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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節 上部(1/5)

作者:王曉玉字數:44148更新時間:2019-09-21 10:38:57

    一 我爺爺,我大哥

    我老家在安徽,你知道。

    我不是還有個大哥在那兒嗎,你見過一次的,我爸去年病危時,大姐打了個電報給他,他來過。不錯,長相一點不像我們家人,連跟他一母同生的大姐也不像。他長得像我爺爺。而我們所有的兄弟姐妹,統統從我們的父親那兒繼承了我奶奶的鷹鉤鼻子。隻有大哥像爺爺似的沒有鷹鉤鼻子。

    我見過爺爺一麵,在他死了以後。公元一九六六年四五月間,我去奔喪。我陪我爸去。爺爺停屍於堂屋正中,穿戴整齊:嶄新的中山裝,藍卡嘰褲,頭上一頂幹部帽,像個大隊幹部。其實他是個地道的農民,一世沒沾過一點官邊,連那種多少帶點名目的保管員飼養員食堂炊事員也沒做過。他一輩子隻種田,而且專種小麥和玉米,以糧為綱。他那一身穿戴是死了以後才由我大哥去買了來給他穿上身的。那時候還不像現在這般複古,死人要專做綢緞壽衣壽帽壽鞋並且在手中捏一塊壽絹,那時候死了能穿一身幹部服就是活人的最大孝敬死人的最大榮耀了。

    爺爺躺在一張木板床上,很安詳的樣子,沒有鷹鉤鼻子。

    “爺啊——歐歐歐——爺啊——這就留我一個了呀——歐歐歐——”

    我們宣家唯一沒有鷹鉤鼻子的大哥披麻戴孝跪在設於屍床前方的靈台前,哀哀地哭。他連身材也跟爺爺活脫活像,瘦且矮小,不像我們,一個個都骨骼粗大,虎背熊腰,連我小妹也體重一百三十斤有餘。他哭得眼淚一串一串的,而且像當地的婆娘般邊哭邊吟唱。這不但是因為他生於斯長於斯深受當地民俗熏陶,而且還因為在氣質上,他又隻跟爺爺相像,缺乏了我爸從我奶奶那裏承繼下來又一脈相傳給我們的剛強性格。

    我陪著我爸走到靈台前,朝那靈台後的爺爺和靈台上的花生果、野荸薺、還有一隻醃鴨子,三叩九拜。老家的“三牲”供品竟是這等三件,我當時真感到莫名驚詫。過後兩天我與老家人同吃同住同甘苦了方才明白了。除此之外,鄉民們還能拿出什麽來供奉先人的在天之靈呢?強勞力的工分值是一天一毛七分。口糧平均每人每天不足一斤。早上從醃菜缸裏撈出一根糊答答黃拉拉的鹽漬韭菜來就著麵糊糊喝;中午算是吃好的:一大碗撈麵條倒點醬油滴兩三滴熟油;晚上便又是粥,稀得可以照見人影。花生果和野荸薺是勤勉的當家人收藏好了過年時才讓娃娃們享用的,而醃得比鹽還鹹晾得比木片還硬風幹得幾近炭黑的鹹鴨子,則是每家懸於堂屋大梁上用以炫耀財富輕易不動動則僅因來了貴客不得不忍痛割愛奉上餐桌的珍品。我爺爺的供桌上了如此“三牲”,已足見我大哥之艾艾孝心了。

    我和我爸向著我們的祖上叩拜行禮時,大哥的哭聲更哀痛悲槍了:

    “爺啊——就我一個了呀——就我苦命啊——”

    這哀哀的哭泣我當時聽起來像是控訴。控訴的對象是我爸。我當時雖然剛畢業留校不久,不過二十六七歲吧,但已經完全徹底幹淨全部地了解了我們宣家的家史。在這方麵我有特殊的把握力和穿透力。所以我能很鞭辟入裏地辨析出我大哥很一般化的哭喪調中所包含著的特殊的深層哀怨。我忙裏偷閑地瞥一眼正在跪拜中的父親,他那時也不過五十多,正當壯年,臉麵不像現在這麽鬆垮。我記得他當時緊抿著嘴,嚼著下巴骨,眼裏沒有汪著水而是蓄著火,向著我的一側嘴角還微微抽搐著,看上去與其說是為著死了爹而悲痛,不如說是在聽著我大哥的控訴而氣恨、而克製、而隱忍。他當然也體味到了大哥的怨懟。

