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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節 下部(2/5)

作者:王曉玉字數:44312更新時間:2019-09-21 10:39:00

    “您好,伯母!”那個姓周的老師於是也跟著說。他在滬西工廠裏活動著,一身工人打扮,胡子拉碴的,看上去比我媽還老氣。

    兩個男人顧自談生意經,兩個女人一起談我們兄妹仁。我清楚地記得我大姐把我們三個的小鷹鉤鼻子一個個按過來。她的手指很軟,涼涼的,按完了還捂著嘴笑,然後就在我們每個人的臉上親了一口,她的嘴唇軟而燙。我知道她喜歡我們。若幹年後我在百般無奈中去蘇州找她,向她索討我們三個人的開學學費,那勇氣就在於對她的手指和嘴唇的回憶。我知道她會盡她的力量幫助我們仁。

    我爸經那位周老師的介紹,接下了一筆不小的生意。周老師原來還是上海灘上的一個小開。他爸擁有一個不小的裝卸運輸公司,公司下有一個三輪車車行。周老師讓我爸包下了為三輪車黃包車配製一批粗毛毯的生意。這種粗毛毯是冬天裏為坐車的顧客蓋在膝蓋上保暖的,毛質及編織要求都不高,正適合於我爸那振華廠的生產能力。攬了這麽一件業務,振華廠如同彌留之際又打了一針強心針,重新轉過氣來忙忙地活了一年多,一直撐到了公元一九四九年五月份的蘇滬兩地全部解放。

    解放後大家才知道,我大姐早兩年就是共產黨員了,那周老師是介紹人。

    十九 我大娘,我二姨,我媽

    不久就宣傳婚姻法,城鄉一律。我大娘在鄉裏成為婦女主任的專訪對象。

    “宣誌高娶三房四妾的,你還守著他幹什麽?”主任說,“咱鄉裏出麵,幫你離了他!”

    “幹嗎嘛,”我大娘說,“有他沒他咱都一樣過,就別麻煩鄉裏同誌們了!”

    “你是貧農,還不快跟他劃清界線!”

    “咱不早就跟他劃清了嗎?咱跟爹在一起過,爹也是貧農哇!”

    我爺爺和我大娘在土改時都被確定了貧農成分,還分到了鄰村一個財主的浮財,這不假,鄉婦女主任勸不動我大娘,隻好不了了之。

    我大姐那時候正巧回家鄉去探親。那不死心的鄉婦女主任知道我大姐也是個幹部,還特意來找過一次,指望我大姐起點作用。我大姐卻笑咪咪地說:

    “這事兒,政策規定由男女雙方自願協商,我們當兒女的怎麽有權幹涉呢?”

    一句話上了政策的綱,婦女主任隻好作罷。

    蘇州金閶區的婦聯也把文家大院裏的我二姨列為工作重點。一個剛剛出了校門跟我大姐差不多年紀的大姑娘找上門來,沒說上幾句,倒讓我二姨洋洋灑灑地說得啞口無言了:

    “妹妹儂看樣子不是閶門內外的老土地。儂倒不妨到全福路上走一遭,問問這片地方的老街坊,啥人不曉得他宣誌高二十歲到此地,工廠開在此地,跟我結婚的十五桌酒席辦在此地,我一群子女四女一男統統都生在此地!宣誌高他的老婆再多,真正共同生活的就是我文秀珠一個!三房四妾當然是新社會不允許的,宣誌高隻應該有一個老婆,我第一個雙手讚成伊快點離了那兩個多出來的,一夫一妻,愈快愈好。要我講呀,妹妹儂倒不妨去跑兩個地方,第一到安徽,動員那個包辦婚姻的鄉下女人快點離了爭取婦女解放;第二去趟上海,告訴那個當人家小老婆的是違反婚姻法的,再不離人民政府就要依法查辦。妹妹儂要是做成了這樣兩樁事體,不要講是工作上當了優秀積極分子,我文秀珠一家老小也統統要朝儂拜謝儂的大恩大德了……”

