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認冷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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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憶的窗紗被撩開了

作者:曾曉文字數:2642更新時間:2019-09-21 11:19:07
在初到美國的一段日子裏,我常常坐在窗前,似乎無所思,又無所不思。驟然麵對一種完全陌生的生活,而不舍的是業已逝去的無比熟悉的生活,在陌生與熟悉的岔路之間,我無法順暢接軌。每夜我嚐試著用各種辦法入睡,喝牛奶,數阿拉伯數字,都無濟於事,後來隻好依賴於安眠藥。深夜當我手裏拈著一片藥,從廚房取了水回來,總是從鏡中瞥見日顯憔悴的自己,眼眶上的黑暈一天天蔓延起來,唇乾涸得如兩道承受日光煎熬的空渠。 我不知道手裏的這杯水能否澆滅我的鄉愁,換取我一夜不傷悲? 我終於沉入夢穀,那是真正的夢穀,一旦跌入又迷失。我夢見許多親人和朋友,他們住在不同的城市,彼此並不相識,好像被一位不出場的導演安排過,他們同台演出。我和他們一起爬山,天氣忽晴忽雨,而我們一路說笑,全然不去理會。在山上我們發現了一座紅牆琉璃頂的深宅大院,庭院中青藤繚繞,落花繽紛,九曲回廊連接著許多間小屋。小屋有的簇新,有的衰頹;有的門窗緊閉,有的半遮半掩,但所有的窗欞上都掛著白色的窗紗。在庭院最深處有一間素樸的小屋,柔和的燈光透過窗紗瀉露出來。我剛想走近,忽然間狂風大作,夢中鏡頭一轉,我已到了另外一座山上,四周靜謐異常,我找不到一個親友了。 醒來後冥想了很久,也許這庭院仿佛我的心,在許多間小屋裏儲存著記憶,或愛或恨,或喜或憂,外人難以窺見,即便自己,也不會常常檢視。歡喜瞻顧裝載著溫情的小屋,而裝載著傷害的小屋,三年五年也不願不敢觸動的。那庭院深處的小屋,我自己也不知道裏麵究竟藏了些什麽。 那些天夢也疲憊,醒也疲憊,我想我必須擺脫藥物。我每天上課,看書,做家務,把日子填得滿滿的,後來果然夜夜無夢。我把和過去生活有關的東西,像日記,相冊和信件都封存起來,內心平靜得仿佛夢中的庭院。我漸漸熟悉了周圍的生活,吃漢堡,喝可樂,聽搖滾,並常常在周末出外旅遊。 今年七月我去了費城,還轉了中國城。中國城的入口處有一個琉璃瓦做頂的坊,看上去頗象夢中的庭院。當時已接近打烊時分,街上並不喧嚷。就這麽靜靜地走過,一個接一個地讀中文的招牌,像剛剛識字一般。不知從哪一家店裏傳出了熟悉的音樂,我幾乎是伴著那音樂長大的,當時就有了幾分不知身在何處的恍惚。後來我進了一家賣豆漿的小店,店主是一位和善的中年婦女,她的笑容我似乎在哪裏見過的。我喝第一口豆漿時,仿佛有一股清冽的溪流湧入了空渠。 小時候站在嘈雜的街口喝豆漿,盼望長大後到大城市喝牛奶;後來站在同樣嘈雜的大學食堂裏喝豆漿,又希望到美國喝果汁;而此刻我在費城的一家中國小店裏,那麽投入地喝豆漿,不是用口,而是用心在汲取,我想世上最好的飲料莫過於此了。這豆漿分明是用濃鬱的鄉情釀就的,當我喝第二杯,第三杯時,我是怎樣噙著眼淚拚卻一醉啊。 我的血管隱隱地膨脹著,心庭掠過東風,我隨風重回夢境,繞過青藤,踏過落花,我找到了記憶最深處的小屋。東風猛然叩開了它的門,倏然撩開了它的窗紗,室內燈火通明,我看清了隱藏在那裏的一切一切啊。那裏彌漫著我故鄉新鮮稻草的氣息,在每一麵純潔的牆壁上都鐫刻著我至愛親友的影像,他們曾給予我激勵和安慰的微笑豐采如昔。 而庭院深深深幾許…… (發表於《神州時報》1996年1月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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