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晚上,鄭教授再次來探望我,他眼窩深陷,比上次見我更加憔悴。我自知理虧,縮著脖子訕訕打了一聲招呼,沒敢多話。
鄭教授一點沒客套,劈頭就問:“你聽過百瑞蓮拍賣行嗎?”
這個名字我依稀有點印象,好像是香港的一家古玩大拍賣行,英文名叫brillian,以拍賣過米芾真跡和一尊明青花而著稱。但我知道的,也僅此而已。
“你確定鍾愛華或者梅素蘭沒跟你提過這個詞?”鄭教授緊盯著我的雙眼,仿佛不大信任我似的。
“絕對沒有。”我肯定地回答,“發生什麽事了?”
鄭教授從口袋裏取出一張報紙遞給我,我一摸,就發覺紙質不太一樣,這不是內地出版的。展開一看,豎排繁體,原來是香港的《大公報》。就在頭版頭條,我看到了一則驚雷般的新聞。
百瑞蓮宣稱,他們從一位不願透露姓名的收藏家手裏得到了《清明上河圖》的真跡,計劃公開拍賣,所得款項均捐獻給希望工程。百瑞蓮同時表示,他們願意與專業的鑒定機構合作,厘清真相。
後麵還附了一段長長的典故考據,和素姐給我講的王世貞的故事基本一樣。百瑞蓮,當時朝廷從嚴嵩府上抄沒的那一幅《清明上河圖》,是王氏贗品;真正的真品,則被王世貞拿回了自己家,此後一直被藏匿於民間,一直到今才麵世。
報紙從手裏滑落,我的心中無比震駭。
我還是低估了老朝奉。
我本以為老朝奉設下這個計謀,是為了給五脈添堵,順便羞辱一下我。可人家的眼界,早就超越了我的想象。之前的布局隻是鋪墊,真正的殺招和圖謀,卻隱伏在這裏。
無論是鑒古還是考古,都有一個原則,叫作孤證不立。隻有一條證據,不算證據,它必須要有別的證據去支持。所以我提出的那兩點《清明上河圖》的質疑——其實是老朝奉借素姐之口提出來的——雖然會給學會造成麻煩,但不足以推翻故宮鑒定的結論。
但如果在這個節骨眼上,另外有一幅真品冒出來,意義就大不相同了。
旁證有旁,孤證不孤。
《清明上河圖》上沒有作者題款,這並不明什麽,可能是被挖走,可能是損毀,種種可能性都存在。但如果出現另外一幅一模一樣且題款齊全的,兩下對比,那這一幅的真偽就大有問題。這就好比我去派出所認領一個錢包,記不清錢數,這證明不了我是冒領,可能隻是記憶力不好。但如果這時有另外一個人也來認領,而且把裏麵多少張鈔票得清清楚楚,你是警察的話會相信誰?
所以,之前五脈還可以借口“證據不足”來回應質疑,等到這個百瑞蓮版的《清明上河圖》一出來,五脈的後路被徹底斬斷,別無選擇,隻能接受公開對質。
而老朝奉既然敢讓兩者公開對質,他一定有強烈的信心,能讓百瑞蓮藏品擊敗故宮內府本,成為《清明上河圖》的正本。相比之下,劉局等人一直閃爍其詞,對那兩個破綻避而不談——故宮的《清明上河圖》到底是真是假,越發可疑起來。至少我現在是一點信心也沒有。
也就是,這則新聞一出,中華鑒古研究會隻能硬著頭皮在敵人指定的戰場,打一場必敗的戰爭。
“這是昨出的新聞?”我問。
鄭教授道:“是,咱們家在香港那邊的人,連夜送過來的。今已經有港澳地區和廣東媒體轉發了,用不了多久,就能傳遍全國。到時候劉局也壓不住。”
我深吸一口氣,和鄭教授在彼此的眼裏看到恐懼。從引我入彀到百瑞蓮藏品出世,一步步落實,這一連串計劃得需要多麽可怕的統籌和執行力。
我問鄭教授家裏打算怎麽辦,鄭教授唉聲歎氣,學會的電話都快被打爆了,上級主管和許多合作者都萌生退意。偏偏這時候劉老爺子住院不出,無人主持局麵,五脈群龍無首,也不知該如何是好。
劉局都束手無策,我就更是無能為力,隻得恨恨罵道:“這個老家夥,這是要一次把咱們五脈置於死地呀。”鄭教授搖搖頭:“唉,隻怕人家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啊。”
“你什麽?”我一愣。
“你別忘了,《清明上河圖》在國內,是不讓買賣的。”鄭教授輕輕吐出一句話,鏡片後的眼神一閃。這句話如同一道閃電,霎時打通了我的思路。我無力地坐回到病床上,心中豁亮。
《清明上河圖》真本收藏於故宮,嚴禁買賣。如果這幅畫被證實是假的,那麽香港百瑞蓮的藏畫自然就成了真本。香港還沒回歸,內地法律管轄不到,屆時老朝奉隻消把真本通過百瑞蓮進行公開拍賣,便可收獲一筆巨額利益。
什麽五脈,什麽許願,這些都隻是摟草打兔子,順勢而為罷了。這個才是老朝奉的最終圖謀!
