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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戌正(2/5)

作者:馬伯庸著字數:63616更新時間:2019-05-18 13:25:49

    “守捉郎,守捉郎,恩必報,債必償。”一個隊正模樣的人念著口號,把鐵匠錘掄起來。這裏有十幾個人,又已經把窄巷子堵死,張敬就是有三頭六臂,也絕不是對手。

    檀棋氣憤地開口道:“火師不是我們殺的。”護衛們冷笑著,根本不相信這虛弱的辯白。張敬一舉銅腰牌,喝道:“我是靖安司都尉張敬,是由劉十七帶過來找火師問話的,我絕沒動手,凶手另有其人。”

    隊正眉頭一皺,若是朝廷辦差的人,還真不好處置。他示意手下暫緩動手:“你劉十七?他人呢?”

    “應該馬上就到。”

    隊正道:“好,就等他來,再來定你的生死。”他一下一下拋著手裏的鐵錘,肌肉上的青筋綻出,眼中的殺氣不減。

    遠遠地,一個黑影幾下跳躍,便離開了平康坊的範圍。

    聽到吉溫的宣布,姚汝能呆立在原地,化為一尊石像。

    綁架王韞秀?勾結外敵襲擊靖安司?

    把這兩個罪名栽到張敬頭上,姚汝能覺得荒唐無比。可是在新任靖安司主官眼中,這是一個再正常不過的推測。

    在世人眼裏,犯人都是最不可信的惡鬼。就像吉溫剛才的,一個殺死上司的死囚犯,憑什麽不會犯第二次——別吉溫,當初李泌剛提拔張敬時,姚汝能自己都心存偏見,認為這人一定別有所圖。

    這次可不像上次。上次是崔器自作主張,強行拘押張敬,根本沒有任何罪名,所以在右驍衛的文書裏,連名字都不敢提。但這一次對張敬的公開指控,性質完全不同,他在京城將再無容身之處。

    不行,我必須得跟吉司丞去明白!

    姚汝能推開身邊的同僚,衝到慈悲寺前。吉溫正在跟幾位幸存的主事講話,分配工作。姚汝能不顧禮節,強行打斷:“吉副端,您犯了一個錯誤!”

    “嗯?”

    “吉……吉司丞……”姚汝能百般不情願地改成了稱呼。

    “講。”吉溫這才讓他開口。

    “在下是靖安司捕吏姚汝能,一直跟隨張都尉查案。他搜尋王家姐、阻止突厥狼衛,都是眾目睽睽的功勞,怎麽可能與之勾結?這其中,一定有誤會!”

    吉溫捋了捋髯,溫和地笑道:“姚家阿郎,我適才也有這個疑問。不過李司丞曾經過,突厥狼衛隻是枚棋子,背後另有推手。張敬剪除突厥狼衛,恐怕也是他們用的障眼法。”

    他把李泌推出來,姚汝能一時竟無法反駁。吉溫忽然一拍手,恍然道:“我剛剛聽,在昌明坊找到一個叫聞染的姑娘,還是你找到的,對嗎?”

    “是。”

    “我可是聽,張敬故意欺騙靖安司,假稱找到王韞秀的線索,讓李司丞調動大量資源去救。結果救出來的,卻是他的姘頭。”

    這話得很毒,隱藏著最險惡的猜測,可是大部分內容卻是事實。李泌對此確實相當不滿,姚汝能也知道。可……可是,這和張敬是內奸並沒有聯係啊。

    這時,旁邊那位讀官典的官員也插口道:“張敬在萬年縣時,外號叫五尊閻羅,狠毒辣拗絕。這樣一位梟雄,可不是什麽人都能駕馭的。”

    他這句話跟主題沒有關係,可聽在大部分人耳朵裏,卻成了張敬人品最好的注腳,還把李泌給捎帶進去了。

    姚汝能捏緊拳頭,想要出言反駁,可忽然想到一件事。

    吉溫是得了中書令的任命,是李相的人。相信他會非常積極地去證明,李泌是錯的,太子是錯的。所以無論如何辯駁,張敬都得被打成奸細。姚汝能再看向吉溫,終於從那副溫潤君子的麵孔裏,分辨出幾分陰險。

    他的內心,滿是憤怒和絕望。長安城已被架上油鍋,這些人還在鍋裏頭琢磨著把唯一正在滅火之人幹掉!這他媽叫什麽事!

