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認冷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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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獨者(2/5)

作者:魯迅字數:25574更新時間:2019-07-26 00:39:38

    “一人一個,都一樣的。不要爭嗬!”他還跟在後麵囑咐。

    “這麽多的一群孩子都是誰呢?”我問。

    “是房主人的。他們都沒有母親,隻有一個祖母。”

    “房東隻一個人麽?”

    “是的。他的妻子大概死了三四年了罷,沒有續娶。——否則,便要不肯將餘屋租給我似的單身人。”他說著,冷冷地微笑了。

    我很想問他何以至今還是單身,但因為不很熟,終於不好開口。

    隻要和連殳一熟識,是很可以談談的。他議論非常多,而且往往頗奇警。使人不耐的倒是他的有些來客,大抵是讀過《沉淪》的罷,時常自命為“不幸的青年”或是“零餘者”,螃蟹一般懶散而驕傲地堆在大椅子上,一麵唉聲歎氣,一麵皺著眉頭吸煙。還有那房主的孩子們,總是互相爭吵,打翻碗碟,硬討點心,亂得人頭昏。但連殳一見他們,卻再不像平時那樣的冷冷的了,看得比自己的性命還寶貴。聽說有一回,三良發了紅斑痧,竟急得他臉上的黑氣愈見其黑了;不料那病是輕的,於是後來便被孩子們的祖母傳作笑柄。

    “孩子總是好的。他們全是天真。”他似乎也覺得我有些不耐煩了,有一天特地乘機對我說。

    “那也不盡然。”我隻是隨便回答他。

    “不。大人的壞脾氣,在孩子們是沒有的。後來的壞,如你平日所攻擊的壞,那是環境教壞的。原來卻並不壞,天真……我以為中國的可以希望,隻在這一點。”

    “不。如果孩子中沒有壞根苗,大起來怎麽會有壞花果?譬如一粒種子,正因為內中本含有枝葉花果的胚,長大時才能夠發出這些東西來。何嚐是無端……”我因為閑著無事,便也如大人先生們一下野,就要吃素談禪一樣,正在看佛經。佛理自然是並不懂得的,但竟也不自檢點,一味任意地說。

    然而連殳氣憤了,隻看了我一眼,不再開口。我也猜不出他是無話可說呢,還是不屑辯。但見他又顯出許久不見的冷冷的態度來,默默地連吸了兩支煙;待到他再取第三枝時,我便隻好逃走了。

    這仇恨是曆了三月之久才消釋的。原因大概是一半因為忘卻,一半則他自己竟也被“天真”的孩子所仇視了,於是覺得我對於孩子的冒瀆的話倒也情有可原。但這不過是我的推測。其時是在我的寓裏的酒後,他似乎微露悲哀模樣,半仰著頭道:

    “想起來真覺得有些奇怪。我到你這裏來時,街上看見一個很小的小孩,拿了一片蘆葉指著我道:殺!他還不很能走路……”

    “這是環境教壞的。”

    我即刻很後悔我的話。但他卻似乎並不介意,隻竭力地喝酒,其間又竭力地吸煙。

    “我倒忘了,還沒有問你,”我便用別的話來支吾:“你是不大訪問人的,怎麽今天有這興致來走走呢?我們相識有一年多了,你到我這裏來卻還是第一回。”

    “我正要告訴你呢:你這幾天切莫到我寓裏來看我了。我的寓裏正有很討厭的一大一小在那裏,都不像人!”

    “一大一小?這是誰呢?”我有些詫異。

    “是我的堂兄和他的小兒子。哈哈,兒子正如老子一般。”

    “是上城來看你,隨便玩玩的罷?”

    “不。說是來和我商量,就要將這孩子過繼給我的。”

    “嗬!過繼給你?”我不禁驚叫了:“你不是還沒有娶親麽?”

    “他們知道我不娶的了。但這都沒有什麽關係。他們其實是要過繼給我那一間寒石山的破屋子。我此外一無所有,你是知道的;錢一到手就花完。隻有這一間破屋子。他們父子的一生的事業是在逐出那一個借住著的老女工。”

    他那詞氣的冷峭,實在又使我悚然。但我還慰解他說:

    “我看你的本家也還不至於此。他們不過思想略舊一點罷了。譬如,你那年大哭的時候,他們就都熱心地圍著使勁來勸你……”

    “我父親死去之後,因為奪我屋子,要我在筆據上畫押,我大哭著的時候,他們也是這樣熱心地圍著使勁來勸我。”他兩眼向上凝視,仿佛要在空中尋出那時的情景來。

    “總而言之:關鍵就全在你沒有孩子。你究竟為什麽老不結婚的呢?”我忽而尋到了轉舵的話,也是久已想問的話,覺得這時是最好的機會了。

    他詫異地看著我,過了一會,眼光便移到他自己的膝髁上去了,於是就吸煙,沒有回答。

    三

    但是,雖在這一種百無聊賴的境地中,也還不給連殳安住。漸漸地,小報上有匿名人來攻擊他,學界上也常有關於他的流言,可是這已經並非先前似的單是話柄,大概是於他有損的了。我知道這是他近來喜歡發表文章的結果,倒也並不介意。S城人最不願意有人發些沒有顧忌的議論,一有,一定要暗暗地來叮他,這是向來如此的,連殳自己也知道。但到春天,忽然聽說他已被校長辭退了。這卻使我覺得有些兀突;其實,這也是向來如此的,不過因為我希望著自己認識的人能夠幸免,所以就以為兀突罷了,S城人倒並非這一回特別惡。

    其時我正忙著自己的生計,一麵又在接洽本年秋天到山陽去當教員的事,竟沒有工夫去訪問他。待到有些餘暇的時候,離他被辭退那時大約快有三個月了,可是還沒有發生訪問連殳的意思。有一天,我路過大街,偶然在舊書攤前停留,卻不禁使我覺到震悚,因為在那裏陳列著的一部汲古閣初印本《史記索隱》,正是連殳的書。他喜歡書,但不是藏書家,這種本子,在他是算作貴重的善本,非萬不得已,不肯輕易變賣的。難道他失業剛才兩三月,就一貧至此麽?雖然他向來一有錢即隨手散去,沒有什麽儲蓄。於是我便決意訪問連殳去,順便在街上買了一瓶燒酒,兩包花生米,兩個熏魚頭。

    他的房門關閉著,叫了兩聲,不見答應。我疑心他睡著了,更加大聲地叫,並且伸手拍著房門。

    “出去了罷!”大良們的祖母,那三角眼的胖女人,從對麵的窗口探出她花白的頭來了,也大聲說,不耐煩似的。

    “那裏去了呢?”我問。

    “那裏去了?誰知道呢?——他能到那裏去呢,你等著就是,一會兒總會回來的。”

    我便推開門走進他的客廳去。真是“一日不見,如隔三秋”,滿眼是淒涼和空空洞洞,不但器具所餘無幾了,連書籍也隻剩了在S城決沒有人會要的幾本洋裝書。屋中間的圓桌還在,先前曾經常常圍繞著憂鬱慷慨的青年,懷才不遇的奇士和醃臢吵鬧的孩子們的,現在卻見得很嫻靜,隻在麵上蒙著一層薄薄的灰塵。我就在桌上放了酒瓶和紙包,拖過一把椅子來,靠桌旁對著房門坐下。 本章尚未完結,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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