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認冷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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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2/5)

作者:周梅森字數:102234更新時間:2023-10-26 08:18:38

    終的希冀還在於腳下的土地,無不企盼靠一雙烏黑的手從深深的礦井下刨出自己的地契。然而,能如願者,千兒八百裏也挑不出一兩個,他們中的絕大多數都在這年複一年的失望中變成了礦井的奴隸,變成了徹底的無產者--發家致富的希望總還算得一筆可觀的精神財富,他們連這希望也喪失了。於是,他們開始修補自己的草棚、馬架,開始認真地考慮,如何正兒八經地做一個真正的窯工......

    窯工與農民,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農閑時,有地種的農民也成了窯工,提著豆油燈,肩著煤鎬,一天掙上幾角現洋。農忙時,沒地的窯工卻成了農民一他們放著窯不下,寧可在烈日下曝曬一天,掙半鬥幾升的新麥、紅高粱,也借此機會和久違的鄉土親近一下。每逢這辰光,公司便將工錢提高三分、五分,出勤率往往也難得上去。公司對這不可救藥的農民習氣極為憎惡,農閑時,也常常尋機拿捏窯工一把。

    實行包工製以後,這農民習氣便也帶進了包工櫃。各櫃櫃頭原都是些帶有無賴氣的各方地痞,現在,各用一方人馬,自然是如魚得水。但,各櫃之間則矛盾重重。因為,每個櫃下的窯工大都出自同村、同寨,宗族勢力便自然而然的帶人櫃中。各櫃之間經常大打出手,大械鬥三六九,小打鬧天天有。在曠日持久的對抗、角逐中,以劉姓鄉民為主體的周家櫃、王家櫃漸漸占了上風,劉三先生的遠房侄子劉廣田靠其家族勢力,憑借一對老拳,在東西窯戶鋪打出了一個任其獨往獨來的世界。劉廣母是個四十歲上下的壯漢子,車軸n個子,並不高大,

    粗眉大眼大嘴巴,鼻子有點塌,說起話甕聲甕氣的,相貌並不威武。就是一副拳頭硬實,經常給那些不馴服的對手一些相當出色的教訓。連出名的無賴劉四爺也懼他三分。各櫃窯工都稱他\"二哥\",隻要說是和二哥沾親帶故,拜過把子,監工、櫃頭都得敬著點。劉四爺敢玩命;二哥也敢玩命。劉四爺玩命往往不站在理上,歪攪蠻纏;二哥玩命卻是光明正大,處處在理,仿佛二哥是代表世界打抱不平。久而久之,大凡吃了二哥老拳的,便很難得到眾人的同情了。你說挨了揍。大夥兒嘴一撇,鼻子一皺,保不準會說:\"誰揍的?二哥?二哥會揍錯人麽?你狗日的欠揍\"

    二哥天經地義代表了真理。

    無理不惹人,得理不讓人,是二哥的處世原則。忠孝禮義信。是二哥的最高信仰。這信仰來自早年劉三先生的諄諄教誨,來自說書藝人的信口雌黃,來自村前寨後那一年一度的古裝社戲。二哥盡管不能識文斷字,那機靈的腦袋裏卻融會了這龐雜的傳統思想的精義,幾幾乎乎成了大半個思想家,而這思想偏偏又是廣大窯工樂於接受的。於是,二哥一躍而成為實際的窯工領袖。昨日,全礦十三家包工大櫃采取統一行動,同時壓低工價,延長工時,在幾千窯工中造成了一場混亂。一時問,叫罵聲頓起。各櫃窯工中的頭麵人物均找到劉廣田門下商討對策。劉廣田對此自是憤怒難當,首先提出要以全體罷工予以對抗,各大櫃的頭麵人物當即響應。但,王家櫃劉姓窯工劉廣銀卻提出了罷工後大夥兒的衣食問題。這把大夥兒難住了,遂不歡而散。偏偏這日。周洪禮包辦的周家櫃發生了另一樁意想不到的事,釀出了一場巨大的風波,引爆了這填滿怨憤的火藥桶。