    說得雖然刁蠻刻薄,卻都在理上。那姑娘回到婦聯一學舌,幾個婦女幹部都氣不得笑不得,往後也就撒手不管了。

    我媽在上海平安無事。左鄰右舍不清楚我們宣家的這方麵秘密,隻知道當家人在蘇州開個小工廠,有來有往自然很正常。

    這秘密又險乎暴露,因為不久我大娘帶了我大哥到了上海。

    我大哥自小身體瘦弱,長到五二年時都已十七八歲了竟還一點都沒有發育,看上去如同十二三歲的孩子一樣。我大姐那年回鄉探望他們時見了,馬上掏空了口袋扔下錢讓我大娘帶到縣裏去治。可是那點錢統統用完了,我大哥還是沒起色。眼看同齡的小夥子都一個個在娶親了,我大哥還光了腚下泥塘去挖野荸薺,我爺爺和我大娘真著急了。前幾年飯都吃不飽顧不了那麽多,這幾年日子好過了點,也便下了治病的決心。我爺爺求人給我大姐發了信。不巧的是我大姐正隨了一個慰問誌願軍的團到朝鮮去了,根本就沒收到。我爺爺等不到回信,與我大娘謀劃再三,最後還是給我爸寫了一封信,一是問問大姐情況,二是要我爸打聽打聽,那大城市裏有沒有治的辦法。我爸很認真地對待了這封信。人免不了勢利眼,我爸亦然。家裏出了我大姐這麽個革命幹部,在他是榮耀,是靠山了,而我大姐是我大娘生的。今非昔比,我爸不能再對老家幾個人掉以輕心。他把這封信揣到上海與我媽共商對策。我二姨那兒他閉口不談,他太了解她的狹隘性了。我媽護士出身,讀了那信就大致判斷出,我大哥患的是某一種結核病,俗稱“童子癆”的,如今正處青春發育期,抓緊了治很有根治希望。我媽說,快回信,讓我大娘帶了孩子,到上海來吧!

    “仁濟醫院肺科治結核病國內外有名,我有好幾個當年的同學在裏麵,我去找她們!”她還說。

    “能行嗎?”我爸猶豫著,“癆病是要傳染的,三個孩子……”

    “我會嚴格隔離,你放心。”

    “那……大女他娘來……”

    “這有啥!”我媽說,“我想好了,讓出一間裏屋來給他們母子倆,我們住外間。熱天,打打地鋪就可以了。”

    “我是說,這左鄰右舍……”

    “我也想過了,就說是宣家門的堂嫂、堂侄,”我媽笑了,“其實,倒也真的是這層關係呢!”

    她始終牢牢地記住了我爸跟她結婚前辦下的一係列法律手續,把自己算作我叔公那一門裏的媳婦,到關鍵時刻便用來聊以自慰。

    我大娘來了,帶著大哥。

    我大哥由我媽領著,去了仁濟醫院。

    仁濟醫院診斷說,的確患過肺結核,但已鈣化。尚未發育,是因為結核加上長期營養不良。好好調養,會有轉機的。

    我大娘和我大哥在上海住了半個多月。

    我爸把我大娘安頓在上海後,采取了與我媽商議好了的回避政策,半個月裏不再露麵。他深知我媽,毋須一句叮嚀,很放心地在蘇州忙他的廠務去了。一直到我大娘和我大哥離滬返皖,他才禮節性地前來送行。

    不料我大娘喝不慣上海的飽含氯氣的自來水,住下三天後就開始上吐下瀉。我媽怕她得的是腸胃傳染病,連忙把我大哥移到外屋,自己搬進去,於是裏間小屋就成了單人病房,我媽成了專職護理員。她懂醫,自己去藥房買了藥,又為我大娘專門熬白糖大米稀粥配置半流質,終於很快治好了她的消化功能紊亂症。隻是那幾天裏房間內終日彌散著酸臭味:我大娘吃什麽吐什麽,吐出來的如醋一般酸;不吃下什麽卻一天拉好幾次,要拉時難以自控弄得內褲一天要換好幾條。我媽那幾天裏總是放下她吐的痰盂就得拎過供她拉的馬桶,涮了她的粥碗馬上得洗她的衣褲,忙得下巴日見尖削下去。我媽無一句怨言。我媽心甘情願不卑不亢體貼入微落落大方地做著她認為應該做的一切。等到我大娘痊愈了我大哥也診治過了後,我媽還特意安排全家老少一起逛了一次市中心,先去城隍廟,中午吃九曲橋附近的小籠包子,下午再進“大世界”,陪著我大娘我大哥逼著我們兄妹仁聽了兩個鍾頭淮劇,到天黑了才盡興而歸。其實我媽生性嫻靜,平時最不喜歡逛街湊熱鬧了。

    我大娘知情領情。但她跟我媽一樣缺少我二姨那種巧言令色的功夫,生病時隻會執了我媽的手淚花漣漣地,病好了便白天黑夜地飛針走線竟在幾天功夫裏就給上海一家五口人包括我爸一人做好了一雙棉鞋。我到現在還記得那五雙棉鞋:厚厚的鞋底幾近一寸,高高的鞋幫一直裹到腳踝骨上。我自從穿了我那雙之後就再也沒生過每年冬天都折騰得我痛癢難熬的凍瘡。

