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鑄劍(2/5)

作者:魯迅字數:21666更新時間:2019-07-26 00:39:40

    “那天父親回來了沒有呢?”眉間尺趕緊問。

    “沒有回來!”她冷靜地說。“我四處打聽,也杳無消息。後來聽得人說,第一個用血來飼你父親自己煉成的劍的人,就是他自己——你的父親。還怕他鬼魂作怪,將他的身首分埋在前門和後苑了!”

    眉間尺忽然全身都如燒著猛火,自己覺得每一枝毛發上都仿佛閃出火星來。他的雙拳,在暗中捏得格格地作響。

    他的母親站起了,揭去床頭的木板,下床點了鬆明,到門背後取過一把鋤,交給眉間尺道:“掘下去!”

    眉間尺心跳著,但很沉靜的一鋤一鋤輕輕地掘下去。掘出來的都是黃土,約到五尺多深,土色有些不同了,隨乎是爛掉的木材。

    “看罷!要小心!”他的母親說。

    眉間尺伏在掘開的洞穴旁邊,伸手下去,謹慎小心地撮開爛樹,待到指尖一冷,有如觸著冰雪的時候,那純青透明的劍也出現了。他看清了劍靶,捏著,提了出來。

    窗外的星月和屋裏的鬆明似乎都驟然失了光輝,唯有青光充塞宇內。那劍便溶在這青光中,看去好像一無所有。眉間尺凝神細視,這才仿佛看見長五尺餘,卻並不見得怎樣鋒利,劍口反而有些渾圓,正如一片韭葉。

    “你從此要改變你的優柔的性情,用這劍報仇去!”他的母親說。

    “我已經改變了我的優柔的性情,要用這劍報仇去!”

    “但願如此。你穿了青衣,背上這劍,衣劍一色,誰也看不分明的。衣服我已經做在這裏,明天就上你的路去吧。不要記念我!”她向床後的破衣箱一指,說。

    眉間尺取出新衣,試去一穿,長短正很合適。他便重新疊好,裹了劍,放在枕邊,沉靜地躺下。他覺得自己已經改變了優柔的性情;他決心要並無心事一般,倒頭便睡,清晨醒來,毫不改變常態,從容地去尋他不共戴天的仇讎。

    但他醒著。他翻來覆去,總想坐起來。他聽到他母親的失望的輕輕的長歎。他聽到最初的雞鳴;他知道已交子時,自己是上了十六歲了。

    二

    當眉間尺腫著眼眶,頭也不回地跨出門外,穿著青衣,背著青劍,邁開大步,徑奔城中的時候,東方還沒有露出陽光。杉樹林的每一片葉尖,都掛著露珠,其中隱藏著夜氣。但是,待到走到樹林的那一頭,露珠裏卻閃出各樣的光輝,漸漸幻成曉色了。遠望前麵,便依稀看見灰黑色的城牆和雉堞。

    和挑蔥賣菜的一同混入城裏,街市上已經很熱鬧。男人們一排一排的呆站著;女人們也時時從門裏探出頭來。她們大半也腫著眼眶;蓬著頭;黃黃的臉,連脂粉也不及塗抹。

    眉間尺預覺到將有巨變降臨,他們便都是焦躁而忍耐地等候著這巨變的。

    他徑自向前走;一個孩子突然跑過來,幾乎碰著他背上的劍尖,使他嚇出了一身汗。轉出北方,離王宮不遠,人們就擠得密密層層,都伸著脖子。人叢中還有女人和孩子哭嚷的聲音。他怕那看不見的雄劍傷了人,不敢擠進去;然而人們卻又在背後擁上來。他隻得婉轉地退避;麵前隻看見人們的背脊和伸長的脖子。

    忽然,前麵的人們都陸續跪倒了;遠遠地有兩匹馬並著跑過來。此後是拿著木棍、戈、刀、弓弩、旌旗的武人,走得滿路黃塵滾滾。又來了一輛四匹馬拉的大車,上麵坐著一隊人,有的打鍾擊鼓,有的嘴上吹著不知道叫什麽名目的勞什子。此後又是車,裏麵的人都穿畫衣,不是老頭子,便是矮胖子,個個滿臉油汗。接著又是一隊拿刀槍劍戟的騎士。跪著的人們便都伏下去了。這時眉間尺正看見一輛黃蓋的大車馳來,正中坐著一個畫衣的胖子,花白胡子,小腦袋;腰間還依稀看見佩著和他背上一樣的青劍。

    他不覺全身一冷,但立刻又灼熱起來,像是猛火焚燒著。他一麵伸手向肩頭捏住劍柄,一麵提起腳,便從伏著的人們的脖子的空處跨出去。

    但他隻走得五六步,就跌了一個倒栽蔥,因為有人突然捏住了他的一隻腳。這一跌又正壓在一個幹癟臉的少年身上;他正怕劍尖傷了他,吃驚地起來看的時候,肋下就挨了很重的兩拳。他也不暇計較,再望路上,不但黃蓋車已經走過,連擁護的騎士也過去了一大陣了。

    路旁的一切人們也都爬起來。幹癟臉的少年卻還扭住了眉間尺的衣領,不肯放手,說被他壓壞了貴重的丹田,必須保險,倘若不到八十歲便死掉了,就得抵命。閑人們又即刻圍上來,呆看著,但誰也不開口;後來有人從旁笑罵了幾句,卻全是附和幹癟臉少年的。眉間尺遇到了這樣的敵人,真是怒不得,笑不得,隻覺得無聊,卻又脫身不得。這樣地經過了煮熟一鍋小米的時光,眉間尺早已焦躁得渾身發火,看的人卻仍不見減,還是津津有味似的。

    前麵的人圈子動搖了,擠進一個黑色的人來,黑須黑眼睛,瘦得如鐵。他並不言語,隻向眉間尺冷冷地一笑,一麵舉手輕輕地一撥幹癟臉少年的下巴,並且看定了他的臉。那少年也向他看了一會,不覺慢慢地鬆了手,溜走了;那人也就溜走了;看的人們也都無聊地走散。隻有幾個人還來問眉間尺的年紀,住址,家裏可有姐姐。眉間尺都不理他們。

    他向南走著;心裏想,城市中這麽熱鬧,容易誤傷,還不如在南門外等候他回來,給父親報仇罷,那地方是地曠人稀,實在很便於施展。這時滿城都議論著國王的遊山,儀仗,威嚴,自己得見國王的榮耀,以及俯伏得有怎麽低,應該采作國民的模範等等,很像蜜蜂的排衙。直至將近南門,這才漸漸地冷靜。

    他走出城外,坐在一株大桑樹下,取出兩個饅頭來充了饑;吃著的時候忽然記起母親來,不覺眼鼻一酸,然而此後倒也沒有什麽。周圍是一步一步地靜下去了,他至於很分明地聽到自己的呼吸。 本章尚未完結,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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