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認冷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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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節 上部(2/5)

作者:王曉玉字數:44148更新時間:2019-09-21 10:38:57

    “放你的狗屁!誰不知道廉恥了?你說!你媽媽的我可先有一句話放在前邊,日後誌高娶了她,你可留心著不要當那扒灰佬!”

    我奶奶之潑,村裏村外有名。她不是本地人。十九歲那年她跟著她娘逃荒逃到我們宣家村。她娘病死在土地廟裏,她就被我們家收留了下來當我不滿十三歲的爺爺的童養媳。據說那時候她還不太潑,文文靜靜地見人就露笑渦兒。不料想沒過上一年,村裏流行瘟疫,幾天裏死了近半村民,我曾爺爺曾奶奶都沒逃過那大關。曾奶奶臨死不忘主持了我爺爺和我奶奶的結婚儀式,先拜天地後拜她再對頭交拜了之後,便立逼著大女少男馬上進草屋西首小房裏行事,她自己則喘著挺著很頑強地堅持著躺於堂屋正中的門板上等候著,一直到我奶奶漲紅了臉頭垂在胸口跑到她麵前匯報道“成了”,她老人家才咽下最後一口氣。但自那以後我奶奶就潑了。她不潑她治不了那雖不聲不響但蔫淘悶壞的小丈夫;她不潑她對付不了死皮賴臉老來攀牆頭偷看她拉屎撒尿的無賴潑皮;她不潑就連大戶人家的雞鵝小戶人家的瘦狗都會來欺侮她和她的小丈夫。她成了宣家大梁柱:要侍侯不懂事的丈夫,要耕種先人留下來的兩畝坡地,那坡地雖然向陽但瘠薄到家了,除了種麥和玉米還勉強能有點收成可糊口,其餘的什麽種子撒下去都不見長。她太操勞了,懷過四個隻養活了我爸一個,把我爸寵愛得遠遠超過了一般種田人家能力所及的地步,我爸竟得以念完了學堂裏的高小,到了十三四歲了還沒真正幹過什麽農活。寵愛發展到頂峰,便是在我爸剛滿十四歲時,變戲法似的,我奶奶從一個比宣家村還要窮的地方,隻用一布袋玉米子,就換回了一個雖然很瘦很小但眉清目秀的十八九歲的大姑娘,名叫桃子的,來給兒子宣誌高做新娘。在與我爺爺作了一邊倒的商議討論之後不久,她就效法當年我的曾奶奶,把十九歲的桃子和十四歲的我爸,關進了經她拾掇而煥然一新的西首小房。

    我奶奶因為不像當年我曾奶奶那樣忙著斷氣,所以也並不忙著立等結果。第二天到天大亮了才去拍那西屋的門。門一拍,卻開了,她老人家一眼就看見她的寶貝兒子竟裹了一床嶄新的被子躺在泥地上;而那個新媳婦,則穿戴整齊地縮著身子,蜷坐在床角落裏,頭垂著,當然也是睡熟過去了。

    我奶奶抓起笤帚疙瘩就向新媳婦身上不分上下一頓痛揍。

    “我讓你好睡!我讓你享福!我讓你當一品夫人!我讓你當正宮娘娘!”

    每打一下每罵一句,那新娘子都是一抖一抽搐,居然隻流眼淚不喊不叫也不回嘴。我爺爺聞聲趕了過來,隻敢搓著手在門口轉圈子,嘴裏低低地哼著:“行了,行了,這算幹啥,這算幹啥!”始終也沒敢進兒媳婦的新房一步。而暖暖軟軟地睡於地下的我爸終於驚醒了。他先是莫名其妙地坐起身,而後是聽了幾句看了一會兒自然還回憶了一下,刹那間他就從地上蹦跳了起來,衝到我奶奶麵前,一把奪過了那答帚疙瘩,然後狠狠地砸到牆角落裏。

    母子倆像兩頭牛般對峙著。

    我爸十四歲時就已長得牛高馬大,比我那壯實的奶奶還高出半個頭。他並不像我爺爺所說的那樣“嗎事不懂”。他嗎事都懂。他已經是鄉村裏的小知識分子了。他豈能讓我奶奶如同當年我曾奶奶安排我爺爺一般安排他。他看都不願看那個用一口袋玉米子換來的女子一眼。雖說不正眼看但畢竟還是進了視野:他隻覺得那個叫“桃子”的更像枚曬幹巴了的“棗子”,細小幹瘦比自己的媽年輕不了多少。他讓我奶奶關進了西屋後,並不著惱,從床下拖出一領草席,從床上搬過一床新被,馬上就打了地鋪,好像那房裏的另一個人並不存在一樣。他已經胸有成竹,因為他前幾日看出了我奶奶的包辦用心後,就央求學堂裏的老師作介紹,準備一走了之,到江南首府南京的一家店鋪裏去當學徒工了。他很快就呼呼入睡,根本就沒把那個縮在床角落的幹巴“棗子”放在心上。

    我奶奶當著他的麵這麽蠻不講理地折騰那枚瘦棗兒使他不能容忍。

    “我自己愛躺地下!”我爸說,“關人家什麽事還用得著打人家?你這不是咬不著卵子就咬卵泡嗎?”

