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泌示意他別那麽激動,姚汝能卻捕捉到了他的言外之意——還沒到那地步,意思是,如果真到了那地步,劫獄也未嚐不可?
李泌把拂塵重重擱在案幾上,眼神裏射出銳光:“這件事,我會親自去處理。其他人等,給我嚴守崗位,繼續搜索王韞秀,不許有分毫懈怠!”
殿內響起一陣埋怨和失望的聲音,不過在李泌的瞪視下,無人造次。吏們打著哈欠把書架鋪開,仆役們貓著腰把壓滅的暖爐重新吹著。通傳飛跑出殿外,把這個不幸的消息通告各處望樓。
李泌讓徐賓、姚汝能和其他幾個主事督促搜索事宜,然後轉過身去後堂。在那裏,檀棋已經把他的外袍和算袋都準備好了。
“公子,你真的要去闖右驍衛嗎?”檀棋擔心地聲問道。
“不,那樣正中李相的下懷,他正盼著我跟南衙的人撕起來呢。”李泌直視檀棋,“要去的人不是我,是你。”
“我?”檀棋突然有些慌亂,“為、為什麽是我?”
李泌附在檀棋耳邊,輕輕了幾句。檀棋驚愕地看了一眼公子,以為他在開玩笑。李泌卻堅定地點了一下頭,表示自己並沒瘋。
“你是個聰慧的姑娘。在這裏端茶送水擺擺沙盤,對你來,實在太屈才了。”
突如其來的褒獎,讓檀棋一下子麵紅耳赤,連忙垂下頭去。李泌笑著拍了拍她的肩膀:“我身邊值得信任的人並不多,做這件事,非你莫屬啊。”
“那公子你去哪裏?”檀棋問道。
李泌披上外袍,掛上算袋,把銀魚袋的位置在腰帶上調了調,這才回答道:“隻有一個人,才能打破如今的僵局。我現在去找他。”
“誰?”
“賀監。”
李泌口氣平淡,可檀棋知道,這是公子最艱難的一個決定。
封大倫有兩個愛好,一是在移香閣裏飲酒,二是移香閣本身。
這間閣寬長皆十五步,地方不大,可卻有一樁妙處:四壁的牆中,摻有於闐國特產的芸輝香草、麝香和乳香碎末。倘若有日光移入閣中,室內便會泛起一股幽幽異香,曆久彌香,讓人如居蘭室。
此時日光雖已西下,可香味猶存。封大倫笑眯眯地舉起手中銅爵,朗聲道:“見聖人。”
以清酒為聖人,以濁酒為賢人,這是士林裏戲謔的法。主人既起了興,對首的客人也拿起酒爵,回了一句“同見”,然後大袖一拂,一飲而盡。
對首跪坐的,是一個叫元載的年輕人。這人生得儒雅端方,額頭平闊如台,望之儼然。他正是永王推薦來的那個大理寺評事,論起官階,比封大倫還要高出一頭。
元載飲罷放下銅爵,脫口而出:“好酒,這是蝦蟆陵的郎官清?”
封大倫豎起拇指:“元評事好舌頭,正是常樂坊的蝦蟆陵所出。”他拿起酒勺,又給對方舀滿,慢條斯理道:“到這個名字,還有一樁趣事。常樂坊裏有一座古塚,就在坊內街東。相傳是漢賢董仲舒之墓,儒家門人到此,要下馬以示尊敬,所以又叫下馬陵。氓夫俗子不知名教,以訛傳訛,居然成了蝦蟆陵,也真是可笑。”
他久做營造,關於長安坊名古跡的掌故,熟極而流。元載哈哈一笑:“在下初到長安之時,就好奇怎麽會有這麽個古怪地名,今日聽了封兄解,才算恍然大悟。”他捏著銅爵,環顧四周,忽然感慨道:“封兄可真是會享受,這移香閣處處都有心思,在長安也算是一處奇景啊。”
封大倫敏銳地注意到,元載目光所掃,皆是沉香木屋梁、水晶壓簾、紫紅綃帳等奢靡之飾,眼神熾熱,但稍現即逝。他閱人無數,知道這個人內心有著勃勃貪欲,卻能隱忍克製,將來一定是個狠角色。
這時閣外傳來敲門聲,一個浮浪少年站在門檻,將一張紙條遞進來。封大倫展開看了一眼,右眉一挑,隨手揣在懷裏,對元載道:“今日請元評事來,是有一件事。長安縣獄有個死囚犯,勞煩行一道文書,把他提調走。”
“哦?”元載歪了歪頭,“提調到哪裏?大理寺獄?”
“隨便什麽理由,隻消把他留在那裏三五日,再原樣發回縣獄便成。”封大倫盡量輕描淡寫。
元載聽到這個請求,頗覺意外。不是因為困難,而是因為太容易。他本以為是某家貴胄要撈人,不料卻是這麽一個古怪要求。他眼珠一轉,不由得笑道:“這個人,隻怕如今並不在縣獄裏頭吧?”
若是犯人還在押,獄方可以直接上解,不必這麽大費周章。隻有犯人被其他府司所控製,才需要大理寺下發正式的提調文書給縣獄,縣獄再拿著這份文書去要人。
封大倫沒想到元載反應這麽快,略為尷尬地咳了一聲:“不錯,此人今被別人提走了,永王希望他能老老實實回去待著。”
“他被哪個府司提走了?”元載問。
封大倫麵孔一板:“區區事一樁,元評事隻管發文書便是,不必節外生枝。”
元載注視著封大倫。他很喜歡觀察別人,並從中讀出隱藏的真實情緒。這位試圖裝出很淡定的樣子,可語調裏卻透著焦灼。他反複強調這是一件區區事,正明這絕非一件事。
若換作別人,隻管發出文書收下賄賂,其他事情才不關心——元載可不會。
“封主事你可以更坦誠一些。”他。
封大倫微微變了臉色:“你什麽意思?”
元載哈哈一笑,把身子湊前一點:“永王親自過問,這人的身份應該不簡單……”
“這不是你該問的事情。”封大倫終於有點繃不住了。
元載卻毫不生氣,他食指輕輕搖動,眼神真誠:“您不妨來龍去脈。若在下多知道些,也許能幫上更多忙。”
封大倫這才明白,為何元載年紀輕輕,就已官居八品。這子對機會的嗅覺實在太敏銳了,才幾句交談,他就嗅出了這裏頭的深意,想把一個人情做大。封大倫本想拒絕,可轉念一想,靖安司是個強勢的怪胎,一封文書未必奏效,倒不如聽聽這子的意見。
貪婪而懂得克製的人,往往都聰明絕頂。
“你想知道什麽?”封大倫問。
元載笑了:“比如,這人到底是誰?為何入獄?”
封大倫遲疑片刻,開口道:“要提調的人,叫張敬,原來是在西域當兵的,敘功擢為萬年縣的不良帥。寶二載十月,朝廷要為勃律來使興建賓館,征調敦義坊的地皮。有個叫聞記的鋪子不肯搬遷,虞部的人去交涉,不料店主聞無忌竟莫名其妙死了。這個張敬是店主的老戰友,堅持店主為奸人所害,一定要查到底,最後和上司萬年縣尉發生齟齬。這家夥將上司殺死,遂扭送入獄。” 本章尚未完結,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