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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午初(3/5)

作者:馬伯庸著字數:62450更新時間:2019-05-18 13:25:06

    聞染感覺有點不對,想往外衝。浮浪少年們嬉皮笑臉地擋住她,用肩膀和胳膊把她頂了回去。聞染惱怒地抓住其中一個人的胳膊,用力一扯,沒把人扯開,反倒把袍子給拽下來,露出兩條黝黑的胳膊。

    那個少年兩條胳膊上文著兩行猙獰的青字:“生不怕京兆府,死不懼閻羅王。”

    這,這是熊火幫的標記!這個幫派,是萬年縣一霸,豢養了數百個無賴閑漢,輕則尋釁滋事,重則殺人越貨,終日橫行街頭,肆意無忌。

    難道……這就是恩公口信裏提到的危險?聞染心想。可是她不明白,熊火幫的人,為何來找她的麻煩?

    聞染就像是落入了激流,完全身不由己,被人牆裹挾著,一路朝著北邊的偏僻地段而去。聞染倔強地咬著牙,眼睛不斷從人牆間隙朝外看去。她忽然眼前一亮,發現前頭坊角有一處武侯鋪,幾個武侯手持叉杆,正在鋪前閑坐。她猛然加速,撞開一個浮浪少年,跑向武侯鋪大聲呼救。

    武侯們聽見呼喊,紛紛拿起叉杆,可他們一看到姑娘身後十幾個雙臂文字的浮浪走過來,臉色都為之一變。為首的少年不慌不忙走過去,一拱手道:“家裏婆娘不聽管教,叫幾位爺見笑了。”完從腰間解下幾吊錢送了過去。

    這話不盡不實,武侯們卻不欲多生是非,收了錢,一齊朝後退去。少年們嬉笑著,把絕望的聞染拽回到人牆裏。在前頭的路口,正停著一輛拱廂馬車,兩扇車窗被黑布罩著。浮浪少年們推推搡搡,把她扭送到車廂裏,然後又跳上去兩個人,把門從裏麵關牢。

    馬車徐徐跑動起來,聞染在黑暗中十分驚慌,卻無處可逃。過不多時,忽然車外傳來一陣恢宏的鍾聲。這鍾聲很特別,宏闊中帶著點剔透的清音,一聽就來自濟度尼寺的紫金佛恩鍾。武則曾在此出家,寺鍾係紫金所鑄,與其他寺廟的鍾聲頗有不同。

    這鍾聲,讓聞染忽然平靜下來。

    不是因為佛法無邊,而是因為她忽然意識到,自己還未到徹底絕望之時。

    濟度尼寺位於安業坊內,聞染常來這裏送香,對附近路徑非常熟悉。她一聽到鍾聲,立刻就判斷出自己此時的位置——大概是在安業坊西側,距離本來要去的安仁坊很近,中間隻隔著一條朱雀大街。

    朱雀大街是長安城最中間的南北大路,寬約百步,直通宮城。如果有機會跑上禦用的馳道,不定便能脫困。

    聞染這樣想著,背靠廂壁直起身子,她的手在黑暗中觸到地板縫隙裏一枚鬆動的鐵釘。

    她的性子,可從來不會輕易放棄。

    隨著一聲壓抑到極點的慘呼,曹破延身子猛然向前挑起,雙目赤紅。嘴裏的木棍差點被咬斷。

    一截黝黑的弩箭杆被竹匠手裏的尖刀挑了出來,鮮血淋漓。隨後他擱下刀,熟練地給傷口縫合、敷藥、包紮。

    “弩箭無頭,不會傷及性命,隻是手肘幾個月用不得。”竹匠,用水盆洗掉手裏的血水。曹破延額頭上沁滿了汗水,虛弱地點了點頭。

    這時門外傳來腳步聲,一個麵色陰鬱的男子走了進來。這男子是典型的突厥人相貌,有著一張皴裂叢生的狹長馬臉和兩條濃密的白眉。他穿著一件連地的素色絲綢長袍,風格既不類中土,也不似胡服,後頭還搭著一個戽鬥狀的兜帽。

