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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節 解脫(1/5)

作者:王曉玉字數:32566更新時間:2019-09-21 10:39:09

    十二

    白寅在劇場門口報了白瑜的名字,那把門的小夥子馬上露出一臉笑容躬身請他進場,並且領了他直奔前排。白寅邊走邊左右觀察了一下,全場不過三五十個人。他選定了第三排的一個側座,坐了下來。從這裏可以看清舞台,還可以順便觀察一下演員出場的後台。他要探究一下,這路辛是如何控製了那位大腦畸變患者,讓病人為他的營業性演出效勞的。

    燈光大亮,率先出場的竟是他的女兒白瑜。

    她一身淡米色的套裝,與其說像演員,不如說像個瀟灑自信的公關小姐。一柱燈光跟著她,她落落大方地走到了舞台中間。

    “朋友們,久違了!”她的聲音和緩而飽含感情,“今天跟大家見麵的,是一個嶄新的、激進的、前衛的、站在流行歌舞前列的申江歌舞團!”

    樂池裏響起狂放的搖滾樂曲,震耳欲聾。觀眾席上有人喊好,有人在鼓掌。

    白瑜的語調轉為熱烈:“我是小瑜。我跟大家一樣,是流行歌舞的狂熱愛好者、崇拜者、發燒友!我喜歡那力度,喜歡那奔放,喜歡那純情,喜歡那完完全全的投入,喜歡那充分宣泄出來的喜、怒、哀、樂!朋友們,讓我們台上台下一起鼓起青春的熱情,全身心投入地欣賞我們的樂隊獻給大家的一組優美樂曲吧!”

    有人在歡快地長噓和叫好。白寅卻皺了眉頭。他不習慣女兒用這樣煽情的語調和新潮派的語詞說話。這不合她的身份,他想。

    他向台側望去,看見了路辛和哈益華。他們倆全神貫注地盯著白瑜,沒有發現他。他也不想讓他們發現,悄悄地又移動了一下座位,把自己隱藏到了更暗一些的角落。

    可是他剛一安放好了自己的身軀,目光卻接觸到了頭排正中的一個身影。

    淩波!是她!

    一刹那間,他簡直想奪門而逃或者想遁入地下,他無顏見她。

    但很快他又想起了,她瞎了。是的,她失明了。早在一個月前,在華光醫院的走廊上,他們交臂而過,她大睜著兩眼,卻看不見他。她是由她的兒子扶著走路的。

    他不由自主地噓了口氣。

    他定睛注視著她的側影。

    她的頭發花白了,但依然濃密。

    她在全神貫注地傾聽著,微微側著頭。

    她幹什麽都是這樣:“全身心投入”,對,可以用小瑜剛才這個詞。

    她第一次到華光來就診時,就是以這樣的姿態,全神貫注地聽著幾名會診醫生對她的眼疾的分析。她那時多麽年輕和美麗嗬!她走出診室後,帶走了自己的心。她的地址,是從她的病曆卡上找到的。

    她那時還在音樂學院附屬中學任教。她一個人帶著遺腹子小辛。生活雖然艱難,但她並沒有對生活喪失信心。她在課餘堅持著練琴。她彈著那架斯特勞斯鋼琴時,也是這樣微微傾著身子,側著她那黑發濃密的頭,全神貫注。

    她嚴格地訓練著自己的兒子。六七歲的娃娃,墊了一條厚毯子坐在琴凳上。她傾聽著他的彈奏,從不打斷他,卻把他每一個小小的錯誤都記住了。一曲終了時她細細指導他,她對兒子寄托了多大的希望嗬!

    後來她突然拒絕見他,幾次把他關在門外。他不能不努力克製住自己不再去糾纏她。可是命運卻在幾年之後,又把他牽向了她。她被“掃地出門”,趕到奉賢原籍;他被命令去“五·七幹校”勞動改造,而那幹校正在她任教的鄉村小學旁邊。他扛了鋤頭去上工,不意間從破敝的教室的沒有了玻璃的窗口見到了正在彈著一架破風琴的她。不過一二十個鄉下小孩子坐在高高低低的桌椅前,她卻在全神貫注地為他們彈奏著《大海航行靠舵手》。他隻不過瞥了一眼,就從那側影認出了她。

    她棲身的小小的土屋,成了那一年裏他尋求安慰尋求溫暖尋求休憩尋求快樂的安樂窩、伊甸園、福地和港灣。

    她側著頭傾聽他喋喋不休的對醫院工宣隊和造反派的抱怨;

    她側著頭讓他檢查眼球,溫順地按他的吩咐左右轉動著大大的眼珠,一直到他再也按捺不住而把嘴唇壓了上去;

    她側著頭為他縫補了被扁擔磨出來和被鐮刀扯出來的衣褲上的破洞;

    就連在那令他恨不能全身心都融化在她身上的銷魂時刻,她也是這樣微微側著頭,溫和地吻著他的耳朵、脖子和嘴角。

    他永遠記得那一次批鬥會。坐在泥地上的他隻跟垂頭站在台上的她對視了一眼。她被迫彎著腰,艱難地微微側過頭來,黑黑的雙眼深深地注視了他一刹那。沒有怨,沒有恨,隻有一種暗示,那就是:無論是誰,都不會從她的口中,聽到她所懷孩子的爸爸是誰!她的臉上有傷痕,她的衣袖被扯爛了,她的脖子上掛了一雙破鞋!可是她的麵容是如此平靜,平靜得令白寅再也不敢抬起頭來!

