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俗人應避雅人(1/2)

作者:魯迅字數:5104更新時間:2019-09-21 04:50:46

    這是看了些雜誌,偶然想到的--濁世少見"雅人",少有"韻事"。但是,沒有濁到徹底的時候,雅人卻也並非全沒有,不過因為"傷雅"的人們多,也累得他們"雅"不徹底了。

    道學先生是躬行"仁恕"的,但遇見不仁不恕的人們,他就也不能仁恕。所以朱子是大賢,而做官的時候,不能不給無告的官妓吃板子(2)。新月社的作家們是最憎惡罵人的,但遇見罵人的人,就害得他們不能不罵(3)。林語堂先生是佩服"費厄潑賴"的(4),但在杭州賞菊,遇見"口裏含一枝蘇俄香煙,手裏夾一本什麽斯基的譯本"的青年,他就不能不"假作無精打采,愁眉不展,憂國憂家"(詳見《論語》五十五期)的樣子(5),麵目全非了。

    優良的人物,有時候是要靠別種人來比較,襯托的,例如上等與下等,好與壞,雅與俗,小氣與大度之類。沒有別人,即無以顯出這一麵之優,所謂"相反而實相成"(6)者,就是這。但又須別人湊趣,至少是知趣,即使不能幫閑,也至少不可說破,逼得好人們再也好不下去。例如曹孟德是"尚通侻"(7)的,但禰正平天天上門來罵他,他也隻好生起氣來,送給黃祖去"借刀殺人"了。(8)禰正平真是"咎由自取"。所謂"雅人",原不是一天雅到晚的,即使睡的是珠羅帳,吃的是香稻米,但那根本的睡覺和吃飯,和俗人究竟也沒有什麽大不同;就是肚子裏盤算些掙錢固位之法,自然也不能絕無其事。但他的出眾之處,是在有時又忽然能夠"雅"。倘使揭穿了這謎底,便是所謂"煞風景",也就是俗人,而且帶累了雅人,使他雅不下去,"未能免俗"了。若無此輩,何至於此呢?所以錯處總歸在俗人這方麵。

    譬如罷,有兩位知縣在這裏,他們自然都是整天的辦公事,審案子的,但如果其中之一,能夠偶然地去看梅花,那就要算是一位雅官,應該加以恭維,天地之間這才會有雅人,會有韻事。如果你不恭維,還可以;一皺眉,就俗;敢開玩笑,那就把好事情都攪壞了。然而世間也偏有狂夫俗子;記得在一部中國的什麽古"幽默"書裏(9),有一首"輕薄子"詠知縣老爺公餘探梅的七絕--紅帽哼兮黑帽嗬,風流太守看梅花。

    梅花低首開言道:小底梅花接老爺。

    這真是惡作劇,將韻事鬧得一塌糊塗。而且他替梅花所說的話,也不合式,它這時應該一聲不響的,一說,就"傷雅",會累得"老爺"不便再雅,隻好立刻還俗,賞吃板子,至少是給一種什麽罪案的。為什麽呢?就因為你俗,再不能以雅道相處了。

    小心謹慎的人,偶然遇見仁人君子或雅人學者時,倘不會幫閑湊趣,就須遠遠避開,愈遠愈妙。假如不然,即不免要碰著和他們口頭大不相同的臉孔和手段。晦氣的時候,還會弄到盧布學說(10)的老套,大吃其虧。隻給你"口裏含一枝蘇俄香煙,手裏夾一本什麽斯基的譯本",倒還不打緊,--然而險矣。

    大家都知道"賢者避世"(11),我以為現在的俗人卻要避邪,這也是一種"明哲保身"。

    十二月二十六日。

    注釋:(1)本篇最初發表於一九三五年三月二十日《太白》半月刊第二卷第一期,署名且。

    (2)朱子即朱熹。他給官妓吃板子一事,見宋代周密《齊東野語》卷二十:"天台營妓嚴蕊……色藝冠一時……唐與正守台日,酒邊嚐命賦紅白桃花……與正賞之雙縑……其後朱晦庵(按即朱熹)以使節行部至台,欲摭與正之罪,遂指其嚐與蕊為濫,係獄月餘,蕊雖備受筍楚,而一語不及唐,然猶不免受杖,移籍紹興,且複就越置獄鞫之,久不得其情……於是再痛杖之,仍係於獄。兩月之間,一再受杖,委頓幾死。"(3)指梁實秋等對作者的謾罵攻擊。梁實秋在發表於《新月》第二卷第八號(一九二九年十月)的("不滿於現狀",便怎樣呢?》一文中說:"有一種人,隻是一味的"不滿於現狀",今天說這裏有毛病,明天說那裏有毛病,有數不清的毛病,於是也有無窮盡的雜感,等到有些個人開了藥方,他格外的不滿:這一副藥太冷,那一劑藥太熱,這一副藥太猛,那-副藥太慢。把所有的藥方都褒貶得一文不值,都挖苦得不留餘地,好像惟恐一旦現狀令他滿意起來,他就沒有雜感可作的樣子。"又說:""不滿於現狀",便怎樣呢?我們要的是積極的一個診斷,使得現狀漸趨(或突變)於良善。現狀如此之令人不滿,有心的人恐怕不忍得再專事嘲罵隻圖一時口快筆快了罷?"參看《三閑集新月社批評家的任務》。 本章尚未完結,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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