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認冷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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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坑(1/5)

作者:許開禎.字數:22670更新時間:2021-05-16 07:57:19

    死了人是要埋的,滿子營實行土葬。

    夜還悶黑的時候,村裏突然扯起一聲哭嚎,很嘹亮,震天動地,一下把村人震醒了。誰都支起耳朵,仔細辨聽。其實不用辨聽,來路就知是誰家。滿子營幾十號人家,誰該走了,誰還能耐磨些日子,來路清楚得很。

    這一次走的是二嫂子。

    果然,天還未大亮,二嫂子的後人們一路扯著嗓子,把哭嚎送過來。燒黃風紙哩。來路想。來路甚至清楚,二嫂子的後人們一定沒有眼淚,幹呱喊。後人們的這些把戲,是瞞不過來路的。越是喊得響的人家,心裏越是高興的。巴不得死哩,死了他們頭輕,死了他們再也不用嚷仗拔毛。狗日的們,哪個有良心。來路這樣罵著,翻身起來了。

    二嫂子的後人們又呱喊了過來,這一次有笑聲,來路聽得很真。笑得最響的果然是雙成,還有雙果媳婦兒,她是個狐狸精,要是沒有她,二嫂子至少還能耐磨個一年半載。

    完了,人死如燈滅,二嫂子是解脫了,腿一抻,眼一閉,再也不用受罪了。其實有啥哩,活個啥,有啥活頭麽。落到這些爹爹們手裏,你還能活個啥,不如早些閉了,幹淨。

    來路摸黑進了牛棚,牛還睡著,正反芻哩。來路摸摸牛槽,草還有,這先人,咋就不好好吃哩。以前到了半夜,草就吃盡了,來路還得添一次。這些日子咋回事,豬也病,牛也乏,家裏像是有瘟神了。來路在牛棚裏怔怔站了會,天就亮了。

    拾羊,拾羊。來路喊了兩聲,西屋裏靜靜的,沒響動。假裝哩,喊死未必給你應個聲,來路不喊了。其實也沒啥事,地種上了,苗還沒出,啥都早著哩,睡遲些就睡遲些,礙不了啥事。這麽想著來路出了院子,村子裏很靜,沒誰這麽早起,除了來路。以前三爺是最早的,他也睡不著,半夜裏起來拾糞,來路說過他,有福不起早,無福白忙活。三爺還罵他,來路你個涼州鬼,餓死的時節忘了?來路笑笑,滿子營人罵他涼州鬼,他不惱,他笑,滿子營人沒脾氣。這一點他比兩個兒子強。拾糧和拾羊不行,一罵就惱,還跟人家嚷仗拔毛,鬧個不痛快,反倒讓人家笑。三爺最終還是給餓死了,三個兒子,牆頭一般高的三個兒子,了得,臨完了咋樣,還不得餓死!

    閑的,以前來路不明白,也不相信,還跟人家爭哩、鬥哩,明裏暗裏。現在不了,現在來路清楚了,啥都是閑的,兒子能咋,頂多把你撈到墳裏,頂多給你頂個醬盆子。

    來路站到村口。村口有棵樹,老樹,上百年了,還綠著。來路記得當初領著拾糧、拾羊走進村子的時候,這樹就綠著,他還在樹下站了會,衝拾糧說,娃啊,就在這達住下了,你瞧有山有水,是個養人的地方。一晃幾十年過去了,來路又站到了樹下,其實每天早起他都要站一會,說不清為啥,可能是老了,也要進土坑了,多多少少有點念想。

    滿子營一下又熱鬧了。

    死了人是最熱鬧的,各種各樣的熱鬧。

    來路還未吃飯,二嫂子的後人就在門上報喪了。隔著門來路看見是老二雙成,頭耷拉著,腰弓著,很悲傷的樣子,不過一走路就顯形了。那背直直的,像吃了擀杖,腿也一扭一扭的,像跳舞。現在都不講究了,要在以前,要在他們涼州,這是讓人笑話死哩,有老者甚至敢打你麻鞭。活著不孝順,死了還這個樣子,那你是說不過去的。滿子營看來差點,沒人計較,愛咋走咋走。