要知道,在1989年,紐約佳士得拍賣行賣出過一幅元代宮院的《秋獵圖》,拍出了187萬美元的價。《清明上河圖》比《秋獵圖》價值不知高出多少,不定能成為第二幅梵?高的《向日葵》——那個可是拍出去4000萬美元呢。
至於中華瑰寶會不會外流,我在乎,學會在乎,全國十億人民在乎,但老朝奉可絕對不會在乎。
無利不起早,老朝奉既打垮了仇敵,又套取了利益,一箭雙雕。相比他舍棄成濟村作坊的損失,實在是太劃算了。這個布局,環環相扣,玩弄人性,實在是玩陰謀到了極致。
而對於五脈來,這次恐怕不隻是拍賣行計劃夭折,而是真正的滅頂之災了。
我手腳不可抑製地抖起來,這一切的禍根,都是從我而起。我能在這個病房藏多久?早晚還是要出去麵對這個亂局。如果五脈因我而垮,那我還有什麽臉麵去見我爺爺、我爹。
鄭教授見我臉色奇差,顧不得訓斥,勸慰了幾句,劉局會想辦法的。可這種話,連他自己都不太相信。我猛一抬頭,大喊道:“我現在去找記者,拚上自己身敗名裂,也要把真相清楚!”鄭教授一把扯住我:“你還沒明白嗎?這件事情早就已經和你無關了!現在沒人關心這是不是陰謀,所有人現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兩幅《清明上河圖》上,他們隻對那兩幅畫的真偽對質有興趣!”
“難道就讓我一直縮在屋子裏什麽都不做?”
“許,冷靜!你現在露麵,對五脈的傷害更大!”鄭教授嗬斥道。一聽這話,我隻能乖乖地縮回去。
鄭教授見我躺回床上,抬腕看看表,表示得走了。他走到門口,忽然又回過頭來,低聲補了一句:“許你不必太自責,這個圈套不是你中,也會有其他人掉進去。老朝奉的手段,可不是我們能揣度的。”
他這句話,並沒讓我有多好受。
足足一晚上,我心神不寧地在屋子裏來回踱步,活像是北京動物園籠子裏焦躁不安的孤狼,毫無睡意。正如鄭教授所,眼下局勢的發展,已不是我這種人有資格介入的了,悔恨與無力感深深地籠罩在我身上,讓我喘不過氣來。我蹲在牆角,身體蜷成一團,想哭卻哭不出來。這個時候,我多希望能有一隻大手搭在我的肩膀上,對我:“孩子,別擔心,一切有我。”
可惜連這點要求,都隻是妄想。
不知到了幾點,窗外已經黑得好似鍋底一般,似乎還要下雨。我沒有開燈,待在黑暗的牆角,腦子裏一片空白。就在這時,枕頭旁的大哥大忽然響了起來,帶著整張床都微微顫動。我機械地站起身來,接起電話,對麵傳來一個冷淡的男人聲音。
“是許願嗎?”男人的口氣很不客氣。
“是。”我心裏有點納悶,我這個大哥大號碼隻有少數幾個人才知道,這個聲音我卻完全不熟。
“能用得起大哥大,看來真是大款嘛。”對方輕佻地在電話裏吹了聲口哨。
我沒有心情去跟他閑扯,問他什麽事情。對方:“黃煙煙是你女朋友吧?”我心中一抽,煙煙去南京好久沒聯係了,我一直忙著《清明上河圖》,也沒顧上去找她。現在倒黴的事情太多了,她可千萬不要再出事。
“她是我很好的朋友。”我回答。
“你女朋友挺漂亮的,是因為錢才看上你的吧?這年頭的姑娘都向錢看,人品都不重要了,嘖。”
“她到底怎麽樣了。”我顧不得糾正他,握緊了大哥大。
“你知道她出差來南京吧?她讓人給抓起來了。”
“什麽?!”
“涉嫌傷人和盜竊二級文物,已經被我們警方給拘留了。”
這簡直就是晴霹靂。我眼前一黑,差點舊病複發。對方聽我沒話,連喂了幾聲:“你子是不是沒良心,一聽人姑娘出事就不搭理啦?”
我壓低了聲音:“到底是怎麽回事?”
“具體口供我也沒看著,不過原告可是個名人呢,戴鶴軒,聽過吧?這個叫黃煙煙的女人跑到他家裏去,搶了一件古董,還把他打傷。出來三四個保安,才把她製服——你女朋友脾氣夠烈的。現在派出所已經依法把她拘留,可能會以盜竊罪和傷害罪起訴。嘖嘖,惹誰不好,惹戴老師。”
我不知道這個戴鶴軒是什麽來頭,先問了一句:“你是誰?”
“我是看守所的,剛才她拉攏我,讓我打這個電話報信,有好處給我……”
我立刻緊張起來,電話對麵立刻哈哈大笑:“你別吃醋,不是那種好處,雖然我也挺想的……她給你打電話,你就能給我足夠的好處。她的對吧?”
“沒錯。謝謝你。”
“光一句謝謝呐?我要錢。”
“你要多少?”
“你肯定得來南京親自撈人吧?到時候肯定還用得著我。所以你見麵再給吧,給多少錢,我出多少力——對了,人和錢都要盡快到,不然她可撐不了太久。我叫姚,可別讓我等太久。”男人輕佻地笑了一聲,留了個聯係方式,然後把電話掛了。
煙煙明明她去南京做幾位前輩的工作,服他們支持學會轉型,怎麽可能去那個什麽姓戴的家裏去盜竊古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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