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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節 解脫(2/5)

作者:王曉玉字數:32566更新時間:2019-09-21 10:39:09

    舞隊馬上刹住了腳步。

    掌管燈光的林林看見哈益華的手勢,按下了一個總開關。舞台大亮。田田一身白衣服如罩上了一層金光。

    誰也不曾料到,田田幾乎是在樂曲止舞步停燈光亮的同時,以極灑脫的姿勢一甩手中的話筒,讓那長長的導線拋出一個漂亮的弧線,然後對著話筒唱了起來:

    “你從哪裏來,我的朋友……”

    無伴奏的歌聲深厚柔和而沉鬱,在一片靜謐的劇場彌漫開來,帶著共鳴,帶著回聲,使場內每個人都感到了一種蕩人心魄的顫抖。

    幾乎所有的觀眾都在一刹那的吃驚之後,不約而同地鼓起掌來。

    路辛渾身像突然接通了電源一般。他明白了:田田所要刻意模仿的對象不再是一個月前的鄧麗君,而是毛阿敏了!他伸直了自己的一條臂膊,手指點住了樂隊指揮老平頭。老平頭賽似得了動力,立即用指揮棒作了暗示,樂隊緊跟著田田的歌聲配上了那支《思念》的樂曲。路辛的那一條手臂揮向方萬裏,方萬裏如夢初醒,大張了臂膀擺出了蝴蝶姿勢,其餘幾個伴舞演員心領神會,一個個馬上也變成了蝴蝶,接二連三地“飛”到了田田身邊。“好像一隻蝴蝶,飛進我的窗口……”

    田田舒緩地唱著,瀟灑自如地舞著。可是佇立於台上的人,無論是路辛還是哈益華和白瑜,都清楚地看出,她的一雙大大的眼睛,如一對無底的黑洞,空無一物。

    “絕了!簡直是又一個毛阿敏!”

    “太讓人不可思議了,這辛哥兒從哪裏覓來這麽個寶貝?”

    觀眾席裏有人議論。白寅心裏升起了一股衝動,想反駁,想說明,想抗議,想製止。身為腦科醫生,他清清楚楚地知道台上的演員完完全全是個病人,而她目前的表演正是他病症發作的典型症狀,路辛利用了這一點來嘩眾取寵、欺騙觀眾,是不道德的,是不人道的,是對殘疾人的殘酷虐待和蹂躪。但白寅沒勇氣挺身而出。他從來也不是個敢於挺身而出的人。更何況就在他的左前側,坐著他畢生無顏相對的人,而這人又正是路辛的母親。他隻能默默地坐著,任痛苦如利刃般鋸著自己的心。

    路淩波無力地癱在座位上。在田田剛開口唱出最初幾句歌詞時,她也感到了極大的震動。雖然幾次聽田田哼過這曲子,但沒料到她一放開了嗓子竟會有如此良好的劇場效果。怪不得辛兒如此執拗地相信奇跡會出現!此刻的舞台上,的確出現了奇跡!一個未經係統正規訓練的女孩子,竟能把聞名全國的流行歌手模仿得如此惟妙惟肖,太令人不可思議了!但很快地,路淩波就辨出了田田歌聲中的平直、僵硬、空洞、幹巴、甚至還有隱伏著的蒼白無力的病態!路淩波有著極敏感的音樂的耳朵,那敏感和準確自從她失明後又擴大了許多倍。她聽出了田田歌聲在本質上與毛阿敏的天差地別。她不相信路辛會聽不出來。路辛若是聽不出來,那麽她那麽多年花在兒子身上的心血可以說是白費了;路辛若是聽了出來,還要自欺欺人地利用一個病孩子的病態歌聲欺世盜名,這又哪裏是她的兒子,於情於理於德都為天所不容嗬!

    一曲終了,田田很地道地謝了幕,然後就呆立在台中手足無措。方萬裏一看不妙,做了個誇張的邀請動作,挽了她就走,賽似挾了捆幹柴。還沒完全隱人後台,方萬裏就感到了臂彎中田田身軀的痙攣,他連忙加快腳步,拖了她鑽到幕布後麵。那管著燈光的林林早已不顧職守爬下了燈架候著了,迎上前把田田一把扶住,橫抱著衝進了後台的化妝室。

    田田大瞪著兩眼卻完全失去了知覺,一縷口水從嘴角流下。林林抱著她環顧室內,看見牆角有一堆亂七八糟的幕布,連忙把她放了上去。自己則跪在她的旁邊,輕輕地撫摸著她的臉麵和脖頸。田田僵直的四肢一下又一下地抽搐著,幕布上的灰蓬蓬的升騰而起。化妝員開始還在發愣,一眼望見了田田完全變形了的五官,啊地一聲就捂住了眼睛往外逃去,正撞在進門來的路辛身上。

    “站住!”路辛低聲喝道:“不許大驚小怪!”