    死的是誰?拾羊問。拾羊總算起來了,邊洗臉邊問。

    二嫂子緩下了。來路糾正著。剛死了不能說死,隻能說緩下。年輕人就是記不住,記住了也給你由口亂說。

    早該死了,拾羊說。把人家雙果害的,拾羊又說。

    來路盯住拾羊,盯了好半天,沒言喘。拾羊跟雙果走得近,老上雙果家打牌,二嫂子一呻喚,就壞了他們的牌興,拾羊有時也替雙果罵娘,老不死的,哼哼啥哩。來路聽見了,裝沒聽見。這些爹爹們,一路鬼背著送下的,都是無義種。

    吃了飯,來路說,早點兒過去,看有沒幫的。拾羊瞪住來路,憑啥,他又沒請過。

    來路不吭聲了,他忘了,現在幫忙是要上門請的,不請沒人去,看來真是老了。

    來路扔下拾羊,躕躕地進了工具棚。鐵鍁,洋鎬,拋頭,一應的工具都在。隻是上了鏽,一不使喚就上鏽。這東西跟人一樣,得老使喚。來路拿出工具,坐在太陽下除鏽。院子裏很暖和,上午的太陽總是這麽暖和,曬得人很舒服。幾隻雞在院裏覓食,很悠閑。來路除一陣,停一陣。看上去有點神不守舍。他腦子裏一定在想,這是第幾個了。其實根本不用想,每走一個來路都記得清清的,坑多大,怎麽個走向,能不能曬上太陽,能不能望上風,甚至能不能串門,來路都記得清清的。比如三爺的坑就大點,多占了二尺。東頭滿六的就小了尺五,那是來路不高興,滿六臨死也不還借他的二十塊錢,這錢當然成了死賬,沒哪個後人願意認。來路隻能給他少打尺五,讓他望不成風。還有滿狗家的,女人活著時倒也能說到一起,可就是嘴碎,不能讓她聽到些什麽,聽到了準給你嚷得滿村子都是。拾羊襠裏的小家夥有點毛病,伸不直,硬倒是硬,但硬了也是彎的,還是頭朝裏彎。這事沒人知道,來路隻跟她說過,本想著讓她給看看,有法子弄直沒,不料她就給嚷了出去,害得現在拾羊都說不下媳婦。來路一狠心,就給她打擰了,俗話說房擰坑不擰,坑擰不安寧。果然她的後人們到現在都不安寧,老大離了,老二跳了河,這些日子老三又殺天仗,估摸著也快了。

    來路一邊想,一邊除,其實鏽不多,上心除一頓飯時間也就除了,可來路不。來路覺得沒必要急,急啥哩,所以他邊想邊除,想的時間比除的時間多。正愣神想著,拾糧進來了,拾糧進來就站下了,怔怔地望著來路,來路沒理會,隻當沒看見。半天後拾糧問,做啥哩?來路不吭氣,心裏罵,你眼瞎了,看不著?拾糧又站了會,終於鼓起了勇氣,有錢沒,借我幾個,花兒和燕燕又買校服哩。你聽聽,連爹也不叫,白搭話。來路沒吭氣,埋頭除鏽,除得很用力。拾糧知是沒望了,走了。不大工夫兩個碎女來了,一哭一哭的,抹著眼淚。一看就是她媽教的。來路火了,哭啥哩,回去跟她說,我還沒死哩,用不著哭喪。兩個碎女一嚇,逃也似的走了。來路扔了洋鎬,坐太陽下納悶。這世道咋的了,白頭子養活黑頭子,沒完沒了,我欠下誰的了。

    巷裏響起了罵聲,你個挨刀的,你個沒牙的,你小心毒死,小心短死,你小看誰哩,小心一口痰吐不出噎死。 本章尚未完結,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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