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對!”他還向船裏麵的人點頭,說。
船便在新的靜寂中繼續前進;水聲又很聽得出了,潺潺的。八三開始打瞌睡了,漸漸地向對麵的鉤刀式的腳張開了嘴。前艙中的兩個老女人也低聲哼起佛號來,她們擷著念珠,又都看愛姑,而且互視,努嘴,點頭。
愛姑瞪著眼看定篷頂,大半正在懸想將來怎樣鬧得他們家敗人亡;“老畜生”,“小畜生”,全都走投無路。慰老爺她是不放在眼裏的,見過兩回,不過一個團頭團腦的矮子:這種人本村裏就很多,無非臉色比他紫黑些。
莊木三的煙早已吸到底,火逼得鬥底裏的煙油吱吱地叫了,還吸著。他知道一過汪家匯頭,就到龐莊;而且那村口的魁星閣也確乎已經望得見。龐莊,他到過許多回,不足道的,以及慰老爺。他還記得女兒的哭著回來,他的親家和女婿的可惡,後來給他們怎樣地吃虧。想到這裏,過去的情景便在眼前展開,一到懲治他親家這一局,他向來是要冷冷地微笑的,但這回卻不,不知怎的忽而橫梗著一個胖胖的七大人,將他腦裏的局麵擠得擺不整齊了。
船在繼續的寂靜中繼續前進;獨有念佛聲卻宏大起來;此外一切,都似乎陪著木叔和愛姑一同浸在沉思裏。
“木叔,你老上岸罷,龐莊到了。”
木三他們被船家的聲音警覺時,麵前已是魁星閣了。
他跳上岸,愛姑跟著,經過魁星閣下,向著慰老爺家走。朝南走過三十家門麵,再轉一個彎,就到了,早望見門口一列地泊著四隻烏篷船。
他們跨進黑油大門時,便被邀進門房去;大門後已經坐滿著兩桌船夫和長年。愛姑不敢看他們,隻是溜了一眼,倒也並不見有“老畜生”和“小畜生”的蹤跡。
當工人搬出年糕湯來時,愛姑不由得越加局促不安起來了,連自己也不明白為什麽。“難道和知縣大老爺換帖,就不說人話麽?”她想。“知書識理的人是講公道話的。我要細細地對七大人說一說,從十五歲嫁過去做媳婦的時候起……”
她喝完年糕湯;知道時機將到。果然,不一會,她已經跟著一個長年,和她父親經過大廳,又一彎,跨進客廳的門檻去了。
客廳裏有許多東西,她不及細看;還有許多客,隻見紅青緞子馬褂發閃。在這些中間第一眼就看見一個人,這一定是七大人了。雖然也是團頭團腦,卻比慰老爺們魁梧得多;大的圓臉上長著兩條細眼和漆黑的細胡須;頭頂是禿的,可是那腦殼和臉都很紅潤,油光光地發亮。愛姑很覺得稀奇,但也立刻自己解釋明白了:那一定是擦著豬油的。
“這就是‘屁塞’,就是古人大殮的時候塞在屁股眼裏的。”七大人正拿著一條爛石似的東西,說著,又在自己的鼻子旁擦了兩擦,接著道:“可惜是‘新坑’。倒也可以買得,至遲是漢。你看,這一點是‘水銀浸’……”
“水銀浸”周圍即刻聚集了幾個頭,一個自然是慰老爺;還有幾位少爺們,因為被威光壓得像癟臭蟲了,愛姑先前竟沒有見。
她不懂後一段話;無意,而且也不敢去研究什麽“水銀浸”,便偷空向四處一看望,隻見她後麵,緊挨著門旁的牆壁,正站著“老畜生”和“小畜生”。雖然隻一瞥,但較之半年前偶然看見的時候,分明都見得蒼老了。
接著大家就都從“水銀浸”周圍散開;慰老爺接過“屁塞”,坐下,用指頭摩挲著,轉臉向莊木三說話。
“就是你們兩個麽?”
“是的。”
“你的兒子一個也沒有來?” 本章尚未完結,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