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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酉正(2/5)

作者:馬伯庸著字數:53974更新時間:2019-05-18 13:25:40

    長老級別的僧人,榻邊必然會掛著一根手杖。木料用的是苫國的無花果樹,那裏是景尊興起之地,持之以不忘根本。蒙麵漢子兵器犀利,但伊斯對屋子裏的陳設更加熟悉。

    伊斯從牆上取下手杖,心中稍定。他不需要贏,隻要堅持多一點時間,自然有護寺景僧趕到。他倚仗著手杖的長度優勢,把蒙麵漢子壓製在屋子一角。

    那蒙麵漢子很快意識到對方在拖時間,於是沒再過多糾纏,一轉身,居然從窗口跳了出去。

    伊斯疾步跑到窗台往地麵上看,卻沒看到對方蹤影。他一抬頭,發現那蒙麵漢子居然借著涼台凸麵,翻上了屋頂。

    真以為我們景僧都是文弱之輩嗎?

    伊斯冷笑一聲,用口咬住手杖,雙手反手攀出窗台上緣,身子一擺,也迅速翻到屋頂。

    景寺的屋頂平闊,極適合奔跑。兩人你追我趕,一個個屋頂躍過去,腳下片刻不停。蒙麵漢子固然身手矯健,伊斯也不讓分毫,甚至靈巧上還更勝一籌。

    伊斯自幼生長在西域沙漠中,平日最喜歡的活動,就是在各處石窟沙窟之間飄來蕩去,久而久之,練出一身攀緣翻越的輕身功夫,任何高險之地,皆能如履平地——他自稱跑窟。

    刺客這麽逃,正好搔到了他的癢處。

    眼見伊斯越追越近,蒙麵漢子又一次躍過兩個屋頂之間的空當,猛一轉身,用刀刺向半空。身後的伊斯已經高高躍起,向刀刃自己撞去。他半空中無法避讓,情急之下把白袍前擺往前一撩,等刀刺穿袍子的一刹那,猛然扯動,把刀尖拽偏了幾分,堪堪從肩頭刺過去,劃開了一道血痕。

    伊斯借這個勢,一頭撞到蒙麵漢子懷裏,把他頂倒在地。兩人在屋頂滾了幾滾,扭做一團。伊斯鬆口握住手杖,一邊砸他的頭一邊恨恨喝道:“我好歹也是波斯王子的出身,豈容你在這裏賣弄!”

    他正砸著,忽然一支弩箭破空飛來,正釘在伊斯的木杖頭上。若再偏個半分,隻怕這箭就刺入伊斯咽喉了。趁他一愣神的工夫,蒙麵漢子一下將他推開,縱身跳下兩層樓去。

    伊斯沒想到,這個刺客原來還有同夥。他幾步跑到屋頂邊緣,看到遠遠有一人手舉弩機,正對著自己。他連忙一低頭,又是一箭擦著頭皮飛過。

    趁這個機會,那蒙麵漢子已經從地上爬起來,一瘸一拐地跑到那個弩手身旁會合。弩手把弩機一丟,兩人越過八棱石幢,徑直奔景寺大門而去。

    此時再追過去,已經來不及了。伊斯隻得大聲呼叫,指望門口的那些僧侶能聽見。那些景僧正忙著向遊人分發禮品,周遭喧鬧得很,哪會想到有兩個刺客從身後跑出來。

    但在門口的,並非隻有他們。

    那一批旅賁軍士兵遵照張敬的命令,早守在門口,一看到這兩個人殺氣凜然,紛紛抽出利刃,拉了一個扇形圍過去。

    兩個殺手反應極快,立刻從懷裏掏出一把銅錢,“唰”地朝上拋去,落下如女散花。周圍的遊人紛紛喊道:“散花錢啦!”

    散花錢乃是長安的一個習俗,賞燈時拋灑銅錢,任人撿拾,散得越多,福報越厚。但這個陋習屢屢出事,被官府所禁。遊人們聽到有人居然公然散花錢,無不驚喜,一傳十,十傳百,頓時無數民眾朝這邊湧過來,男女老少哄搶成一片,場麵登時大亂。

    等到錢撿得差不多了,那兩個殺手早已遁去無蹤,剩下十幾個旅賁士兵站在原地,四處張望。這時伊斯已經翻下屋頂,趕到門口。看到這一幕,連忙問道:“你們是不是有個都尉叫張敬?皴臉瞽目?”

    士兵茫然地看著他不話。

    “呃,就是臉上全是皺紋,還瞎了一隻眼睛。”

    “哦,那沒錯,是張都尉。”士兵這才恍然大悟。

    伊斯摸摸腦袋,俊俏的臉上露出為難神色。饒是他口才了得,也不知該怎麽跟這位軍官解釋,這位張都尉剛被自己關了起來。

    光德坊,靖安司。

    最先遭遇襲擊的,是一個傳送文書的吏。他正捧著一封文書朝大望樓走,突然看到十來個黑影撲過來。他剛瞪大了眼睛,就被一把短脊刀刺穿了咽喉。

    然後遇襲的是兩名守衛。他們負責把守後花園與前麵大殿的連接處,正有一搭無一搭地閑聊著,忽然兩人身子同時一僵,倒在地上,脖頸處分別插著一支弩箭。

    為首的黑影走到這裏,暫時停住了腳步。他就是剛才爬上大望樓的人,也是這一隊人的領袖。他俯身把弩箭從兩名守衛身上拔出來,重新裝回弩機,然後做了個安全的手勢。

    五個黑影立刻向前,分別搶占了高處和側翼幾個地點,將弩機對準了通往後花園的那條路。然後另外幾個人折回到水渠的缺口,拖過來幾個沉重的麻布口袋。他們打開口袋,每人從裏麵拿出一具簡易的唧筒和幾個陶罐。