    這日下午,劉廣田帶著十餘名窯工在六號井上巷掘石門,發現迎頭有一大拇指粗細的小孔向外噴水,氣味很大。劉廣田揣摩是透了開小窯時采過的老圩...,老水裏一定有髒氣④。果然,進窩不到半響。便嗅著一股難聞的氣味,手上的豆油燈,燈光異常明亮,熾黃的火苗仿佛喝了酒似的,興奮得一竄一跳,體弱的弟兄嚷著頭暈。劉廣田是個老窯工,頗有些窯下經驗,自知情況不妙。便貓著腰鑽出洞子,找到了管上巷的二頭子,要求撤人,對窯子進行通風處理。

    不曾想,櫃頭周洪禮偏偏來上巷查窯,一口回絕了劉廣田的請求,要他們繼續做透。

    周洪禮拍著劉廣田厚實的肩頭道:\"二哥,你帶著夥計們放寬心幹。沒事!那點老水,流完不就結了?有啥了不起你二哥也不是吃一天、兩天窯戶飯了。這還沒數?\"

    劉廣田眼一瞪,破口罵道:\"放你娘熊屁!掙那兩個屑錢,犯不上這麽賣命!\"

    周洪禮知道二哥的脾氣。挨了罵並不生氣。賠笑道:\"二哥,嫌錢少是不是?兄弟我減別人的工錢,能減二哥你的麽?自掏腰包,咱也不能虧待二哥呀!二哥,架架勢!\"

    二哥吃軟不吃硬,見周洪劄盡說好話,火發不起來了,疑疑惑惑地折回了頭:\"下來就是賣的,賣氣力,也賣性命,怕死就甭下窯!\"二哥不怕死,倒是死神怕他。前年一次掉水,去年一湊片邦,薑了十幾個窯工的性命,二哥硬是連汗毛都沒傷一根。

    回到迎頭,二哥感到悶熱異常,把補得看不清本色的破窯衣往棚梁上一掛,光著脊梁裝起了木車。裝了兩車,更覺著熱得難熬,索性連褲子也脫了下來,赤身裸體地幹開了。迎頭的窯工們半數以上是光著屁股、無遮無攔的,煤灰、岩粉撲啦啦落在身上,像野人身上長了一層毛。人類的進化曆史在這裏是確鑿地倒退了。

    一個推木車的老窯工在拖著怪腔唱:

    一販私鹽犯鈔呀千條路走絕,

    來把那黑炭掏哇!

    \"看,這火苗蹦得多歡!\"有人吼。

    \"二哥。不能玩了,這熱不是好熱的!\"\"不幹了,大爺不要這班錢了!\"

    劉廣田想想也對,便把一撥人帶出了洞子。

    周洪禮不答應了,在大巷頭上堵住眾人:\"不要工錢也不行。你們現在下了窯又不幹了,我哪找人去?下煤窯又不是逛窯子,想來就來,想走就走!不幹也行,一人倒扣三個工!\"

    劉廣田憋不住了,反問:\"洞子裏有髒氣,髒氣爆炸,你給我們爺們抵命?\"

    \"抵什麽命?我說沒事就沒事!我周洪禮敢包大櫃,就敢說這個大話,出事我負責!\"

    \"屑毛灰!\"支廣田罵道,\"把性命交給你去負責,爺們一百個不放心!你狗日的為了發財,敢上山天虎,爺們敢嗎?\"周洪禮甩開劉廣田不理,轉身對擠在身邊的其他窯工喊道:

    \"幹不幹,你們看著辦,不進五米窯,你們明兒個都給老子滾蛋!\"五六個膽小怕事的,你看看我,我瞅瞅你,最後,還是畏畏縮縮地進了洞子。

    不曾想,洞子裏老水直淌,髒氣越積越重,走在前麵的窯工剛要迎頭,髒氣碰到明火便轟然爆響。走在頭裏的兩個窯工慘叫一聲,被掀倒在地,身上披的麻袋片,頭上的頭發,全著了火,洞子裏的浮煤也燃起了火苗。走在後麵的工友雖然沒被