    “右殺貴人。”曹破延和竹匠一起躬身做禮。

    右殺不是人名,而是突厥官位。王族分督諸部者,在東者稱左殺,在西者稱右殺,權柄極大。這麽大的一位人物,居然藏身於長安城內,若讓朝廷知道,定會是一場軒然大波。

    右殺掃了一眼曹破延的手肘傷口:“我剛剛得到確切消息,你帶來的十五位勇士,已經轉生了。”曹破延“撲通”一聲跪倒在地,羞愧地拿起旁邊的尖刀對準心口:“一切罪責都歸於屬下,願以死贖罪。”

    狼衛是大汗最忠誠的侍衛。他們奉命進入長安,就沒打算活著返回草原。但這些狼衛的生命,本該換回幾百倍的唐人鮮血,才算對大汗盡忠。死在一個破落貨棧裏,實在是極大的浪費。

    右殺冷笑道:“你的性命是屬於大汗的,有什麽資格自己決定?”他從曹破延手裏把尖刀拿過來,削掉後者頭頂的一縷頭發,繞在手腕上——這在草原上,代表收取有罪者的魂魄。從這一刻開始,曹破延已徹底死了,隻剩下一個服從任何命令的軀殼。

    “接下來你要完成我的所有命令,才允許死去。”

    曹破延的頭顱低低垂下,一聲不吭。這位右殺貴人,有著阿史那家的高貴血統,是突厥這次在長安行動的統攝之人,代表了大汗的意誌。他的意願,就是曹破延的命運。

    右殺把刀丟開,抬手道:“坊圖的事你不必管了,我已另外派人去弄。現在有另外一項任務交給你。”

    “嗯?”曹破延抬頭。

    右殺道:“剛得到消息,此時朔方節度使王忠嗣的家眷,正在京中。你去把他的女兒綁來,剁掉指頭,一節一節地送到草原的*行營去。”他這話的時候,嘴角不自覺地露出殘忍的快意。

    王忠嗣是突厥的噩夢,是讓突厥人喘不過來氣的罪魁禍首。狼衛難得來一次長安,不送一份大禮,實在有失禮數。

    可曹破延卻眉頭緊皺。這次在長安的行動籌謀已久,眼看到了實施階段,怎麽能因為一時的心血來潮而隨意更改呢?有一句話他一直沒,那位崔六郎,也是右殺這邊一手安排的,結果發現是唐人的細作。他倒不懷疑右殺與唐人勾結,可他連最起碼的審查工作沒做好,結果導致十幾個精英狼衛還未發揮作用便喪生,背黑鍋的卻是曹破延。

    這位右殺貴人的性子和突厥貴人們差不多,太過粗疏隨意,在草原也許還行得通,可在長安城的行動中,他並不適合做一個統帥。

    曹破延把這些念頭強行抑下去,謙恭地匍匐在地:“西市一役,唐人已有所警覺,此時或許已布下羅地網。屬下擔心……突然節外生枝,於大局無補,反而易生亂子。”

    右殺臉色陰沉下來,這可是他突然想到的神來之筆,居然被一個卑賤的狼衛如此質疑。

    “閉嘴!”右殺憤怒地一揮袍袖,“你們狼衛不需要嘴,隻需要獠牙!”

    曹破延還要聲辯,右殺抬起腿來,一腳把他踹翻在地。可惜手裏沒鞭子,不然非得狠狠地抽一頓這個狂妄的渾蛋不可。

    到了這份上,曹破延隻得閉上嘴,默默地從地上爬起來,叩頭謝罪。可是他的雙拳微微攥起,眼神裏跳動著不甘的火焰。一串彩石項鏈從他的脖頸上垂下來,看起來像是出自孩童之手。

    右殺喝退了曹破延,轉身推開門,走到外屋。

    外麵是一個寬闊的工坊,數十名突厥人正在熱火朝地做著木工活。他們不似狼衛一樣精悍健壯,大多都有一個佝僂的脊背和一雙滿是繭子的大手。這樣的工匠,每一個都是草原上的至寶,此時他們卻藏在這個的工坊裏,埋頭苦幹。周圍還有十幾名健壯的狼衛在來回巡邏,眼神銳利。