    若換作從前,姚汝能熱血上頭,早就不顧一切開口抗爭,或者幹脆掛冠而去。可在這幾個時辰裏,他已見識過了太多冠冕堂皇下的齷齪,知道在長安城裏,光憑著道理和血氣之勇是行不通的。

    他得留下有用之身,才能幫到張都尉。

    吉溫見姚汝能無話可,便轉身對其他幾位主事繼續道:“如今李司丞下落不明,唯一的線索,就著落在張敬身上。本官已分派了四十多個番仆,先把通緝文書送達全城諸坊。你們得盡快修好大望樓,恢複全城監控,這是第一要務。”

    幾名主事都麵露難色,其中一人道:“望樓體係乃是李司丞一手建起,十分複雜。我等皆是文牘刑判之職,對這個……隻能坐享其成而已。”

    吉溫有些不悅:“難道懂望樓的人一個不剩全死完了?”幾個主事諾諾不敢言。姚汝能在旁邊忽然抬手道:“在下略懂。”

    “哦?”

    “此前在下擔任的正是望樓旗語、燈語的轉譯工作。”姚汝能沒假話,幾個主事也都紛紛證明。吉溫頷首道:“既然如此,那此事就著你去做。一個時辰之內,望樓要恢複運作。”

    姚汝能暗喜,隻要掌握了大望樓,就有機會幫到張都尉。為此,他不得不捏著鼻子與虛偽的新長官虛與委蛇,這可是之前自己最痛恨的做法。

    他現在總算明白,張敬所謂“應該做的錯事”是什麽意思。

    這時一隻手拍了拍姚汝能的肩膀,他回頭一看,原來是那位宣讀官典的官員。

    “本官叫元載,字公輔,大理寺評事。現在忝為吉禦史的副手。”元載笑眯眯地道,晃了晃手裏的簿子,“你你叫姚汝能是吧?正要請教一件事情。”

    “元評事請。”

    “我剛才查了一下記錄,有一個叫聞染的女人,是被你帶出了監牢,正安置在附近對吧?”

    “啊?是……”姚汝能一出口就後悔了。元載看人的眼神飄忽不定,很難有針對性地做出戒備,一不留神就被鑽了空子。

    元載眼神一亮:“這女人與張敬關係匪淺,想抓張敬就得靠她了——她安置在哪裏?”

    “我這就去把她帶來。”姚汝能回避了元載的問題,要往外走。不料元載眼珠一轉,把他給攔住了:“你要去修大望樓,不必為這點事耽擱,把地址告訴本官就好。”

    他咄咄逼人,不容姚汝能有思忖的機會。姚汝能想不出什麽好辦法推脫……可是,絕不能把她交給這個家夥,那樣的話張都尉就完了。

    元載神情還在笑,可是語氣卻已帶著不耐煩:“快,難道你想存心庇護不成?”

    姚汝能知道,如果讓元載起疑,吉溫絕不會讓自己去修大望樓,就幫不到張敬了。

    現在,自己必須在張敬和聞染之間做出選擇。

    姚汝能咬著牙,寧可自己沒的可選。

    一輛馬車橫躺在街道上,已近半毀。

    它一頭撞到了一處巨大的燈架,隨即側翻在地。本來在燈輪處有很多歌姬少女在行歌踏春,結果這輛車突然失控,撞了過來,把這些可憐女子橫掃一片,嬌呼*四起,花冠、霞帔散落一地。現場一片狼藉。