    火燒著。那爆炸時引起的濃煙、氣浪,也把他們撩得東倒西歪。他們跌跌撞撞衝出了洞子。

    這時,劉廣田還在和周洪禮爭吵,一見髒氣果真爆炸。二人都吃了一驚。周洪禮自知理虧,轉身想溜,可哪還溜得了劉廣田一個箭步衝上前去,伸手揪住他的衣領,對著他的臉便是一拳。拳頭打下,那高聳的鼻腔裏開河的水似地流出許多鮮紅的血來。

    隨周洪禮同行的二頭子慌忙拽住劉廣田的胳膊:\"二哥,息怒!息怒!\"

    劉廣田胳膊肘一撥,怒道:\"少管閑事。滾開\"二頭子一個踉蹌,腦袋在煤幫上撞出個青疙瘩。劉廣田兩隻眼睛睜得滾圓,寬闊的腦門上聳著幾道青筋,揮拳亂打。今天的事,確乎把劉廣田氣壞了。洞子裏有髒氣,怪不得大櫃;如若大夥兒沒發現,糊裏糊塗地死了,也怪不得大櫃。可是,已經發現了髒氣,向櫃上報告_,姓周的還讓大夥兒玩命,這就是不仁不義了!劉廣田眼裏最容不得不仁不義之事,不仁不義之人。拳頭下去益發有力,直打得周洪禮連討饒的力氣都沒有了。

    眾窯工也一擁而上,你一拳。我一腳,發泄怨氣。不一會工夫,好端端一個周洪禮躺在鼻涕、口水、血泊裏,成了,一堆癱軟的爛肉。

    第二天一早,興華公司屬下的十三家包工櫃櫃頭,聯名向總經理秦振宇遞了帖子,要求公司懲辦凶手,殺一殺窯工中的剽悍之風,否則,包工櫃將無法挾製勞工,效力公司。

    秦振宇大為惱怒,即令礦警隊查辦。

    王子非冷靜地勸阻:\"區區百餘人的礦警隊,對付幾千窯工。力量懸殊未免太大了吧?劉廣田背後有劉三先生。有劉氏家族,手下有無數窯工把兄弟,隻怕抓起來容易放出來難吧?再說,削減工資已怨言四起,此事還要以安撫為主吧?\"

    \"不抓他,我們要得罪十三家包工大櫃哇!\"

    \"就此事而言,大櫃確有不是!為了賺錢,拿窯工生命視同兒戲,簡直是混賬!\"

    \"這我不管。我隻要出煤。況且又沒死人!\"

    最後,王子非提出,如真要抓,也不宜由礦警隊出麵。而應通過縣府,盡可能避免擴大事態。秦振宇同意了。

    當天上午,公司將此事作一要案,呈報青泉縣府。下午二時許。劉廣田在西窯戶鋪興隆酒館被捕獲解縣。眾窯工聞訊追截,未獲成功。當晚,西河寨窯工劉清倫火速返村。將此事報知劉三先生,請求先生出麵保人。

    與此同時,礦區周圍發生下列事件:

    東原鎮鄉民五百餘人,以巨石萬斤置於小鐵道沿線,阻礙公司煤炭運輸,並對押車礦警施以暴力。

    會司礦警隊長王德山被綁架,綁架者將黑帖子貼到礦門口,要求公司付洋五百。河口車站公司煤場被搶......

    秦振宇極為震驚,急訪縣知事尹文山,出洋五百,索得一紙批文,立日:\"嗣後,鄉民如再有破壞交通,綁架礦警,聚眾滋事之行為,準由興華套司之礦警隊查明首犯,拘解來府,以便懲辦。\"雲雲。

    綁架者懾於縣府威脅。放了王德山。

    其時。陷地的全部測量、複測,以及賠償的準備一一落實,劉廣田被捕不到兩小時,秦振宇帶著公司的賠款方案,首次拜

    會三先生劉叔傑。

    劉三先生是個極易接近的慈祥老人。臉龐圓圓胖胖的。白中泛紅。保養得很好。他愛喝青茶,用一種能握在掌心的紫陶砂壺湊著壺嘴斯文爾雅地慢慢呷。呷一口,存在嘴裏\"咕嚕、咕嚕\"漱一下口,打嗝一般很響亮地咽下去;然後,再來一口。偶爾,他也抽點大煙,臉上卻看不出一絲煙色。先生眼見著是六十歲的人了,麵龐上卻沒有多少皺紋,腦後那黑白相間的小辮似乎多少還有些生命的活力。近年來牙齒倒是脫落了大半,布著細長黃須的嘴巴已有了些癟縮的跡象,這益發加重了滲透整個麵容的慈祥。