    其實又哪能怪我大哥呢?大哥對我爸有怨氣,應該是可以理解的。在他想來,我們兄弟姐妹足足十個,九個吃商品糧,隻留他一個在這一天掙一毛七分錢的窮鄉僻壤受罪,不怨爸怨誰?爸隻管自己在江南魚米之鄉開廠子做老板,吃香的喝辣的,老婆娶了一房又一房,卻把他,宣氏家族裏的嫡傳正宗長孫,連帶著他的娘,宣氏家族明媒正娶的正宮娘娘,還有那到死了才穿上一件像模像樣中山裝的爺爺,扔在老家不聞不問,這樣的爸,能不叫他怨恨嗎?大哥雖然秉性忠厚,性格懦弱,言辭木訥——這些全像我爺爺——但大哥也是人,也有喜怒哀樂,而且也一樣具有宣氏家族的高智商,大哥豈能體會不到自己的爸幾十年冷待了自己,冷待了他娘,甚至還冷待了他自己的親爹、到死了才穿上一身不帶一個補丁衣褲的爺爺?大哥不能忘記,爸在他生下後特別是懂事後幾乎就沒有再回過老家;大哥不能忘記,每個月隻有自己那同胞的大姐才郵十元八元錢回來而爸竟然幾十年一毛不拔;大哥不能忘記,一九五八年時城裏鄉裏一起大躍進,許多鄉裏兄弟都躍進到了城裏當了工人不捏鋤把了,他也寫了信苦苦哀求爸想想辦法,可是爸居然連信也不回;大哥最不能忘記的是躍進後不到兩年村裏不知怎麽的就斷了糧了,爺爺托人捎口信讓爸捎點糧票來救命,爸隔了個把月才在信裏夾了十五斤全國糧票來而娘那時候已經吃觀音土活活脹死了,自己娶了不到三年的媳婦也挨不住跟別人跑了,爺爺靠著娘省下的一口飯支撐著活下來卻從此得了黃疽肝病而且最後還是死在這個病上!爺爺這一走,大哥在這鄉裏不的的確確隻剩了一個人了嗎?大哥是切切實實地情動於中而發乎外的呀!

    我從大哥的哀怨中得出結論:我大哥並不清楚我們宣家家史的核心秘密。他甚至並不知道他自己的身世。他的親媽和我的爺爺都至死守口如瓶。他雖不笨卻又聰明不過那兩位老人,所以他還沒能自己發現那秘密。他這輩子恐怕也不會再知道那秘密了。沒有人會去告訴他。因為沒必要。世上有許多隱埋著的永不開掘的秘密。如果是阿裏巴巴的寶庫,人人都希望能知道開啟大門的咒語;如果是潘多拉的魔匣,那又何必出於好奇而把諸多不幸和災難放了出來呢?

    爺爺的大出喪很隆重。棺材由八條大漢抬著,後麵跟了百把十人。打頭的是大隊幹部、生產隊幹部,甚至還有一個“四清”工作隊的副隊長,再往後是鄉鄰親友們,最末尾是我和我爸。爺爺死得很及時。再晚死幾個月他就得不到這樣的厚待了。“文革”之前畢竟還講點政策,即便是“血統論”罷,也是由上往下按承繼關係計算的,不太作興逆向橫向式株連。我爺爺是貧農成分。往上算三代也是貧農。盡管他養了個獨生兒子即我爸是個地毯廠的小老板屬於資產階級,但非但這逆向關係改變不了老爺子固有的階級成分,而且整個村子整個生產隊甚至方圓幾十裏整個生產大隊的鄉親們幾乎都知道,宣家這兒子是個逆子是個陳世美,不侍奉他老爹扔了他結發糟糠之妻而且還不管自己的親骨肉宣氏長孫即我大哥。鄉民們對我爺爺的不幸遭遇深懷同情,同情帶來了寬容。寬容的鄉情加上寬鬆的政策,使我爺爺至死享受著老貧農的政治待遇。浩浩蕩蕩的出喪隊伍向村東那片朝陽的坡地遊去。隻有好出身好成分的亡者才有資格在那裏挖穴建墓。我大哥他親媽前幾年也埋進了那裏。

    我傍著我爸很識相地走在隊伍末尾。我爸眼觀鼻、鼻觀心,低眉垂眼的樣子倒也吻合那氣氛和他身份。我知道他一心隻想快快了事,可以早點離開這片唾棄他的而他也唾棄的地方。我記得在我很小的時候,曾很偶然地聽他談起他自己的家鄉,他那一臉厭憎之情給我留下了永世難忘的記憶:

    “窮山惡水,潑婦刁民!”他這麽說,“不是人呆的地方!”

