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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節 下部(1/5)

作者:王曉玉字數:44312更新時間:2019-09-21 10:39:00

    十七 我大姐,我二姨

    即使是我媽這樣的好心腸,也隻是希望我爸能做到“兩全”,即既顧了上海一頭,也別丟棄了蘇州一家,而完全遺忘了遠在淮北的我大娘。我大娘好像是與宣家門毫不相幹的人,或者說根本就屬於別一個世界,是個不存在的幻象,所以不理會她不顧念她是理所當然的。隻有一個人,始終魂縈夢繞地牽記著那死守在一片板結黃土上伴著我爺爺養活著我大哥的正宮娘娘。這個人就是我大姐。

    我大姐進文家大院的第一餐,就留出半碗飯,說是要孝敬給她的娘,把我二姨刺激得少吃了半碗飯。五年之後,她剛滿十四歲,竟就在暑假裏自做主張地到我爸的“振新毛紡廠”去,混進一幫專門分揀羊毛的臨時工當中,連著幹了好幾天,掙來的錢統統寄回了安徽老家。她發育得早,十三歲就長得比我二姨還高,戴了口罩混在臨時工中間,竟還騙過了管帳的我二姨兄弟。我二姨不知道她那學校已經放假,天天看她背了書包出門去,還以為是去上學,當然也想不到阻攔。待到給臨時工們發錢了,我二姨她兄弟才認出了領錢人中的“大小姐”。我二姨聞訊大怒,攛掇得我爸也發了火:

    “少你吃了還是少你穿了?”我爸說,“讓街坊知道了豈不笑話咱宣家?自己家孩子掙自己家廠子的錢!”

    我大姐並不回嘴,也不看我爸,好像沒聽見一樣。她很明白自己在文家大院的特殊地位。幾年的半丫頭半小姐的生活已經煉就了她有主見不外露的內向型性格。

    我二姨還是不依不饒:“真要這麽喜歡做工,下學期就不用再讀書了!生來就是出苦力的命嘛!”

    “姆媽,我啥辰光耽誤讀書了?”我大姐操著一口軟糯吳音很溫和地反問我二姨。她早己掌握了蘇州方言。這種方言有一種很特殊的綿裏藏針的表現力,我大姐已能運用得恰到好處。她在學校裏年年名列第一,連著跳過兩級,小學隻讀了四年就升了中學,所以在讀書這件事上我二姨發起攻擊實在是失策。我二姨惱羞成怒,發了蠻勁:

    “儂不耽誤讀書耽誤了屋裏的家務!儂不耽誤讀書耽誤了屋裏的名聲!啥人曉得儂賺了鈔票去做啥事體!小小一點年紀就想存箱底備嫁妝呀!宣家門裏還真的養出了一個倒貼貨了!啥辰光把你那倒貼的小白臉帶來看看呀……”

    要不是我爸在場,我二姨真想撲上去擰我大姐的胳膊甚至給一個反手耳光。我大姐並沒少挨過。但近半年裏大姐突然竄了好大一截,一下子成了大姑娘。我那矮矮胖胖的二姨需要抬起頭來才能跟那雙酷似我爸的黑眼睛對視,所以動手是動得少了些了。更何況我爸雖是北佬,卻最看不得揍孩子,有一次看到我二姨打我四姐的小屁股勃然大怒,奪過我四姐時竟把我二姨摔倒在地上。我二姨深知這一點,所以盡量不去犯我爸這個忌諱。她滿腔怒火無從發泄,隻好以花樣百出的惡言毒語陰損我大姐,以很有創造性的胡說八道來對付這不知怎麽搞的總多少帶點威懾力的宣氏長公主。我大姐早就受慣了,無動於衷地聽著。

    我爸卻聽不下去了:“嗨,你說哪裏去了!孩子還小……”

    “小?人小心不小呢!吃裏扒外地掙你的錢呢……”

    我爸禁不住也疑惑了起來:“大女,你那工錢呢?想幹什麽用?”

    我大姐不吭聲。

    “說!”我爸提高了嗓門,“到底想幹什麽?”

