚房泡了杯咖啡,催促童童去洗澡睡覺了,才又回到那堆圖紙前。
江紫末到10 點才被夢驚醒,夢裏是自輝發現了她的小秘密,又如從前一樣冷漠地對待她。醒來,她拍著砰砰跳的胸口,安慰自己:不怕不怕,夢是反的。
將紙板收到盒子裏,明天拿出去護貝,然後仍藏在梳妝台下,她相信那落滿灰塵的黑暗角落是個安全的地方,可以藏一輩子。
到書房,推門,隻探個腦袋出去,問自輝,“還在工作?”
他若無其事地點點頭,“就快了,你困了嗎?”
“沒事,我等你。”說完,掩上門,去了童童的房間,檢查他的書包,書和作業本都帶齊了。
這小子從不讓人操點心,紫末覺得有點無趣,坐在客廳裏,幻想著童童的叛逆期一旦到來,他會早戀嗎?會因為她羅嗦擺出厭惡的表情嗎?會不會在衝動之下離家出走?
想得心一抽一抽,滿是恐懼,又趕緊苦思對策。
童自輝到客廳時就見她托著一張苦惱的臉,連累他也開始苦思他們之間還有什麽懸而未決的問題沒有。想不到,隻好敲醒她問,“你愁什麽呢?”
紫末朝童童臥室的方向指了指,“我覺得他太早熟了一點,有主見,凡是都自己解決,會不會壓抑出問題來啊\/”
童自輝嗤笑出聲,她還真有空,倒擔心起別人來了?
“童童懂事,是我教導有方,你是閑過頭了?”
“誰閑了?”紫末瞪圓眼睛,“你這種踢倒油瓶都不扶的懶人還敢說我閑?賺錢養家的就了不起啦?也不想想你過得什麽日子?吃完飯筷子一放就去工作了,喝完茶杯子一扔還是我刷,用完浴室不清洗,隨手不關燈,有次吃完點心,竟然把碟子丟抽屜裏了,我找出來時都長黑毛了——喂,你去哪兒?”
已走出三五步的童自輝邊掏耳朵邊答,“睡覺,明天要早起。”
“你等等,我還有事要說。”紫末將他拉回來,雙手一攤。
“幹什麽?”
“給錢。”
“抽屜裏不是有?”
“不夠!”
童自輝嚇了一跳,“你買什麽了?我前天才放了3000塊進去。”
紫末抓起桌上的一長列交易明細給他:“都是媽花的,短短3天,她在購物網站上共完成65筆交易,林林總總,我頭次往賬戶裏劃去的一萬塊還剩一塊五毛六。”
童自輝看著明細單臉都綠了,單子一丟,決然道,“明天就把賬戶注銷了。”
“要注銷也是你自己去,我去注銷,怎麽跟媽交代?”
“你教她什麽不好?教她去花錢?金山銀山她也花得完。”童自輝氣不過,他就知道,母親總以為他和紫末的收入高,把他們這種小中產當成億萬富翁,掏錢買東西從不猶豫,上次買那些沒用的東西還堆在雜物間裏,低價處理出去覺得不劃算,爛成了垃圾更是要賠死。
“我那不是為了討好她嗎?”紫末霍然站起來,“你也隻敢教訓我,有本事教訓你媽去。”
丟下話,氣呼呼地回房,卷到床上裝睡。
童自輝的氣一過,獨自站在客廳裏反省,也不過一萬塊錢,實在是不值得吵架。悻悻地躺到床上去,餘光瞥了瞥背對他生氣的人,抬起腳碰了碰她,不理,反而是挪了一挪,離他更遠了一些。
他又試著用兩指夾著銀行卡,在她眼前晃了幾晃,她索性拉高被子蒙住頭。
他無奈,拉下被子,強硬地板過他的身體麵對自己,連聲道歉後,才曉之以理,“對我的雙親你也不能太遷就了,咱們有自己的日子要過——”
“你對我說這些有什麽用?那是你媽,我要真注銷了,她得怎麽看待我?”
“我那是氣話,難道還真會生你的氣不成?”他說,“賬戶不用注銷,明天我會跟她說,讓她花錢節製一點。”
沒有回應,但以童自輝對她的了解,不回嘴,就代表氣消了一半了,便開始想辦法轉移他的注意力。
“我們的存折都在保險箱裏,大都是淮揚留給你的錢。這些年來,我們的收入不低,一直沒動過。”他低頭小心地瞄了一眼,確定她豎起耳朵在聽,才笑了笑,繼續說道,“我並不想動用那些錢,以後你花了也好,留給童童也好,我管不著。家裏還有一套房要還貸,雖然租金也夠每月的還款,但也有沒賺的。租給咖啡館的那套房子,是淮揚留下來的,我們本來沒打算靠那裏賺錢,租得便宜。我的收入不低,投資股票基金也賺了一些,沒有負債,還薄又存款,即使你不工作,生活上也算是富裕,但若是以我媽那樣的花法,離我們負債也不遠了。”
好半響,紫末才冒出頭來,抬起臉仰望著他,很委屈地說,“我也以為我們很有錢,沒考慮你要養家的壓力。”
“要為長遠著想,我們沒有多到錢花不完。”
“但我還是沒法跟你媽開口。”
“知道了,我去說。”他拍拍她,問,“還生氣?”
她搖頭。
“那睡吧。”
她瞪眼,雖然不生氣了,但心靈也還是有些受傷的好吧。
“這樣就睡了?”
他臉上浮起詭笑,“還要做點其他的?”說著手滑進被子裏,從領口探入,指尖觸到細膩光滑的肌膚,目光鎖住她嫣然而紅的臉頰,眸色一深,即俯首欲吻她微張的嘴。
房門忽然開了,童童抱著小枕頭,睡眼惺忪地站在門口。
紫末猛地推開他,縮在被子裏手忙腳亂地整理好衣扣,才撐起頭,頰上仍有潮紅,卻是一副慈母的表情,“童童,怎麽啦?”
“做噩夢了。”答完,就抱著枕頭爬到他們中間,“我可以跟你們睡嗎?”
童自輝不滿地瞪著兒子,爬都爬上床了才問,分明就是打定主意硬賴過來。心裏正埋怨著,手臂被紫末輕輕一擰,他隻能吞下衝天的怒氣,憤憤地躺下。
“做什麽噩夢了?”他問,心裏盤算著等小東西睡著了,再把他抱回自己房間去。
“夢到水。”童童臉上猶有懼色,“我又掉到水裏了,往下沉,爸爸沒來——”
自輝聞言神色一凜,適才的怨氣和盤算都煙消雲散,慌慌忙忙抱住童童顫抖的小身子,拍撫著安慰,“沒事沒事,隻是做夢。”
紫末從沒有見過童童害怕的樣子,此刻想不到更多,隻幫忙擦著他額頭上滲出的汗珠,焦急又心疼地喊道,“怎麽嚇成這樣了?乖乖,不怕不怕——”
兩個大人慌作一團,幸好童童來到父母身邊後,含住大拇指,不久便睡得酣然。
紫末小心地躺下,撫著額頭,隻覺得三魂七魄去了一半,童童致死被噩夢嚇到,她就擔心得半死,若是生病,甚至像她晚上想的那樣離家出走,不曉得她有幾條命丟。 本章尚未完結,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