    若幹年後我讀史書,方知道那前半句八個大字,竟是乾隆皇帝下江南時專給淮北地區的禦評!真不明白我這位隻讀到高小專做生意的爸是何以通曉至此的。

    我跟在我爺爺大殯隊伍的末尾,知道此時此刻並不引人注目,就放眼四望,細細觀察起這片生育繁衍了我的祖輩,應該說也還是可稱之為我們宣家之“根”的土地來。

    二 我爸,我奶奶

    麵前一片不毛之地。說“不毛”不準確,實際是“少毛”。黃拉拉的土上,稀稀拉拉的將熟了的黃拉拉的麥子抖動著,穗小稈細遮不住那地皮,遠望像是荒了田什麽也沒種,近看才算是發現少雖少畢竟還有幾根“毛”。地塊板結,而上麵卻又浮著一層黃粉,略有風過就會揚起一層黃灰來。隻有小路旁的一簇簇野草綠瑩瑩地算有那麽一點生機。沒有河,沒有溝渠,走許久才會遇到一個大凹坑,算是貯水的“塘”,一冬一春下來早就幹涸了,底裏的土竟也是黃的,龜裂了開來像個棋盤。有幾條寬寬的縫,好似我大哥在適才把爺爺擱進棺材時嚎啕大哭而大咧著的嘴。沒有樹。樹在五八年幾乎砍盡,幸存下來的兩年後又被活剝了,皮當口糧杆成灶柴。也沒有山。隻有光禿禿的小土坡。這裏是丘陵地帶,是安徽最窮最沒特色的非山區非平原地帶。山區有名甲天下的黃山,平原有一馬平川的蕪湖,我的老家夾在中間,好風水被剝奪殆盡。崗上連石頭也沒有。隻有幹麩麩的黃粉土。遠處可以勉強辨出幾群建築物,那就是村落了:清一色的黃土牆,草屋頂,其矮小枯萎,正與田裏那細小麥稈相稱。

    我收回目光時,看見了我身旁的爸。我驀地發現,我的爸與眼前這塊生育過他的土地竟是如此地格格不入。他雖然低眉垂眼地拖在隊伍末尾,但腰板筆直,兩肩後挺,絕不像眾鄉親父老們那樣佝僂著腰聳著肩膀好似總有重擔壓在身上似的。他的臉刮得煞青。我知道即使在回鄉奔喪的這幾天裏,他也改不了一早起來就用雙箭牌剃須刀刮淨臉皮的習慣。這就使得他那張臉在色調上迥然有別於他的胡子拉碴的同宗同族了。他的襯衫領子雪白。那是因為他今天一早起來就換了我媽幫他放在提包裏的幹淨襯衣。我明白這其實是他很隆重地對待他親爹大殯儀式的一種表示。可是這一圈雪白卻進一步顯示出了他與周圍一切的不和諧。更令人注目的恐怕還是他的那件甲克衫。不是中山裝,不是老布襖,不是對襟罩衣,竟是甲克,而且還是鑲拚的:深灰色的粗呢料,袖口領口圍著淺一點的銀灰色的人造海虎絨。湘珠你知道,這種式樣的衣服在現在是太普通太一般化甚至可以說是夠老式的,但在當時在那樣的地方卻足可以使父親如一滴油落在水中一般表現出他的格格不入來了。難怪我們在途經幾個小村莊時,那些站到茅草屋門口來瞧熱鬧的人,總是在瞧到浩浩蕩蕩隊伍末尾時才掀起了觀賞高潮,對著我爸指指點點喊喊喳喳,連幾條瘦狗也對爸有特殊的興趣,跟住了他狂吠了好長一段路程。

    在很長一段時間裏,我對我爸怎麽會在那樣的環境裏脫穎而出,又何以會脫胎換骨地變成了別一樣的人感到迷惑不解。奔喪回來之後,我從我媽、我大姐,有時候則從我爸自己的口中有意識地掏材料,想解開那個謎。謎底揭開後我才發覺實在淡而無味——按傳統的說法,我爸是為了躲避包辦婚姻而背井離鄉的。

    我爸十四歲那年,我爺爺和我奶奶有過一次很重要但很不尖銳的辯論。

    “你說!桃子這丫頭有什麽不好?”

    “我沒說人家姑娘不好呀,夠不錯的了……”

    “那你憑什麽不讓我兒成親娶了這丫頭?你媽媽的打算著讓我屋裏田裏累死了你可以再去娶個小的俊的進門來,是不是你?”

    “別嚷別嚷這麽嚷著也不怕鄉鄰們聽了笑話……我是說……”

    “你說什麽也不頂個屁!過了這個秋不等到年我就讓他們拜天地圓了房!嘿,我今年當個婆明年抱個孫子當個奶奶有什麽不好?”

    “誌高才十四歲,嗎事不懂呀……”

    “嗎事不懂?你十四歲怎麽就懂了怎麽就知道往我身上……”

    “得得得,那還不虧得有你教……”

    “這不就行了?桃子也都十九了不也一樣可以教教我的小誌高?誌高讀書都能讀得了,還能幹不了那事?”

    “唉,人家姑娘可知道廉恥……” 本章尚未完結,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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