    我大姐抬起烏黑的眼睛,用地地道道的淮北腔回答了我爸:“給我娘。我娘,我爺爺,我弟。我已經郵走了。”

    我爸愣了。我二姨閉了口了。沒人再去幹涉我大姐。我大姐光明正大地到她父親的廠裏去“勤工儉學”,足足幹了一整個暑假。

    沒幹過的人很難想象,夏天在工廠裏揀羊毛,是何等地活受罪。不可能開電風扇,否則會把羊毛吹散吹亂。那時候世界上也還沒發明空調。做工的人必得在熱烘烘的羊毛堆裏端坐不動,任那飛揚的毛絨粘在汗濕的皮膚上。大熱天裏臉上也必須捂個口罩,捂了口罩也免不了總打噴嚏,鼻孔癢得恨不能挖掉那層皮去。我能這麽描繪是因為我有過切身體會。我那次去我爸廠裏討學費,也是夏天,我親眼見過那些汗流浹背滿臉毛灰毛絨的揀毛工。我在她們中間隻呆了一刻鍾就打了二十多隻噴嚏,馬上逃離。而我十四歲的大姐,足足幹過一個夏天!

    她本來打算第二年再幹的,但我爸因了我媽而失蹤,我二姨因了我爸而幾近發瘋,“振新毛紡廠”不久就停工,我大姐也隨了我叔公搬出文家大院,到石路口去擺箍桶攤了。我大姐失學近一年,失學期間到處找地方打零工,賺得的錢除了跟我叔公糊口之餘,盡數捎往安徽;老家三口人總算多少得著了一點補貼,度過了公元一九四五、四六兩年的淮北大饑荒。

    十八 我大姐,我爸

    我爸返回蘇州,重當他的“宣老板”。整頓他的重又改名為“振華”的工廠並不很難,整頓那文家大院卻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我二姨抽了幾個月的鴉片,專藏私房錢的那隻小梳妝箱裏隻剩了一枚當年結婚時置下的大鑽戒。她毒癮難戒,發作起來眼淚鼻涕糊一臉,倒在床上把頭鑽進被窩裏恨不得悶死自己。但隻要我爸守著她,她便是難受得死去活來也決不像有些癮君子那樣哀告“給一口,給最後一口”,而是自己鼓勵自己似地一句句念叨:“我不抽了,不抽了,真不抽了!”我爸在社會上混了這麽多年,見過許多鴉片癮客,深知戒煙之難,瞧了我二姨這等模樣,雖然氣恨卻也免不了難過和感動,隻要廠裏事務脫得開身,總是很誠心誠意地陪著她,與其說是在侍候挽救我二姨,不如說是畢竟心懷愧疚兼有贖罪之意。一年間的家庭變故,使我那剛滿十歲的二姐也懂事了不少,家務雜事能幫著沈媽做一些不說,一有機會還會倚到我爸身上,趴在我爸耳朵上嘀咕悄悄話:

    “姆媽想儂呢,天天夜裏看儂的照片!”

    “阿爸儂不要走了,姆媽講過了,再也不到上海去敲玻璃了!我和妹妹也不去了,一定不去!”

    “人家罵我,講阿爸不要我了。阿爸不會的,是哦?”

    “阿爸,我想大阿姐!大阿姐在石路餛飩店裏包餛飩呢,快點把伊,還有叔公,接回來呀!”

    待我二姨捱過了戒煙最艱難的半個月,我爸把我叔公又請回了文家大院,並且把那架彈毛機分由他管。我叔公正式成為振華廠的一名工人。他解放後都五十多了還娶了親呢!“文革”開始那年方老死善終。

    我大姐卻堅持不肯再回全福路。

    在我爸從上海返回之前,她就已去報考了一所校址在遠郊木瀆鎮上的師範學校。那學校是住讀的。我爸去找她時,她向我爸出示了“錄取通知”。

    “我考了第二名。”她說,“學校裏包前三名的一年夥食。我不用花您的錢了。”

    我爸無言以對,悶悶地抽了一支煙,才迸出一句話來:“委屈你了,大女……”

    我大姐並不答這個腔,顧自整理自己簡單的行李。她長著我們宣氏家族的高大身材,十五六歲的人背後看上去有十八九歲。沉默了不一會,她忽然回過頭來,臉上帶上了濃濃的笑意:

    “上海的……”她略一躊躇,“媽,可真漂亮!”

    我爸猝不及防,張口結舌了:“你,你見到,見過……”

    我大姐從她那一小堆衣物裏,抽出一張相片,遞給我爸:“給!上次去時,乘她們亂撕一通,我悄悄藏下了一張。兩個弟弟,都像您呢!”

