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認冷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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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罌粟(2)(3/5)

作者:張抗抗字數:19220更新時間:2019-09-21 09:04:01

    賣,還是不賣呢?

    他無精打采地踢著腳下的碎石子。他從未這般的猶豫不決。說到底,搞收藏又能搞出什麽名堂來?集月票貼花集手帕商標集信封書法集電池標集筷子集獎券集印花稅票集錢幣集蝴蝶標本集烏龜集年曆片記者證鞋子算盤鍾表還有訃告......你還能把天下萬物都收集起來藏進你的抽屜?人住的地方都沒有,還有烏龜住的地方?誰知那些人怎麽想的。你集得再多再全也不過是業餘民間收藏愛好者,不登大雅之堂沒人過問你,讓你自生自滅,連租個小型展覽場地還要去求企業家老板讚助,國家連張集藏的小報都沒有,隻有油印的民間刊物,還是各地的集友自己湊錢辦的。

    人家發明家科學家經理什麽的創造物質財富腰板挺直,趾高氣揚。相比之下,你還不是同收破爛差不多。一個實用主義的時代;如今誰來關心有什麽東西需要保存?商品滿天飛,不斷被製造出來又不斷被破壞,中國的曆史太豐厚滯重,還是讓它減輕些負擔悠哉遊哉些吧......

    莫不如趁早賣了,還能得點實惠,他想國外的收藏最後也都是拍賣的。他依稀記起夢裏金色的玻璃瓦屋頂。他決定去找他的嶽父,他嶽父對他的收藏從來沒有好感,他需要讓別人幫他下決心:妻子態度從來模棱兩可。

    他突然停住腳。

    他的眼睛向右轉。那兒有一排垃圾桶。

    他本能地走過去。

    他似乎有一點先天性近視,但是對垃圾桶卻有一種天生的敏感。隻要一看見垃圾桶,他就容光煥發難以自拔。有一次,純粹是偶然,他從垃圾桶裏發現了一大堆許多年前的舊票證,什麽香煙票肥皂票糖票油票豆腐票花生票布票毛線票棉花票奶粉票魚肉票雞蛋票......整整齊齊地夾在一本紅皮書中。他不懂在那個票證如此緊缺的年代,為什麽還有人居然沒有花去這些賴以生存的購物憑證?是他們沒有錢買?還是他們有特殊的供應渠道根本不需要使用它們?這個問題曾使他許多日子煩躁不安,百思不解。不過從那以後他發現垃圾桶亦是收藏的重要來源之一。後來他幹脆咬咬牙買了一條煙去孝敬廢品站的小夥計,時不時還送些電影票去,條件是允許他隔十天半月進院子翻翻那些舊書......"

    他從地上揀起一根小棍,低頭撥拉路邊那垃圾桶裏的廢紙堆。現在這個城市裏總有許多人搬家,東城的搬西城,西城的搬東城,中國人似乎挺有遠見,差不多人人都是業餘收藏家,恨不能一直傳它幾十代,好不容易才咬咬牙把那些陳年八輩子的破爛家什清除出門。有一次他竟然從中翻找到一張二兩麵額"廣西省"的糧票,使他欣喜若狂。一九五八年廣西自治區成立之後,廣西省的糧票就成了稀世珍品,他認識的集友中無一人擁有這種糧票。因為糧票過了期,糧食部門大多都是集中銷毀的。沒想到這"無價之寶"竟來自垃圾,自然從此他對垃圾的感情與日俱增......

    他彎腰撿起一隻煙殼,又扔了。這些日子他最迫切希望能揀到的是一種輪渡月票貼花,那是一套古文物圖紙,上麵注明年代和名稱,很有些文化普及的意義,如果他能搞到這種貼花,就可以去同一位集友調回一張十分特別的"加字改用糧票"了......

    他全神貫注地對付那隻垃圾桶,全身熱血沸騰,卻冷丁聽到身後一聲怒吼:你給我放下!

    他抬起頭,他猛然記起,這兒似乎離嶽父家不遠。

    他定定站直。

    當你出息個人樣了!要不是我親眼看見,砍我腦殼也不信你幹上這一行啦?算我瞎了眼把姑娘嫁你這麽個窩囊廢,莫不如真嫁個撿破爛的,也能掙大錢!你他娘的把祖宗八輩子臉都丟盡了,找你這麽個女婿我真倒了邪黴。你這和要飯有啥兩樣?你啥不能幹偏要倒騰糧票啊!我說,你倒騰點兒啥不比倒糧票強啊?沒看公安局一天就逮票販子哩,你這麽下去早晚也得進去!如今不愁吃不愁穿,你還想幹啥?早年乾隆皇帝還沒坐上沙發椅看上彩電哩,你小子還不知足?去把你那些票票都給我拿來統統燒了,這叫--對,叫玩物喪誌,三十好幾的人,幹那解放前二流子幹的事!二姑娘也是個缺心眼的貨,她爹一輩子扛活,到連個房混不上,她不叫自個男人走走正道,哪怕當上個 科長也成......

    他灰溜溜往自己家走,點著一支煙提在手裏。

    他不想同老頭子辯什麽論,有句話叫話不投機半句多,何必呢,這套話除了垃圾桶外他早已聽了幾十遍,他原以為說出賣錢的事兒老頭就會眉開眼笑,沒想到糟老頭如此不開竅,還想讓他當科長,真讓人笑掉大牙。你能同老頭說明白這和票販子可不一樣,說明自己收集糧票是因為......因為什麽?他自己都說不明白,他從來沒有弄明白過這其中的真正原因,他隻記得在北大荒那寒冷漫長的冬天,一個大雪封山的日子裏,他第一次從自己在串聯時留下的那些糧票中,找出十幾斤湖南省地方糧票,寄給了長安的一位親戚,請他幫忙換成全國糧票。後來,那十幾斤全國糧票他用來同當地的農民換了一隻母雞和兩塊豆腐......後來,在一個青黃不接的澇年四月,他在回家探親途中的一個個火車站,手裏摸著一把大串聯時代留下的各地糧票,尾隨於旅客身後,聽其口音辭其省籍,戰戰兢兢、可憐巴巴地央求他們把所帶的全國糧票給他,他再把相應麵額的地方糧票換給他們......譏諷、白眼、同情......探親期間,他終於將當年從各地集得的百十斤糧票重又從指縫中散出去"物歸原主"。他便是如此度過了饑餓。如今一想起往事,他的心仍陣陣酸楚。後來,當他來到這座小城時,大串聯的紀念物除了一些印有語錄的糧票當時不敢交換外,已所剩無幾,變成了他年輕的肌肉血液骨骼還有兒子。曾有很長一段時間他終日沉默寡言,他恨自己。他一直在心疼那些被他吃掉喝掉消化殆盡的小紙片。他不知道是不是這個原因使得他回城後又重操舊業,另起爐灶。如果沒有上山下鄉,他會不會注意到這毫不起眼的小票子,他不知道。他隻知道人活著不能每件事都有個算計,人活著活著就會活得不耐煩,活出些個念頭,活出些個胡思亂想,不這麽活人不也太憋屈太乏味太悲慘了嗎?你老爺子說玩物喪誌,我說不定還能告訴你個玩物長智呢!就那個收集六千雙鞋的家夥,結果自己也設計起鞋樣來,還在國際上得了獎哩...... 本章尚未完結,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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