    這種唧筒是一個竹圓筒,前有孔竅,後有水杆,水杆的一頭裹著壓實的棉絮,塞入筒內。這樣一來,隻消一拉,便可從竅口吸水入內,再一推便能噴出去。這東西原本用於滅火,但極易損壞,送出的水量聊勝於無,所以並不怎麽普及。

    若是隻用一次,倒是相當趁手。

    他們有條不紊地用唧筒從陶罐裏上水。首領站在原地,看著遠處靖安司大殿的簷角,身上充滿了殺戮前的興奮。他忽然抬起手,把麵罩摘下來,往嘴裏扔進一卷薄荷葉,麵無表情地咀嚼起來。

    龍波的那隻鷹鉤大鼻子,在夜空下分外猙獰。

    在這期間,陸陸續續又有兩三個如廁的靖安司吏走過來,無一例外全被瞬間殺死,屍體全數丟在了旁邊的溝渠裏。

    等到所有人都裝好了唧筒,挎在身上。龍波用粟特語發出指示:“分成三隊。正殿一隊,左右偏殿各一隊,另外負責左偏殿的,兼顧後殿。突擊開始後,對守衛用弩,對文吏用刀,對物品用唧筒,務求第一時間控製局勢。”

    他又強調道:“所有這些行動,必須在一刻之內完成。”

    眾人同時點了點頭。龍波把嚼爛的薄荷吐在地上,重新把頭罩戴好:“走,給靖安司的諸位長官送燈去。”

    告解室的門被咣當一聲打開,久違的光線重新進入眼簾。檀棋和張敬同時眯了一下眼睛,有點不適應。

    伊斯倒是沒有遮掩,主動上前致歉,佶屈聱牙的話了一大通,又是“永思厥咎”,又是“痛自刻責”,幾乎把前朝罪己詔都背過一遍。

    檀棋毫不客氣地打斷他的話,問剛才到底發生了什麽。伊斯自知理虧,把剛才的事情複述了一遍,張敬聽得臉罩寒霜,顧不得跟他計較,立刻帶我去看。

    重傷的普遮長老已經被抬到了一處靜祈室中,由寺中的醫師搶救。他的胸口中刀,傷口很深,人早已昏迷不醒。

    張敬走近仔細端詳,這是一張滿是皴裂的狹長馬臉,鼻闊眼裂,絕非中土麵相,不過要是突厥臉,也不好確定。

    這件事很麻煩。普遮長老到底是不是右殺,目前無法證實。而靖安司必須要十成確認,才好開展下一步工作。

    他的寢居已經被搜查了一遍,除了那一份度牒,沒有其他和身份有關的東西。而且那份度牒的價值也不大,突厥人完全可以偽造一份——甚至可以抓一個真正的普遮長老,殺掉人,把文書留下便是。

    張敬沉思片刻,俯身去扯普遮長老的長袍。伊斯忙道:“唐突法體,不大妥當吧?”檀棋冷冷道:“若他是突厥右殺,還談什麽法體不法體?”她剛才被關了一肚子的怨氣,對這個自作聰明的蠢執事切齒痛恨。

    張敬把醫師趕開,撕開袍子,一具蒼老的肉體露出。在其腹右下方,有一條觸目驚心的長疤痕,如蛇踞側腹,兩邊肉皮翻卷。張敬伸手摸了一回,抬頭這是陌刀的傷疤。

    陌刀柄長四尺,刃長三尺,是*專用於馬戰的精銳裝備。看疤痕的長度和位置,這位應該是在馬上被橫切的陌刀斬中半刀,居然沒死,真是命大。

    張敬再把他的下胯扯開,大腿裏側有厚厚的磨痕,應是常年騎馬的痕跡。而兩邊的腰外,則隆起兩塊弧形繭子。如果一個人總是身穿甲胄走動,擺動的裙甲下緣就會摩擦皮膚,磨出這樣的痕跡——而且還得是品級很高的甲胄。

    常年騎馬,常年披掛,還被*的陌刀所傷,這位與世無爭的普遮長老,真實身份昭然若揭。

    “我知道為什麽突厥狼衛要綁架王忠嗣的女兒了,果然是右殺貴人的私心。”張敬起身拍了拍手。

    草原素有怨報傳統,被仇人弄出的傷口,須得仇人子嗣的生血,方能撫平。右殺貴人恐怕當年跟王忠嗣有過衝突,並且受了重傷,隱疾未去。這次來長安,他除了主持闕勒霍多之外,還想順便綁架王忠嗣女兒,來為自己治病。

    話回來,若不是他懷了這個私心,恐怕靖安司還真追查不到狼衛。

    檀棋疑道:“可是,會是誰來殺右殺呢?”

    張敬道:“當然是那些利用突厥狼衛的家夥。石脂既然入手,右殺便沒有利用價值了。為了防止咱們順藤摸瓜,必須斬斷一切聯係——這位處心積慮出賣自己部族,想換個後半生的榮華富貴,嘿,想不到上門的卻是煞星。” 本章尚未完結,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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