    一根根毛竹被削去葉子,截成三尺長短的直杆,兩側各鑽上十個半寸大的細孔,並排斜放在窗下。另外還有五六個人正在分批把燈籠裝車,這些燈籠有葫蘆、仙桃、蝙蝠、祥雲,等等,造型各異,體積都差不多,相同點是中間留出一個圓筒狀空隙,恰好可以插入一根竹管。

    右殺拍了拍手,所有的工匠都停止了工作,朝他看過來。

    “可汗通過我的眼睛,在看著你們。”這是他的開場白,每一位工匠都單腿跪在地上,用右手撫在左胸,垂下頭。

    “許多年前,這裏的城市任由我們蹂躪,這裏的女人和牛羊任由我們掠奪。現在我們卻龜縮在草原一隅,任憑大唐和回紇人奴役我們。但這一次,我們將找回祖先的榮光,從白旄大纛的帳下出發,穿過風雪,穿過刀箭。仇恨是最好的坐騎,隻有它才把我們帶至千裏之外的長安。我們每一個人都是大汗憤怒的信使,是複仇的火焰。現在,我們像蛇一樣鑽進敵人的心腹之內,用他們住所的石塊搭建墳墓。太陽不會永遠照在仇敵的草場,總會有風雪落下!”

    右殺的口才非常好,他的聲音壓得很低,卻能讓整個屋子的人都聽得一清二楚。每一個人,都被他的情緒所感染。

    “我剛才檢查了你們製造的進度,還不夠快!這不是灰頂帳,不是犢子車,這是偉大的闕勒霍多!你們必須再加把勁,完成它的肉身。它的魂魄,也已經接近長安。到了日落時分,兩者合二為一,我們將看到它降臨長安,把這座城市的壯年、老年、女人、孩童全數吞噬,從血到骨一點不留!你們的名字,會比大汗最勇敢的勇者還榮耀;你們的子孫,會同時被先祖和英靈庇佑!”

    右殺最後一句,是吼出來的。工匠們和狼衛們眼中流露出極度亢奮的凶光,他們不敢高聲歡呼,隻能有節奏地捶著胸,跺著腳,低聲喊著“闕勒霍多!闕勒霍多!”。他們的靴子踏在地板上,發出整齊的咚咚聲,如同南下進軍的鼓聲。

    曹破延一個人待在裏屋,也保持著半跪撫胸的姿勢,不過他卻沒有外屋的人那麽興奮,隻是冷冷地看著右殺的演。

    做完最後的動員,右殺又交代了幾句,離開了鋪子。

    竹器作坊的門前,是一條通向大街的狹長巷道。右殺一邊緩緩走著,一邊用雙手把兜帽從後頭掀過來,遮住自己的突厥麵孔,露出長袍背後金線繡成的十字標記。他又取出一串琉璃念珠掛在脖子上,用右手捏住正中的木製十字架。

    當他踏上大街時,整個人已經換了一番形象——慈眉善目,和藹可親,對路過的每一位行人,都微笑著合掌祈頌:“願仁慈的主與你同在。”

    快馬飛馳而過,片刻不停,直接將魚筒朝張敬丟了過去。張敬伸手一撈,牢牢抓住。

    與此同時,姚汝能那邊也匯總了對玉真坊的監視,匆匆趕了回來。胡人的反應非常快,店主在張敬離開之後,立刻派了五個仆從,分赴五家商號。然後那五家商號又分別派人去了別家商鋪。虧得姚汝能調度得當,才順利搜羅到了所有被通知到的商鋪名字。

    現在張敬手裏有了兩份名單,一份是藏有坊圖的商家,還有一份是與突厥人聯係密切的商家。把這兩份名單疊加比對,最可疑的幾家一目了然。

    靖安司能在如此之短的時間內搞出這麽一份東西來,真是奇跡。

    “李司丞是宰相之才。”張敬放下名單,由衷地讚歎了一句。他做不良帥那麽多年,破案無數,深知很多事情並不需要搜考秘聞,真相就藏在人人可見的文卷之中,就看你能不能找出來——此所謂“大案牘”之術。李泌特意在靖安司集中一批精幹官吏,專事檢校查閱,正適合應付眼下這局麵,可見此人卓識。

    張敬朝遠處望樓做了個手勢,告知妥收,然後開始分派任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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