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注意到，胡太太是帶著安徽口音的，正是她小時候說的那種地道的方言。她又感到非常親切，便凝視了一下胡太太的麵容。顯然她已經不再年輕，但圓臉上一雙不大的眼睛，卻顯出非常活躍的生氣來。可以說，胡太太的容貌是很端莊的，而且潑辣，爽利，一看就是精明老練的治家好手。高級知識分子往往是這樣。他們比較孝順，聽從父母之命，便時常會娶一個目不識丁的小腳女人，夾雜著家庭婦女的蠻橫和強硬，倒也令他們一生不敢輕視。
愛玲何許人也？以她的細膩敏感，感受到江冬秀的態度其實是蠻生澀的。因為人隻有在想保護自己的時候，才會兩手交握而示人。此時的江冬秀就是如此。有了胡適跟小表妹年輕時的那一撇子事情，和當初圈內高級知識分子不約而同搞婚外戀的事實，令她不能不對年輕女性始終存有些許敵意和冷漠。即使胡適先生已經六十開外歲，所謂心有餘而力不足，然而她畢竟在年輕女性麵前，還是忍不住會像被飯粒中夾雜著的小石子硌了牙，隱隱地升騰起那麽一絲不安，一絲翻腸倒胃的酸意，一種藏頭露尾的醋態。愛玲始終是個不露聲色的慢性子人，並不像江冬秀那樣爽直幹練，把什麽都掛在臉上，表現在外。她隻是後來以文字描摹當時的想法，感覺江冬秀某些地方永遠是適之先生的學生。
然而她的設想未必全對。應該說，愛玲自認為她自己應該永遠是胡適的學生，但並不代表江冬秀也這麽看胡適。他的一肚子學問，對她而言隻是一個符號，沒有一點實際意義。她也許會因為丈夫是個大學者而感受到虛榮心無比滿足之後的快意，但僅此而已。她不可能從完全的程度上，進入胡適的內心世界。但似乎如果他有一個完全理解他的妻子，也未必是件好事。夫妻之間，有時需要的是互補，而不是絕對意義上的等同。理解固然重要，畢竟當不了飯吃。想尋求理解，不如培養一個情人。然而江冬秀當年托小表妹照顧遠在外地的丈夫，想必已經令她後悔不迭，又怎麽會讓腳再次踏入同一條河流呢？所以，他們就是這樣互相不理解地，卻和諧互補地在一起生活了一輩子。胡適跟江冬秀的婚姻，乃民國七大奇事之一，足可見世人對大學者娶小腳女人的事實的詫異。愛玲看到他們的恩愛和相攜到老，雖然內心戚戚然，但畢竟自己還年輕，在胡太太麵前，也沒什麽好惆悵的。於是他們進入了暢快的交談。愛玲看到，這對夫妻似乎都很喜歡炎櫻，問她是哪裏人。炎櫻便用並不熟練的國語作答。其實，胡適夫婦真的都是好奇心很重的人。炎櫻的樣貌，顯然不同於典型的中國人，而她又是那麽健談，開朗活潑，俗話說叫喚的孩子有奶喝，老年人往往喜歡這樣的後生。而沉默寡言，待人接物一向拘謹的愛玲，倒讓夫妻二人感到引不起什麽話題。 本章尚未完結,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