    三先生肥肥的、冒著紅光的臉上,明明白白地宣告著內心的滿足。心滿意足的人,自是心平氣和。慈祥,便在這心平氣和中誕生了。然而,這慈祥之中又透著威嚴,一種凜然不可侵犯的威嚴。好像他那兩隻時常眯著的眼睛。不但能傳播陽光,也能發出電火似的。

    他輩份不高,因排行老三,早年中舉後又在自家府上辦過兩年義學,人們便一律稱他三先生。他的土地扯扯連連遍布三個縣。這三縣的縣長無不與他稱兄道弟。自打民國初年辦礦以後,他兼任了兩代公司的地方顧問。這顧問他是不願做的,因為他對辦礦頗有成見。可人家三請九邀,非要他做不可,他有什麽辦法?隻好捏著鼻子做,否則,就是瞧不起人了。

    三先生不願瞧不起人,也最恨人家瞧不起他。

    對興華公司,三先生是很憋了一些氣的。別的不說,興華

    接辦劉家窪煤礦一年零幾個月,居然不派人到西河寨走一走,到他舍下坐一坐,這就很使他不平。那日勘察陷地,王子非的言語又一次觸犯了他的尊嚴:你有礦圖?你那礦圖算屁!先生根本不予承認。就憑公司看不起先生這一條,先生就完全有理由實施其\"不承認主義\"。

    這日午後。三先生喝了點高粱燒,頭腦有點暈乎,仰靠在正堂太師椅上剔牙--先生的貌相無可挑剔,獨獨一口牙齒長得不好。

    剔完了牙。托起砂壺抿了口新沏的青茶,很響亮地咽下去,先生伸了個懶腰,想小憩一番。這時,管事的祁先生進門稟報:興華公司總經理秦振宇、礦長王子非來訪。

    三先生托著下巴凝神片刻,低吟一聲:\"請!\"

    三先生對一切人都是彬彬有禮的,萬事禮為先麽他尊重人,尊重一切人。不懂得尊重人,便無以在這個世界立足,先生一貫這樣認為。

    整衣正帽之後,三先生把秦振宇、王子非迎進了門。分賓主坐定,他便招呼奉茶,上點心,彌勒佛般笑眯眯地望著來訪者。

    與長袍馬褂的三先生相比,秦振宇和王子非是地地道道的新派裝束:西裝洋鐵片似的筆挺;皮鞋又黑又亮;腦袋油光光的,能滑倒蒼蠅;脖子上還預備上吊似地拴著個花布帶。這很使先生不舒服。三先生對西裝革履是深惡痛絕的。深惡痛絕的原因,就是三先生看了不舒服。三先生看了不舒服的東西,決不是好東西。

    例行的寒暄過後,王子非首先開口:\"先生乃本縣名流、開明紳士,一直對敝公司辦礦極為讚助,前不久還不辭勞苦隨敝公司代表勘查礦地。我們總經理十分感動,今日專程拜訪,以致謝忱!\"

    \"哪裏哪裏!\"三先生謙虛地道,\"鄙人不才,耳目閉塞,

    不過,實業救國的道理也還略知一二!\"

    \"正因如此,總經理還想請您老在坍陷地畝一事上為敝公司出謀劃策呢,

    \"噢,好說!好說!\"三先生連想都沒想,便習慣地應道。在他看來,這個世界上沒有不好說的事,關鍵在\"好\",不在\"說\"。什麽叫好?三先生認為好就是好。興華公司就不好,傷天害理,敗壞世風,不把先生這個大偉人看在眼裏。

    \"據悉。先生也有地畝在坍陷區裏?\"秦振宇道,\"兄弟要向先生道歉了!\"

    晤,好說!好說!\"