    他一個轉身又堵住了門,向門外的人吼:“吵什麽吵?什麽事也沒有!各就各位,繼續彩排!”

    觀眾席上的白寅毅然站了起來。他所坐的位置使他清清楚楚地觀察到了田田的反常。他一眼就看出了病人由於極度的亢奮而引起了癲癇大發作,周圍的人員稍有不慎就會造成骨折甚至迸發喉頭窒息。身為醫生,他再不能袖手旁觀了。在站起來的瞬間,他瞥了一眼前方如泥雕木塑般坐著、似乎還在等著欣賞表演的路淩波,心裏感到了一種刀剜的劇痛。淩波淩波,你知道不知道你的兒子、你的希望、你的驕傲、你的守護神、你的生命的一部分,如今已經畸變到了什麽地步,如今正在進行怎樣的賭博,如今又麵臨著怎樣的危險!我有負於你的真情和信賴,為什麽你的兒子也會如此殘酷地有負於你的癡愛和期待?不為了別的,就隻為了你,我也應該挺身而出了!

    “不勞你操心,她隻是疲勞過度而已,我們已經派她的未婚夫護送她回去休息了。”

    “路辛,她決不是一般的病人,她隨時都有可能再次大發作,後果是十分嚴重的……”

    “多謝提醒。還有別的事嗎?台上正在彩排,你還可以回你的座位繼續觀摩下去。我們明天正式演出,歡迎你光臨指教。”路辛轉頭對一旁的哈益華說,“把海報貼出去,鬧市口多貼幾張!配上歌仙子的全身漫畫像!”

    “是!”哈益華應著,躬身為白寅開了門,“請,白大夫!你家小姐報幕報得真帥,為我們‘申江’出了大力了呢!”

    多少年了,身為全市聞名、在全國同行中也備受尊敬的腦科專家白寅,何嚐受過這樣的輕薄無禮的漠視和調侃?他的太陽穴突突地跳著,夾了煙卷的手指劇烈地顫抖起來。他強咽下喉頭湧上來的火辣辣而又發酸發苦的唾沫,啞著嗓子又開了口:“用十分鍾時間,我想單獨與你談一談……私事。”

    哈益華聳了聳肩,望了望路辛,見路辛並沒反對,馬上知趣地退了出去。

    “小辛,”白寅垂下了頭,“我看見你母親了。”

    “真抱歉。”路辛尖刻地回答,“你看見了你最不願意再看見的人。”

    “我……我對不起她,也對不起你……”

    “夠了!你說了這兩句對不起就完成了你的道德自我完善了!再說別的就多餘了!哈哈!”路辛仰頭狂笑了兩聲,“世上的買賣有時候可真方便,兩句對不起,就消解了二十多年的負罪感了!”

    “是的,二十多年的負罪感……”

    “不!我收回這句話!我把你描繪得太理想化了!你有什麽負罪感?你不是活得好好的嗎?你自從拎了你那隻破旅行袋逃上了那輛大客車之後,不是重新回到了你的舒適的家,去繼續扮演你那慈愛的父親正派的丈夫的角色去了嗎?你不是重新進入了潔白的高尚的神聖的科學領域,去繼續充當救死扶傷的人道主義衛士了嗎?有誰揭開過你的麵具?沒有!你有否彌補過你的過失?也沒有!你心安理得地一帆風順地憑借著天時地利人和,一步步爬上了社會精華的地位!你什麽時候以你的行為來證實過你有負罪感?就這麽來說兩句‘對不起’?以幹擾我的演出任務來顯示你對我的特殊的關心……”

    “小辛!”白寅抬起充血的眼睛,對視著路辛同樣燒得如火如血的雙眼,“你怎麽譴責我都可以,但是你千萬不要因為恨而產生某一種逆反心理,拿一個無辜的病人作賭注,向我證實你的正確和成功……”

    “好一個腦神經科專家!你對別人的分析也實在是夠鞭辟入裏的了!但是你大概始終沒搞清楚,今天的路辛,已不再是當年孤苦無依的小狗崽子了,他會因為你的幾句花言巧語而改變自己的生活軌道嗎?行了,我們的話可以結束了!請不要再讓我見到你!尤其,不要讓我母親,知道你還,還活在這世上!”

    他將煙頭扔到地下再用腳踩滅,站起身就想走。

    “等等!”白寅站起來,呻吟般說著,“我雖然沒有資格再問,可是我還是想知道……”

    “你不必開這個口了。我可以告訴你答案:你無情而無恥地拋棄了應負責任而讓她遺落到這個世界上來的你的骨血,是女的。很健康,很漂亮,很幸運。在她降生的第五天,就被一個不知名的人帶走了。她現在如果還活著,一定是非常幸福,因為她離開了她的親娘和親哥哥,也就逃離開了恥辱和厄運,嚐不到身為人渣的那種滋味了!”

    白寅雙手捂住臉,跌進了椅子裏。

    路辛拉開門,門外站著淚流滿麵的白瑜。 本章尚未完結,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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