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認冷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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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在自己的世界(2/2)

作者:溫暖字數:5518更新時間:2019-09-19 16:32:16

    你們不是知道的嗎?張愛玲是最喜歡奇裝異服的女人。

    可是今天,她突然感到新買的一件自認為很漂亮的裙子上,鑽出一種小到看不見的,美洲特有的小虱子,就像她十七歲時那篇《天才夢》中的華美的袍上麵爬滿了的東西。

    她開始用手上上下下地撣著,覺得去除不掉,又摘下窗口晾著的毛巾,繼續擦拭著胸前,小腿,甚至腋下,可是她還是覺得一種錐心般的癢痛感,仿佛無數細小的牙齒在肆虐著啃噬她,咬齧她,搞得她坐立不安,片刻不得解脫。

    不行,我要躲避這可惡的小蟲子,它們讓我的裙子,我的居室,我的五髒六腑都那麽不潔淨。她喃喃地,絮叨地對自己說。

    然後,她又匆忙而顛簸地順著樓梯一路磕磕絆絆,小跑到樓下,開始沿街瘋狂地、急切地尋找最近的藥店,因為她需要買到殺死這些小蟲子的藥。

    她把壁櫥的每一格都放一瓶藥,然後給友人寫了一封信,狡黠地微笑著告訴他,我現在每月要花兩百美元買殺蟲劑。

    可是看不見的小蟲子還是如影隨形,她開始想辦法躲避這些可惡的小東西。

    我要的是完美、幹淨,雖然世間未必有這樣的地方,但終歸是在平衡之中孕育新的安穩,而不是永久性地動蕩、激越下去。我早說過這樣的話,這不是跟物理學上的某些宇宙定律一樣的麽?

    於是她開始頻繁地搬家,一年搬180次。

    這不是笑話,也不是吉尼斯世界紀錄,而是她真實生活的寫照。她給夏誌清寫信,跟他說,我這幾年是上午忙著搬家,下午忙著看病,晚上回來常常誤了公車。

    人們說,張愛玲江郎才盡了,開始應時應景,寫的東西愈發鈍化了感官,弱化了美輪美奐的張氏風格。

    但她就是這樣擱著筆,間或寫一點東西,然後欣然承受比傅雷下三濫得多的,惡毒卑鄙的小人的風魔般的文學評論,自己再怪腔怪調地也寫上一篇東西,挺著瘦削的,皮膚已經脫離了肌肉的卻仍然僵直的脖子,好歹賜他一頓同樣的諷刺挖苦。

    她從不去問,為什麽人們對她這樣刻毒、陰損。她隻是在心裏對自己莞爾一笑,然後說,你沒有別的本事謀生,在擺脫了父親,帶著半聾的耳朵投奔母親未果之後,你隻能自己討生活,又不會去做妓女,所以,你隻能寫作。因為你除了寫作,連生活下去的基本日常技能都無法掌握。誰會相信一個削蘋果皮都不會的女人,做得了餐廳服務員或者別的什麽工作?所以,你隻有寫文化層次高的上海人愛看的高層次小說,又寫市井小市民難民地痞奸商聰明人聊以打發時日的爛劇本給香港人,然後寫英文小說給真正的自由王國裏的美國人,雖然最終沒有被他們接納。可是現在,你不缺錢了,還有必要再寫嗎?

    沒有必要了。一個隻是你謀生手段的東西,卻被一群人奉為圭臬,又被另一群人歡呼喝彩,然後再被第三群人帶著槍炮似的攻陷,諷喻,苦苦相逼。

    這就是人世間。如果人世是這樣的話,那麽她雖可以悲憫地寬恕,明智地諒解,了然地慈悲,輕鬆地釋懷,然而她還是希求躲避許許多多肉眼看不見的小虱子。

    她是下了決心的。為了避開這些蠕動的小生物,她什麽都不要了,奔波輾轉在各式各樣的汽車旅館裏,隨身帶幾個小塑料袋。為了搬家,她拋棄了財物,遺失了書信,懈怠了治學,丟掉了譯稿。後來,她幹脆寫信給林式同,告訴他自己想搬到亞利桑那州的鳳凰城或內華達州的拉斯維加斯去。眾所周知,那兩個地方是沙漠。如果在沙漠裏生活,可以不必讓虱子爬滿她的空間,爬上她的皇後禮服般華美的生命之袍,那麽她寧願搬到那裏去住。即使忍受難耐的饑渴,也是在所不惜。 本章已閱讀完畢(請點擊下一章繼續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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