    這回的\"好說\",有點打哈哈的味道了,似乎答非所問。仔細品品,卻別有風味--三先生的外交風味,純屬沒有任何誠意的禮貌應酬。

    \"先生坍陷的土地大約有多少畝呢?\"

    三先生開始掏耳朵,用一根細長的銀針似的耳勺,輕輕地,慢慢地,莊重嚴肅地掏。當冰涼的耳勺觸到耳壁的嫩肉時,先生眯著眼睛打了一個很舒服的冷顫,細長的辮子亦隨之一擺。\"不多,也就是千把畝吧6

    王子非一怔,抬眼看了看秦振宇。千把畝?怎麽可能?根據公司掌握的情況,最多也就是七百餘畝,這明明是在敲竹杠。\"您打算如何向公司索取賠償呢?\"秦振宇謹慎地問。

    \"我?噢,我麽,好商量!好商量\" \"如今的地價是個什麽數?\"秦振宇又問。

    三先生呷了,口茶:\"這不好說,很不好說!這土地有好有壞,有厚有薄,有生荒,有熟地,豈可一概而論呢?就拿東大崗我那三百多畝地來說吧。振亞公司每畝出洋二十,我都沒賣!\"王子非心中一緊,知道三先生又在要挾公司了,看來。今天的談判將是十分艱難的。其實,王子非早已把土地價格摸得一清二楚,生荒地三四元一畝,上等熟地不過十元左右。

    秦振宇並不計較,笑著道:\"先生的地,公司將另作處理。包先生滿意。我們現在想談的是所有坍陷土地。我們擬定了一個方案,根據公司掌握的地價,每畝以八元計,我們準備收買所有陷地,作為礦用,地權永屬公司。另外,如地主不願出賣地權,公司則隻負賠償之責,每畝土地的收成,公司每年賠洋二元。這個方案還請先生過目、指教!\"

    王子非打開公文包,將擬好的方案遞給三先生。

    先生接過後並不去看,抓在手裏拍打著膝蓋,晃蕩著腳尖道:\"我還是那句話,我個人麽,好商量,問題是要各鄉受害之地主、鄉民認可!你們覺著這個方案鄉民百姓會認可麽?\"秦振宇意味深長地道:\"這就盼先生替敝公司做些疏通工作嘍!\"

    王子非看了秦振宇一眼,適時地從上衣口袋裏掏出一張公司銀票。放到三先生麵前的茶桌上:\"為表示敝公司一點/,,的敬意,這五百元操勞費,還請先生笑納!\"

    \"哦?\"看到硬紮紮的淺綠色銀票,先生眯乎著的眼睛睜大了,黃眼珠裏放出炯炯光芒。他晃動著腦袋,緩緩站了起來。把那銀票捏在手上,仔細盯了半晌,像古董商鑒定古董似地,翻來覆去擺弄著,折疊著。

    突然。\"啪\"的一聲,先生將手連同銀票有力地按在茶桌當中。

    \"二位小瞧劉某了!劉某自己標標價,也不止賣上五百二位用這區區五百元收賣劉某,真是笑話!\"

    王子非、秦振宇都被先生的舉動搞愣了,他們萬萬想不到,此君的胃口會這麽大。

    王子非賠笑著道:\"公司目前還尚有困難,待日後小有發達......\"

    \"哈!哈!哈!哈!......\"

    三先生仰麵大笑,細長的辮子在腦後索索抖動,一張少牙的嘴洞似地敞開著,臉頰上的肉向上聳著,把兩隻眼睛擠成了兩個小小肉弧:\"雪裏送炭。一文能值千金;不義之財,千金不如一文劉某知道二位的意思了,二位看我能在鄉親父老麵前講幾句算數的話,想用這五百元買我的嘴,講你們的話,對否?我不妨再告訴你們一樁秘密:日前,四鄉父老已委托鄙人為全權代表向公司交涉賠地一事,鄙人這裏也有一份方案呢!祁先生--\"

    管事的祁先生應聲從偏房跑進來:\"有啥吩咐?\"

    \"把前日鄉民代表們議定的賠地約法拿來,請公司的老爺們過目!\"