    不是沒有再去過土屋。可是那門再也不向他開啟了。

    敲過門。小辛,那十歲的幹瘦的小辛,猛的拉開門,衝著他的臉扔出了那破鞋。

    他隻能落荒而逃。他受不了這孩子的如刀如劍的目光。那目光曾狠狠地刮過他赤裸的背脊。

    如果說這世上還有誰能用刀子刺殺他的心,戧傷他的靈魂,除了她,就是她的兒子,那當初倚在門框上如今正在台上抱臂而立、麵無表情地注視著一個接一個更換著的節目的路辛!

    哈益華湊到路辛身邊,緊張地告訴他:“糟了,那位歌仙子緊要關頭竟然又一頭鑽進了錄象室,自說自話地欣賞起錄象帶來,死也不肯離開……”

    路辛從台上退下,繞邊門直奔錄象室。

    早已被打扮停當的田田筆直坐在熒屏前,呆看著那上麵毛阿敏的演唱。

    化妝員迎著路辛,苦著臉告狀:“拉也拉不動她,發神經的人……力氣才大呢!我看……”

    路辛朝她一瞪眼:“少廢話!”

    他竭力捺住自己的急躁情緒,打量了一會田田,突然他發現田田的口形與屏幕上的歌星竟完全一致!他心頭感到了一種震撼,一種輕鬆,一種狂喜。他一個急轉身,吩咐跟在身後的哈益華:“通知報幕,下一個節目,就是她唱!《月亮代表我的心》!”

    “這……這能行嗎?”

    “快去!”路辛瞪起眼睛了,哈益華不得不馬上退走。

    白瑜報幕的聲音帶了一種無可奈何,與舞台上轉為幽暗的燈光和天幕上映出的一彎月亮倒很是吻合。

    身著一襲尼龍白紗拖地長裙的田田如遊魂般走上了舞台。

    老平頭指揮著樂隊奏出了抒情的旋律。

    方萬裏率領了舞隊悠悠地舞出,團團圍住了田田。

    觀眾席上,白寅挺直了身子,吃驚地望著台上的病人。在最初的一刹那裏,他竟在她身上看到了路淩波年輕時的影子。特別是那身姿,那雙大大的黑黑的圓圓的杏眼。而當這名具有特異模仿能力的大腦畸變患者捏了話筒、隨著音樂的節奏舞動起來時,白寅竟又猛地感到,這病人,與自己的女兒白瑜,也有著驚人的相似!那筆挺的鼻梁,那線條柔和而鮮明的嘴唇,簡直與女兒,不,應該說與白氏家族,完全一模一樣!怪不得當初那鄉下老人帶了她來就診時,自己就總有一種似曾相識之感嗬!

    路淩波也不由自主地挺直了身子。她知道是田田登台了。她聽出了台上和諧的舞步。但她發現田田並沒有投入演出。前奏早已過去,該開口唱的時候田田並沒開口。樂隊在重奏第二遍過門了,顯然是希望引導出奇跡來。可是第二遍前奏之後,奇跡還是沒出現。一時裏,路淩波幾乎要站起來對兒子喊了,辛兒啊辛兒,你從一開始就鑽了牛角尖了!你怎麽會把培養一名歌星的希望寄托到可憐的精神發育不全的田田身上去的呀!這責任在你,也在我這個當母親的,當了一輩子音樂教師的人的身上呀!快停止了你的彩排吧,快送回這可憐的田田姑娘吧!

    舞台一側,哈益華鼻尖上冒出了豆大的汗珠。他就像一個月前為關美美提詞一樣,用手圈住了嘴向田田低喊:“我問你愛我有多深!我的親媽!我問你愛我有多深!”

    白瑜緊緊地咬住嘴唇。

    路辛鐵青了臉。他本以為已有把握,在田田看完了毛阿敏的一曲表演後,關掉了電視機,硬把她拉出了錄象室。“別緊張,”他盡量把聲音放柔和,諄諄教導著,“就像在田田飯店裏一樣,就像上次你的演唱一樣,還唱你的拿手歌:《月亮代表我的心》……”

    可是那田田嘴裏卻老在嘀咕著:“我要看毛阿敏……我是毛阿敏……”他實在忍不住,咬牙切齒地低吼了一句:“行了行了,就算你是毛阿敏!”沒料到就這麽一句話,那田田僵硬的軀體頓時變鬆軟了,乖乖地隨他到了台上。看見她姿勢自然地飄出舞台,靈活自如地踏著舞步,路辛滿以為大功告成,又可重睹一個月前在“田田飯店”所見到的奇跡了,卻不料這白癡即使到了發作高潮卻還是死不開口。路辛的心被齧咬得空蕩蕩的。他不得不勉強舉手,往樂隊一揮。老平頭緊跟著一壓指揮棒,那《月亮代表我的心》的樂曲戛然而止。 本章尚未完結,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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