    我奶奶一蹦好高:“好你個崽子還真是娶了媳婦忘了娘啦!你愛躺地下是你不懂事可她都大了你這麽多歲還嗎事不懂?她就不能把你給抱上床為你暖暖腳跟頭了……”

    我爸扭頭就走。出門時撞著了我爺爺,竟還衝我爺爺“呸!”了一口。他的性子完全像我奶奶——母子倆都欺侮我爺爺懦弱。他跟誰都不打招呼,隻抓了幾件替換衣服就下了江南。

    三 我爸,我二姨

    我爸這一走就是六年。

    我不想研究本國民族資產階級的發家史。湘珠我今晚是專跟你講我們宣家的家庭秘史。我得突出重點。關於我爸怎樣從南京一個彈棉花的鋪子轉到鎮江一家洗理羊毛的工場後來又進入了姑蘇城郊的一個羊毛作坊,從學徒工到熟練工到專事鑒別羊毛成色的配毛工,我這就統統略去不講了。反正到公元一九三一年,日本的侵華戰爭在東北正式打響那一年,我爸正滿了二十周歲。他從姑蘇城外也殺進了姑蘇城裏,在閶門外的全福路上,租下了一間占地麵積很大但幾乎要牆倒屋塌的大平房,稍事整修就開了張。他掛出的牌子氣魄很大:“振華地毯廠”,實際上那空蕩蕩的廠房裏隻有一架老掉牙的彈毛機,還有一部靠腳踏啟動靠手拉穿梭的織毯機。那彈毛機一通上電便發出震天動地尖銳呼叫的聲響,而且把那彈鬆了的羊毛甩得滿世界飛,真正落進貯毛箱裏的隻及一半。好在那房子雖破,四周還有牆,上麵還有屋頂,飛出去的羊毛畢竟不落外人田,關了機器用把大竹帚一掃,還是少不了一斤一兩羊毛的。至於那架織毯機,實際上隻是鄉下婆娘們織土布機子的放大,全仗手工操作,不同僅在編織原料的差異而已。

    要說起來,我還操作過這機器呢!大約是一九五五年吧,我去蘇州向我爸索討學費,找到我爸的這家“振華地毯廠”了。爸讓我上機子去試過一試。機下一塊長木板,好像那鋼琴的踏板,一踩,機上一行行經線就分成了上下兩排,逢單在上,逢雙在下,中間正好讓梭子穿過。梭子上帶著彩色的毛線,手一拉,梭子就嗖地一下從右向左橫向而過,那彩色毛線也便夾於經線之中了。我還記得那機子前方有一把橫貫左右的大刷子,操作人以右腳踏板,右手拉梭後,再用左手抓住這把大刷子,把它從前方往自己胸前一拉,那根剛剛穿進了經線夾縫的彩色毛線便被緊緊地壓住了。一個編織程序也便完成了。

    不錯,基本上屬於手工操作。所以在一九五六年公私合營社會主義改造時,到底該把我爸算作資本家還是手工業小業主,決策部門據說很費了一番躊躇。我爸想往後靠,但結果卻定性為前者。主要原因一是我爸的資金過了兩千萬(舊幣)的檔次,二是長期雇工兩名,一個是管帳的,一個就是操作這架織毯機的。盡管這兩個人,管帳者為我爸的小舅子,織毯的是我爸老家的堂叔,也姓宣的,但親不親,階級分,有雇工就是有剝削的,我爸還是被劃進資本家行列了。

    言歸正傳吧,還談我們宣家的秘史。我爸在蘇州閶門外全福路上轟轟烈烈地建了個終日裏轟轟作響的“振華地毯廠”後不久,就墮入了情網。

    全福路北端西園對門一家雜貨店老板的二小姐看上了他。

    那家雜貨店雖然門麵不大,但因為傍了江南名園遊覽勝地,所以顧客常年不斷,生意比城門內市中心的一些店鋪還興隆。自然是因為財大氣粗,那個姓文的老板在全福路一帶儼然是個地頭蛇。一些地痞流氓尊稱他為“文爺”,白天為他拉場麵做連襠模子哄那些遊客花高價買香袋念珠泥菩薩,晚上就到店鋪後麵的堂屋裏去甩骰子搓麻將賭錢——這文家大院實際上成了全福路上的賭場。