    \"是了!\"

    祁先生取出一份小楷手書的約法草案,笑嘻嘻地遞給秦振宇。

    秦振宇一目十行看了一遍隨手將約法草案遞給王子非,氣急敗壞地道:\"這個方案,公司斷然不可接受據我公司實測,陷地總數決沒有五千九百畝!不出讓地權,可以。但。一年一畝地損失賠償,決不能支付八元!\"

    王子非匆匆看畢。笑道:\"先生和代表們擬訂的方案,是否可以再修改一下?目前看來,確乎是苛刻了一些哩\"

    三先生冷冷地道:\"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方案鄙人無權修改,也無意修改。二位讚同與否,簽字與否,和鄙人並無幹係!\"說畢,三先生拿起銀票,很禮貌地還給了秦振宇:\"總經理的一片真情。鄙人心領!\"

    秦振宇簡直氣得七竅生煙,將銀票往懷裏一塞,立起身便往門外走,王子非也站了起來,隨之出去。走了幾步,才像想起了什麽似的,轉身向三先生一抱拳:\"打攪了\"

    \"好走好走!恕不遠送!\"

    望著秦振宇和王子非的背影,三先生笑了,笑得很含蓄,很得體,很有意味。仿佛這一笑便決定了興華公司的命運。至少三先生這樣認為。

    然而。三先生還是有些鬱鬱不快,有一種無端受辱之感。那張巴掌大的淺綠色銀票,老是在眼前恍恍惚惚如怪影似地晃......先生躺在椅上閉上眼,那淺綠色的紙片便穿過眼皮,在瞳人裏飄!

    先生千真萬確地受辱了。

    東大鄉四村,青泉縣境內。提起劉叔傑劉三先生,誰個不佩服?誰個不豎大拇指?先生仗義疏財,品格雖不敢說驚天地,泣鬼神,至少不像興華公司想象的那麽低下。從祖宗手裏接下的產業,先生從未看得十分金貴。民國二年,出銀兩千架了座溝通西河寨南北二村的大石橋,人稱\"功德橋\"。民國五年,出資修繕了寨圩子和寨樓。民國七年,先旱後澇,莊稼顆粒無收,先生打開糧倉,將陳年穀麥盡數取出,接濟鄉親父老。還不還,他根本不在乎。開初連賬都不上。後來,還是族長出麵,記下了賬目。才使先生大致收回了放出的陳糧。投還的,先生再也沒催過。錢算什麽?先生不稀罕!

    三先生隻要個好,隻要麵子。隻要給了先生麵子,隻要在先生麵前真心誠意地說聲好,行。先生包辦一切。能把世界許

    給你一半一假如這世界是他的。

    對自己在坍陷區裏的七八百畝土地,先生大可不在乎的。不就是五六千塊錢麽?白給又怎麽樣呢?問題是公司沒給他麵子。這是其一其二。也是最根本的一條,先生不主張辦礦。

    對辦礦的危害,先生最初是沒有料到的。早年開小窯的時候,先生也挖過幾座。後來,辦礦的規模越來越大,鋪鐵道,豎大井,用機器:煙囪、洋樓,撲啦啦立了起來,才搞得先生目瞪口呆。民國六年深秋,振啞公司的小火車第一次沿著西河寨的寨圩子馳進劉家窪。隆隆前進的車輪碾碎了這片土地的沉寂,也給先生帶來了奠大的恐慌。先生有一種預感:這片貧瘠的士地似乎要發生點什麽事情。 果然。在汽笛的震顫中,在車輪的旋轉中,在公司鍋爐房大煙囪的滾滾黑煙裏。要發生的事一發生了:烏黑賊亮的皮鞋,把一個個深深的印跡嵌進了這塊古老土地的胸膛;洋服出現了。增多了,不時地在先生困惑的眼前飄蕩,後來,居然堂而皇之地飄進了縣衙,飄進了縣城的大街小巷。劉家窪奇跡般地繁榮起來,這時候,先生已經比較清醒地認識到:隨著這塊土地的日益熱鬧,自已的尊嚴、權威、名聲,將成為昨日黃花。一文不值了。

