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認冷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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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福(2/5)

作者:魯迅字數:6014更新時間:2019-07-26 00:39:37

    我因為常見些但願不如所料,以為未畢竟如所料的事,卻每每恰如所料的起來,所以很恐怕這事也一律。果然,特別的情形開始了。傍晚,我竟聽到有些人聚在內室裏談話,仿佛議論什麽事似的,但不一會,說話聲也就止了,隻有四叔且走而且高聲地說:

    “不早不遲,偏偏要在這時候,——這就可見是一個謬種!”

    我先是詫異,接著是很不安,似乎這話於我有關係。試望門外,誰也沒有。好容易待到晚飯前他們的短工來衝茶,我才得了打聽消息的機會。

    “剛才,四老爺和誰生氣呢?”我問。

    “還不是和祥林嫂?”那短工簡捷地說。

    “祥林嫂?怎麽了?”我又趕緊地問。

    “老了。”

    “死了?”我的心突然緊縮,幾乎跳起來,臉上大約也變了色,但他始終沒有抬頭,所以全不覺。我也就鎮定了自己,接著問:

    “什麽時候死的?”

    “什麽時候?——昨天夜裏,或者就是今天罷。——我說不清。”

    “怎麽死的?”

    “怎麽死的?——還不是窮死的?”他淡然地回答,仍然沒有抬頭向我看,出去了。

    然而我的驚惶卻不過暫時的事,隨著就覺得要來的事,已經過去,並不必仰仗我自己的“說不清”和他之所謂“窮死的”的寬慰,心地已經漸漸輕鬆;不過偶然之間,還似乎有些負疚。晚飯擺出來了,四叔儼然地陪著。我也還想打聽些關於祥林嫂的消息,但知道他雖然讀過“鬼神者二氣之良能也”,而忌諱仍然極多,當臨近祝福時候,是萬不可提起死亡疾病之類的話的,倘不得已,就該用一種替代的隱語,可惜我又不知道,因此屢次想問,而終於中止了。我從他儼然的臉色上,又忽而疑他正以為我不早不遲,偏要在這時候來打攪他,也是一個謬種,便立刻告訴他明天要離開魯鎮,進城去,趁早放寬了他的心。他也不很留。這樣悶悶地吃完了一餐飯。

    冬季日短,又是雪天,夜色早已籠罩了全市鎮。人們都在燈下匆忙,但窗外很寂靜。雪花落在積得厚厚的雪褥上麵,聽去似乎瑟瑟有聲,使人更加感到沉寂。我獨坐在發出黃光的菜油燈下,想,這百無聊賴的祥林嫂,被人們棄在塵芥堆中的,看得厭倦了的陳舊的玩物,先前還將形骸露在塵芥裏,從活得有趣的人們看來,恐怕要怪罪她何以還要存在,現在總算被無常打掃得幹幹淨淨了。魂靈的有無,我不知道;然而在現世,則無聊生者不生,即使厭見者不見,為人為己,也還都不錯。我靜聽著窗外似乎瑟瑟作響的雪花聲,一麵想,反而漸漸地舒暢起來。

    然而先前所見所聞的她的半生事跡的斷片,至此也連成一片了。

    她不是魯鎮人。有一年的冬初,四叔家裏要換女工,做中人的衛老婆子帶她進來了,頭上紮著白頭繩,烏裙,藍夾襖,月白背心,年紀大約二十六七,臉色青黃,但兩頰卻還是紅的。衛老婆子叫她祥林嫂,說是自己母家的鄰舍,死了當家人,所以出來做工了。四叔皺了皺眉,四嬸已經知道了他的意思,是在討厭她是一個寡婦。但看她模樣還周正,手腳都壯大,又隻是順著眼,不開一句口,很像一個安分耐勞的人,便不管四叔的皺眉,將她留下了。試工期內,她整天地做,似乎閑著就無聊,又有力,簡直抵得過一個男子,所以第三天就定局,每月工錢五百文。

    大家都叫她祥林嫂;沒問她姓什麽,但中人是衛家山人,既說是鄰居,那大概也就姓衛了。她不很愛說話,別人問了才回答,答的也不多。直到十幾天之後,這才陸續地知道她家裏還有嚴厲的婆婆;一個小叔子,十多歲,能打柴了;她是春天沒了丈夫的,他本來也打柴為生,比她小十歲:大家所知道的就隻是這一點。

    日子很快的過去了,她的做工卻絲毫沒懈怠,食物不論,力氣是不惜的。人們都說魯四老爺家裏雇著了女工,實在比勤快的男人還勤快。到年底,掃塵、洗地、殺雞、宰鵝,徹夜地煮福禮,全是一人擔當,竟沒有添短工。然而她反滿足,口角邊漸漸地有了笑影,臉上也白胖了。

    新年才過,她從河邊淘米回來時,忽而失了色,說剛才遠遠地看見一個男人在對岸徘徊,很像夫家的堂伯,恐怕是正為尋她而來的。四嬸很驚疑,打聽底細,她又不說。四叔一知道,就皺一皺眉,道:

    “這不好。恐怕她是逃出來的。”

    她誠然是逃出來的,不多久,這推想就證實了。

    此後大約十幾天,大家正已漸漸忘卻了先前的事,衛老婆子忽而帶了一個三十多歲的女人進來了,說那是祥林嫂的婆婆。那女人雖是山裏人模樣,然而應酬很從容,說話也能幹,寒暄之後,就賠罪,說她特來叫她的兒媳回家去,因為開春事務忙,而家中隻有老的和小的,人手不夠了。 本章尚未完結,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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