    我爸租下了那片平房,掛了那塊很有氣魄的招牌後,雖然不是有意,但無形中卻分掉了文家的一半風光。原因說起來很簡單:我前麵說過,我爸的廠裏隻有兩部機器,一部機械化的,用以彈羊毛,一部是手工操作的,用以織地毯。剛開張時,我爸一個長工也不雇,兩道工序都由自己一個人幹。但是,即使是一點不懂地毯製作過程的人也可以想象得出,在彈羊毛和織地毯中間,至少還有兩道工序,是不能在那個偌大麵積空空如也的大平房裏靠我爹一個人完成的,那就是:一、把羊毛紡成毛線;二、把本白色的毛線染成彩色的用以上機編織。我爸的牌子掛出來很正宗很氣派,但實際上隻是個空架子,這中間的兩大道工序,當時他還沒有這個實力來完成它。流水線上,他有一大段空檔。但我說過,我爸雖然文化不高,但具有高智商。他把廠址選於城外靠近郊區的全福路上,是有他自己的謀劃的:這一長條大街,不城不鄉,不土不洋,除了幾家小店鋪算是做生意的,其餘的居民幾乎都是無固定職業無固定收入的城市貧民。有些人靠拉板車出苦力掙錢養家,有些人專攬城裏采芝齋五芳齋的零碎活,如敲開胡桃取桃仁,剝開瓜子取瓜仁之類,弄點收入勉強糊口,還有不少則以背了籮筐進城撿垃圾為業。我爸瞄準了這條全福路上的廉價勞動力。他在往平房裏搬運那兩台大機器的同時,請木匠專做了十幾架小小的紡紗機,清一色的,專用來將羊毛紡成線繩。然後他就找了一個在全福路上當過薦頭媒婆皮條客的老婆子,請她物色本街心靈手巧幹得出活的女人家,到“振華”來接紡毛線的活。對那些家無紡紗機的,廠方提供機子,但紡紗機的成本費,日後是要從紡紗工錢中分期扣回的。

    一時裏,足有二十幾戶人家成為振華廠外的毛線加工場。嗡嗡營營的紡機搖出了一團團毛線。毛線送進那搖搖欲墜的大平房後女人們就可以揣回一張兩張鈔票來,收入並不亞於一天到晚在烈日與暴雨下拉黃包車扛大貨包的男人。男人和女人們都開始尊稱這大平房裏把彈花機開得震天響渾身都沾滿了羊毛的安徽男人為“宣老板”。宣老板發放羊毛,收回毛線,雇個街坊給城裏石路上的染坊送去,不多久就拉回了一車五顏六色的彩色線。老板於是又親自上地毯機,踏一下,拉一下,推一下,一條條色澤豔麗圖案雖簡單但也還美觀的粗紡地毯便製成了,日積月累地堆成了一疊。又不多久,有商人來看貨了,有車來拉貨了,而宣老板則開始雇用泥水匠整修廠房了:在廠房的向陽一角,一間搭了泥墁平頂的小小臥房間隔了出來;而很像模像樣的棕繃床寫字台靠背椅,也一件一件地運進去了。

    西園對麵的“文爺”起先並沒有太注意這個滿麵滿頭羊毛灰的安徽人。隻是有一次手裏捏了兩隻圓鐵蛋在全福路上走,打算往石路的茶樓去,迎麵遇到三四張熟麵孔,卻竟都是夾了一大包黃不黃白不白的毛線,匆匆地掠過他忙忙地趕路,至多隻與他點點頭尷尬地笑笑便算是打了招呼。“文爺”馬上就意識到了自己的威勢被那“宣老板”奪了一半,心裏不由得大怒。當天晚上,他就差幾個潑皮到“振華”去鬧事,鬧事的方式,他吩咐道“隨便”,也就是說可以自由發揮。

    “給他點顏色看看。”他說,“讓他曉得全福路不是他姓宣的天下,早點卷了鋪蓋滾蛋!”

    “回來回來!”一聲又尖又脆的命令從文老板背後發出,不由得狗腿子們不縮回腳步。“阿是吃得太飽了,想尋死去呀?滾後麵摜牌九去!”

    一聽聲音就曉得是文家二小姐,文老板的掌上明珠兼內當家。文老板娘很早就患搖頭瘋,相信拜菩薩可以使她這世裏痊愈了或者下一世不再受這終日搖頭之苦,所以一日到夜跑廟進香做佛事,幾年之中家政已由二小姐文秀珠一手經辦。文二小姐外柔內剛,說話聲調是軟的,用詞卻尖刻淩厲,不但持家精明,而且還天生地具有外交經商能力,所以連文老板也常讓她三分。她這一開口,沒人敢違抗,況且也樂得少點是非多點開心,幾個潑皮瞥文老板一眼,一哄就往後院賭局去了。 本章尚未完結,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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