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從縣政府大院出來，他本想把大門上掛著的牌子摘掉，當街當眾砸掉，但他看到大門兩端掛了好幾塊牌子，有黑的有紅的，竟不知哪一塊是縣政府的。他想，其他的也不知是什麽牌子，別的單位也沒得過罪自己，搞錯了反而出洋相。他越發感到不識字的痛苦，連個出氣的事都辦不成。他又不忍心就這樣走了，便隨身坐在縣政府大門不遠的人行道右邊。
父親原以為他大罵政府和縣長，縣政府的工作人員會阻攔他，或者會把他抓起來，誰知竟沒一人阻攔他，更談不上抓他了。他又想，雖然沒人管他，但這麽一鬧，縣政府撥款的事是徹底沒指望了。從這個馬縣長見麵時的樣子看，就是給他磕頭也不會被他同情，所以還不如臭罵他一頓。錢拿不到，出出氣也值。氣是出了，但沒把縣政府的牌子摘下摔在地上，使他又覺得不解恨。父親一時也想不出什麽更解氣解恨的辦法，他看著人來人往的大街，沒有任何不正常的情況發生，縣政府的大樓上早已恢複了平靜。父親原以為會有人來追究他的責任，誰知也沒一人出來找他事。他看看天色不早了，便想，在這坐下去也不會有什麽結果，便手按住地站了起來。他原本想到政府傳達室給兩位幹部打個照麵，說聲對不起，但轉而又想，這反而對他們更不好，等以後有機會再說吧。
父親從地上站起來，覺得腰酸腳麻，渾身無力。父親不知道，他這一氣泄了之後，精神頭會大減。
父親覺得頭沉得像灌滿鉛似的，他艱難地一步一步走到旅社，便倒頭躺了下來。此刻他覺得身心交瘁，疲憊不堪，不一會便迷迷糊糊的睡著了。
父親醒來時已是第二天淩晨四點鍾。他是和衣而臥的，便翻身起床。想想昨天的事，仿佛像夢一樣。他從旅社出來，被晨風一吹，頭腦清醒了許多。他情不自禁地又走到縣政府大院前。街市朦朧，政府大院還沉浸在黎明前的昏瞑之中。父親心恢意冷地搖了搖頭。這個院子不需要再進去了，因為他知道進去也沒任何意義了。他從政府門口折回身子，又回到旅社，把賬給結了，然後到汽車站買了回家的車票。當他坐在候車室時，感到為難了，回到家如何向東方太爺、校長、學校師生、全村老少爺們交待呢？父親真的有些不知所措了。
他坐在回家的汽車上，閉著眼睛一言不發。下車後他並沒有進村。抬頭看看白雲山，還有雲霧繚繞的南天門，他想：這麽高的山，能為俺老百姓做主麽？能撐得起老百姓渴望的青天麽？南天門朝南開，能解解俺西侯孩子上學的艱難麽？求啥黨啥政府，還不如求求佛爺菩薩，求求神仙。佛爺菩薩神仙啊，可憐可憐俺西侯孩子吧！保佑那破廟不會倒塌吧！保佑俺西侯子孫後代平平安安吧！我今天給你們磕頭了。
父親趔趔趄趄往山上爬，爬了不到五十米，便腿腳發軟，這才想到已經一天沒吃東西了。他坐在山坡上，打算爬上白雲山坐在南天門看看，等到天黑，再回村。他實在不知道如何向鄉親們訴說，他不知道見了東方太爺該怎麽說，見了校長如何講。更不知鄉親們知道縣政府不撥款之後的情緒會如何。他苦思瞑想，又整整想了一天也沒想出好主意。因為這十萬元拿不到，村子裏的學校恐怕又遙遙無期了。村子裏一開始就看笑話的人、不熱心的人，他該如何麵對他們呢？父親這輩子，貧窮他可以忍受，痛苦他可以堅持，寂莫他不當回事，可唯獨這冷潮熱諷他聽不下去，更不能容忍在他身後的指指戳戳。
想不出辦法，他是不準備見東方太爺和校長的。他抬頭看天上星鬥滿天。他想，不能在這裏坐一晚上，得回去了。他看看天色不早，已是夜裏八九點了，就摸黑到了家。媽媽看到他疲憊不堪的樣子，擔心他是否身體不舒服。他搖了搖頭，對媽媽說：“我很累很累，需要休息。”他叮嚀媽媽不要打擾他。媽媽知道他的生活規律，便為他打了洗臉水，洗了臉之後又給他洗腳，洗完，他便蒙頭大睡。
其實媽媽已經看到他的神色不對，隻是不願去打擾他引得他更不愉快。媽媽以為，以父親的脾氣和性格，第二天一大早便會主動對她說。可這一次不同，父親一反過去的四點半起床的習慣，到了七點鍾還沒有動靜。媽媽覺得有點奇怪，以為他真的身體不行了，便掀開他的被頭，輕輕地喊道：“振傑，你哪兒不舒服嗎？”在媽媽撩開被子的一瞬間，她發現，父親兩眼睜著。
父親搖搖頭說：“沒有，身體挺好的。”
“那你有什麽不愉快的事嗎？”
這一次父親沒有搖頭，也沒有說有，而是對媽媽說：“你先吃飯吧。我知道你是叫我吃飯，可我現在不想吃。”
媽媽見父親如此平靜，聯想到他昨夜回來的情況，覺得一定有非常不好的事情發生，便更加關心的說：“振傑，這麽多年來，你啥事沒遇到過？我從來沒見過你這種神態。是不是集資建學校的事出現了意外？不管出了什麽事，這飯要吃，吃了飯才好想辦法。你別忘了，你是快八十歲的人，身體全憑飯撐著啊。”
“秀蘭，我知道了，但我現在不想吃。我正在思考一個問題，我不想中斷我的思路。等我有了食欲，我會立刻起來吃的，我不起來，你千萬不要打擾我。”父親說完，又把被子蓋住自己的頭。
媽媽知道再多說一個字就是多餘，便搖了搖頭，為父親掖了掖被子，到外間去了。中午十一點，媽媽為父親做了他平常最喜歡吃的豬油渣的蘿卜餡餃子。媽媽包好之後一直在等父親起來，可一直到下午一點還沒見他起來。媽媽進到裏間，看見父親仍然蒙著頭，沒有一點動靜，就沒有去驚動他，又把鍋從火上端了起來。這樣每隔半個小時，媽媽就去看一次，一直到下午五點，父親仍沒起來。媽媽真的有點坐不住了，他走進父親身邊，想叫他，但見到父親把手從被子裏伸出來，擺了擺。媽媽很明白，他不想起來吃飯。媽媽知道，父親不願做的你硬讓做，他不僅不會做，反而會發火。媽媽隻好從裏間走了出來。一直到晚上八九點鍾，媽媽把下餃子的水燒開了幾次，等著父親起來。九點半，媽媽正坐在灶邊發呆，父親從裏間走了出來。媽媽見他起來了，驚喜不已，忙把水鍋往火上放。 本章尚未完結,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