    先生有了點小小的悲哀。不僅如此。更使先生憤怒的是:打出招牌的敫院在這裏出現了,公開

    的賭場出現了--不是羞羞答答、扭扭捏捏出現的,而是大大咧咧、得意洋洋出現的。事先,也決沒和先生打個招呼,讓他有個思想準備。這妓院叫\"一枝香\",在劉家窪西窯戶鋪的深巷裏。開張不久,劉四爺便逛過兩回,據說是十分銷魂。頭一次,四爺沒有經驗,受了婊子的捉弄。寬衣之後未能大顯身手。便被婊子的纖手騙去了全部資本。第二次,咂!......盡情地玩了一回之後,四爺義不容辭地替\"一枝香\"做起了義務廣告,在西河寨圩子裏大肆張揚,毫不知恥地大談婊子的紅唇、奶子,以及三先生都不忍說出口的部位和動作。更可惡的是,這四爺居然還買了一套淫畫,其畫麵簡直不堪人目,而竟廣為流傳。以至於在圩子裏攪出了許多傷風敗俗的男女勾當。為這事,先生打了四爺兩個極響亮的耳光,打過之後,卻情不自禁地落下兩滴英雄淚。

    三先生有了一種英雄感、使命感,先生要拯救沒落的世風。是的,在先生看來,偌大的青泉縣隻有他能挺身而出了......

    這次土地坍落,進一步激起了先生的仇恨。先生一貫認為:\"民以食為天,食以地為本。\"土地乃方物之本,可以毀壞一切,獨獨不能毀壞土地。毀壞了土地,上對不起列祖列宗,下對不起子孫後人。可興華公司,為了掏地下的一點點煤,賺那一點點黑心錢,競不顧這淺顯的道理,實有傷天害理之嫌的。如果要先生在這重大問題上也一味讓下去,那麽,先生寧可拿根繩子去上吊的。

    地畝糾紛出現以後,三先生成了眾人矚目的人物。前前後後找到他門下,請他與公司交涉者不下百人。後來,縣境內的鄉紳也相邀來訪。一致推他出麵為地方作主,商量方案時,幾乎是異口同聲授予他全權。眾人知道。隻有先生能和公司抗衡,要想狠狠啃公司兩口,非先生出麵不可。先生因此卻產生了一種鄙薄:這些土頭土腦的家夥似乎隻認得老洋,世風的淪落好像與其無關。如此下去,隻怕是趕走了公司,也無法根除其禍。現在,先生和公司攤了牌,下一步就要采取行動逼迫公司就範了。在行動之前,先生要好好考慮一下具體步驟。首先,他想到,要穩住縣知事尹文山,隻要官府裝聾作啞,公司便失去

    了一半的依靠;而穩住這位縣太爺,先生是極有把握的,最多不過破費兩個錢財罷了!下一步。要把各村寨的民間武裝集結起來,必要時予以統一調動......。

    三先生歪在太師椅上認真地想,那張淺綠色的銀票強加給他的汙辱已經淹沒在紛亂繁雜的思緒中......

    就在這時。劉清倫滿頭大汗衝進門來,向他報告:劉廣田被縣府抓捕。

    劉廣田解至縣城的同時,以興華公司名義起草的訴訟狀遞至縣府。罪名計有四條:一、行凶傷人;二、聚眾滋事;三、破壞生產;四、煽惑窯工。公司要求:嚴以法典,以遏亂萌。縣衙當即開審。算時,劉家窪窯工百人聚至門前,齊聲呼冤,要求釋放劉廣田。工友稱:劉並未打周一拳一腳,周係醉酒下窯,被栽重拖筐撞傷。庭審欲當場驗傷。遂發傳票,傳周洪禮。下午五時,周被四名礦警抬入縣衙,驗證有傷。係鈍器所擊。劉廣田稱:雙方衝突,自己手裏並無鈍器,由此可見,縣衙斷事不公。劉力陳大櫃草管人命之事實。反告周洪禮。六時許,縣衙門前聚眾已近兩百,激憤之詞頓生,有窯工呼:\"打進縣衙去,揍那狗官!\"形勢一觸即發。 本章尚未完結,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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