    周圍觀燈的百姓同情地圍了過來,以為車夫趁著燈會喝多了酒,才釀成這麽一起事故。

    一名士兵從車裏狼狽地爬出來,隨後又把刺客劉十七扯出來。可後者已經氣絕身亡,咽喉上多了一道紅線。

    剛才牛車通過宣陽長興的路口,忽然一個黑影從車頂躍過,速度極快,先殺死了車夫,讓馬車傾覆,然後趁著混亂衝入車廂。這家夥的刀法精準得出奇,一衝入車廂,短刀準確地劃過劉十七的咽喉。守衛甚至連出刀的機會都沒有,那黑影已退出去,靈巧地跳下車,然後順這燈架越過坊牆,揚長而去。

    “不對,我看到的是兩個黑影,一前一後。”這是士兵在昏迷前的最後一個思緒。

    元載朝著慈悲寺旁邊的生熟藥鋪子走去,他現在很快樂,連腳步都變得輕鬆。

    沒有理由不快樂,一切事情都朝著他最滿意的方向發展。不,是比他最滿意的期待還要滿意。

    在最初,他隻是被要求出一份提調文書;在發現封大倫誤綁了王韞秀後,元載主動提出了第二個方案,一石二鳥。然後他直奔禦史台而去,恰好當值的是吉溫,跟他相熟。元載剛剛寒暄完,還沒開口話,吉溫突然接到一封李相密函,讓他立刻去搶奪靖安司的司丞之位。

    吉溫對這事有點吃不準,便跟元載商量。元載一聽,那顆不安分的大腦袋又開始轉動了,很快從中窺到了一個絕佳的機會,第三度修改了自己的計劃。

    接下來,他便以“輔佐”為名,陪著吉溫來到慈悲寺前,宣布張敬是襲擊靖安司以及綁架王韞秀的主謀。

    這是個多麽簡單的決定,又是一個多麽絕妙的安排。永王會很感激他,因為張敬會被全城追殺至死;封大倫會很感激他,因為有人背起了綁架王韞秀的黑鍋;王忠嗣和王韞秀會很感激他,因為是元載把她一力“救”出;吉溫以及背後的李林甫,也會對他另眼相看,因為他幫助吉溫迅速拿下了靖安司,並重重地抽打了太子的顏麵。

    最初隻是一次的公文交易,現在生生被元載搞成了一局八麵玲瓏的大棋,做出這麽多人情。若不是個中秘聞不足為外人道,元載簡直想寫篇文章,紀念一下自己這次不凡的手筆。

    剛才元載在報告裏查到了聞染的下落,猛然想起來,封大倫透露,永王似乎對聞染懷有興趣。若把她交給永王,又是一樁大人情!

    所以元載權衡再三,決定親自來抓聞染,以紀念這曆史性的一刻。不過他並沒有輕敵,在接近鋪子前,指示身邊的不良人把四周先封鎖起來。元載做事,信奉滴水不漏,再的紕漏也得預防著點。

    就連姚汝能那邊,元載都悄悄安排了一個眼線。一旦發現姚汝能跟旁人耳語或傳遞字條,就立刻過來通報。真正萬無一失!

    一切都已安排妥當,元載慢慢走到那生熟藥鋪子門前。他同情地注視著甕裏的這些可憐龜鱉,抬起右手,準備向下用力一劃,用這個極具象征性的手勢完成傑作的最後一步。

    可是他的手臂在半空隻劃了一半,卻驟然停住了。

    轟隆一聲,一匹馬從鋪子裏踹破房門衝出來。它去勢很猛,附近的不良人被一下子撞飛了好幾個。其他人不敢靠近,隻好圍在周圍呐喊。馬匹在鋪子前轉了幾圈,卻沒有立刻跑開。不良人這時才看清,馬背上伏著一男一女。

    元載處變不驚,站在原地大聲喝道:“嚴守位置!”

    他看出來了,這馬隻是衝出來那一下聲勢驚人,騎士自己都不知道該往哪裏去。隻要封鎖做好,他們倆沒有機會逃掉。不良人們也反應過來,紛紛抽出鐵尺,從三個方向靠近馬匹。這樣無論那坐騎如何凶悍,總會有一隊攻擊者對準它最脆弱的側麵。

    騎士也意識到這個危機了,他環顧四周,一抖韁繩,縱馬朝著唯一沒有敵人的方向衝過去。 本章尚未完結,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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