    我爸接過相片一看,不由得紅了眼圈。

    我大姐藏下的這張五寸放大相片,是我大弟周歲時,我爸,我媽,我們兄弟倆一家四口的合影,在王開照相館照的。我媽坐在一張靠背椅上,懷裏抱著我大弟,我倚在她身旁。我爸一身西裝,站於椅子背後一側,臉上布滿了寧靜而滿足的微笑。這是一張充滿了溫馨情調的家庭生活照。王開照相館的技師還應我媽的要求,上了很淡雅和諧的顏色,使整張相片看上去如同一幅瀟灑別致的人物水彩畫。

    我爸後來跟我媽說,盡管他早就知道大女是宣氏家族中最出類拔萃的一個,但真正認識到她的成熟,她的心計,她的豁達開明,她的體恤人心,倒是從這一張相片開始的呢!

    用不著什麽談判,自然也不必有書麵協議,我爸與我二姨經過那場分居年餘的風波後,達成了默契:隻要我爸說得出為振華廠的業務而必須去上海一走的理由,我二姨就權當我爸的的確確是為廠務而作滬上遊,不予幹涉。我爸以他的鬥爭,取得了部分自由和我二姨對既成事實的承認,實現了理想中的“兩全”。

    而自此後我大姐竟也就真的沒再向我爸要過錢。我爸後來知道,我大姐在課餘為木瀆鎮上一家財主當家庭教師,教一個七八歲的女孩子,不但解決了自己的學習費用,而且還沒有斷過對安徽老家的資助。

    我大姐還讓我爸小小地發了一次財,把眼看又要倒閉的振華廠給救了過來。

    那已經是公元一九四八年了。振華廠不死不活地撐著,再也“振”不到抗戰前的那種局麵。原料的來路和銷售的出路都不暢通,振華像個吃不飽也餓不死的窮漢子,隻是勉強吊住一口氣。那彈毛機一個月裏響不了十天,其餘時間都空關著。物價飛漲,金圓券比草紙還不值錢,而我爸卻要養活蘇滬兩地老小,愈來愈感到吃力。四八年的春天,我二姨卻又老樹開花,生下了我小弟和我小妹一對雙胞胎。好像是上蒼對我爸這種來往兩地的“兩全之計”存心要做出懲罰,也或許是我二姨曾抽過鴉片煙中毒過深,我這一對小弟小妹竟都有點智力不全:胃口奇大,四肢發達,碩大的頭顱上兩眼卻總是木瞪瞪的。在那種需要“軋戶口米”的年月裏一下子添兩張嘴巴,那簡直是在我爸的肩頭又壓了兩座山頭,我爸很有點不支了。不到四十歲的他,鬢角出現了白發。

    深秋的一個深夜,我大姐突然敲開了文家大院的大門。沈媽去開的門,看見大姐身後還站著一個男人。

    我爸披了衣服到堂屋。我大姐一年中難得回來兩三次。十七八歲的她風姿綽約,她的自立早已博得了文家大院所有人的敬重,包括我二姨在內。我二姨聽見是我大姐到了也想起床,我爸說別鑽進鑽出地涼了被窩凍了兩個小的了,我二姨這才躺下。

    我大姐很開門見山地對我爸介紹說,這位是我老師,姓周,遇到點麻煩了,想在振華廠裏躲一躲。

    我爸何等聰明,馬上領悟了這麻煩的性質。北邊的共產黨一步步地打過來,蘇滬一帶的國民黨打不過北麵的兵就發了狂勁抓南邊的民,已經有許多人進了監獄吃了子彈了。我爸審時度勢知道當局氣數已盡,慨然應允。更何況我爸一眼就看出,這姓周的老師,似乎還有可能是咱宣家門的女婿。

    堆滿了灰蓬蓬髒兮兮的羊毛和毛線的振華廠,遮蔽個把人還不容易!我爸是全福路上的老住戶了,典型的不涉政的商人,保長甲長警察署都知道他隻是個“宣老板”。周老師脫了西裝襯衫換上我叔公的短打,混進振華廠的本來就流動性極大的揀毛工裝卸工裏,躲過了木讀方麵的追捕。待風聲稍鬆些,我大姐為他買了火車票,親自送他去了上海。

    不久我爸就收到他的信,說是已經幫我爸辦好了一項業務,讓我爸快去上海接洽。

    我大姐陪了我爸一起去。

    他們在我媽家相聚。我媽那時候又搬了家,搬到了滬西靠近兆豐公園的一條小弄堂裏。那地方因為離市中心遠,房租特別便宜,而且獨門進出,與別人家可以老死不相往來。我媽從經濟和隱私兩方麵考慮,終於決心遠離起居甚為方便的鬧市區,搬到了這煙囪林立的工廠區。在那間暗而潮的底層朝北房間裏,她與我大姐第一次相見。

    “媽!”我大姐親親熱熱地喊她,盡管她比我媽隻不過小十來歲。 本章尚未完結,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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