    在我完全徹底地掌握了我們宣家的家史秘密之後,我常免不了要回想一下我大娘與我媽的這唯一的一次會見,並且努力地揣摩她們倆的深層心理活動。我相信在那次會見之前,盡管她倆都生就了善良的好心腸,但恐怕還是免不了對對方心存偏見,但是半個月的相處,肯定起了撥亂反正的作用而使她們靈犀相通彼此諒解從此惺惺惜惺惺。我大娘幾年後過世,消息傳來我媽立即做好幾個黑布袖箍,讓我們陪了她戴了足足一個月的孝。而我大娘,在那半個月的上海遊之後,臨上火車時,突然回頭對前來禮節性地送她的我爸說道:

    “你娶了個好媳婦呢!一輩子別離開她!”

    我爸聽了這番臨行囑托哭笑不得。我大娘說話的口氣哪裏像是他的結發之妻,純粹是像他的老娘!

    二十 我,我爸

    公元一九五五年,我升初三。暑假裏,為籌措下一學期的學費,首次登程去蘇州。我踏進了我爸賴以養家活口的振華廠。我沒想到宣氏兩宮十數口人的飯食,竟是從這樣一片塵土飛揚喧聲震天的破平房裏掏出來的!我爸穿一件背心、一條舊而又舊的長褲,滿頭滿身的羊毛灰,正站在一扇小得可憐的窗前,專注地看著手中抓著的一蓬羊毛,根本沒發現我已經站到了他的身邊。他那年不過四十四五歲,竟已老花眼了,那蓬羊毛被他遠遠地離開雙眼斜瞅著,像是正在被瞄準的靶子一樣。我喊了一聲:“爸!”他沒聽見。我隻好拚命提高嗓門,努力穿透身後那架彈花機的吼聲,叫他,還用手指很不恭敬地碰了一下他的腰眼。他這才發現了我。

    後來我明白為什麽我爸那麽早就聾了。

    我爸卻很自豪地帶我參觀了他的工廠,當然我也體味得到他很自豪地把我這個外形酷似他也帶了明顯鷹鉤鼻子的兒子出示給大家。我記得我當時滿腹的尷尬、羞慚、不耐煩。我爸自然沒想到,我為我自己的身世身份早已在潛意識裏深深地種上了恥辱感。我勉勉強強地隨著我爸走著,那機器的轟隆聲好像要把我擠扁,那充滿在空氣中的塵埃毛絨和羊臊氣讓我不斷地打著噴嚏。我半聾啞叔公的笑嗬嗬、我二姨他兄弟的冷冰冰,還有幾個正在揀羊毛的女人們的釘子般的目光,都讓我明明白白地讀到了這麽一句話:“嗬,上海小老婆的兒子哪!”我於是滿耳朵都是嗡嗡嗡地響著這麽一句話,根本聽不見我爸對這片地方的種種很得意很內行的介紹。隻有當我走進了那安有三架大大的織毯機的車間,轟轟的彈毛機聲被一堵牆阻隔住了一些,令人作嘔的羊臊氣也多少散淡了些,我才長長地鬆了一口氣。那間車間裏,沒有一個人。

    我爸搓著手說:“這一批毛線還沒染好,所以這個車間在停工待料。要是幹起來,這裏也是很熱鬧的。”

    他說著,很有興致地上了機,為我表演了幾下。前麵我已經描述過這種手工操作的全過程了。純粹的手工操作!

    “誰來幹這活?”我禁不住問。

    “我,你叔公,還有你二姐三姐她們。剛才揀羊毛的人中有你三姐呢!她也在放暑假。等這裏一開工,前麵的人就到後麵來,有時候也請臨時工。”

    我雖然隻有十四五歲,但畢竟是在上海滬西工廠區生活著的,我知道真正的像樣一點的工廠決不會是振華這種模樣。至少,一個初具規模的廠家,應該有一條常年不斷的流水作業線,哪能如此做一段吃一段,後麵的工序等著前麵的人來幹!我終於很切實很形象化地認識到了,我爸的振華廠,掙紮了這麽幾十年,充其量也不過是個手工作坊!

    我向我爸要下個學期我們兄妹三人的學費、書費。

    我爸搓著手,那上麵沾著的羊毛灰和著他的汗水被搓成了一條條汙垢,死蟲一般掉到地上。他像牙疼一樣噝噝地抽著氣,眼睛不朝我看,說: 本章尚未完結,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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