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認冷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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恍惚人(2/2)

作者:曾曉文字數:4698更新時間:2019-09-21 11:19:08

    城市裏的中國人聚會的時候,我遇見了一些人,交談中他們要摻雜一半英語,許多詞他們已經不知道漢語怎麽講了,或者說不習慣用漢語講了。但另一方麵,他們又喜歡使用一些國內某個年代的流行用語,這些詞在國內已不常用。我根據某一個人常用的口頭語幾乎可以判斷他是那一年出國的。他們語言的記憶就停留在那一瞬,所以對當時的流行語格外記憶猶新。

    我們一邊感受美國文化,一邊又守候著中國文化。我們的精神仿佛懸在秋千上,在兩種文化之間悠來悠去,就免不了眩暈恍惚。

    中國人圈子裏中文的雜誌就那麽幾本,錄像帶就那麽幾盤,轉來轉去,直到把雜誌翻碎了,把錄像帶磨損得模糊了,這時發現我們所能接受的文化已然少得可憐了。每當我見到隻能講幾句中文的孩子,我就禁不住產生許多聯想。我們生活在兩種文化的邊緣,在我們這些人身上,中國文化丟失了許多,但丟失尚意味著曾經擁有過,曾了解過莊周夢蝶,蝶夢莊周的境界,“居廟堂之高而思其民,處江湖之遠思其君”的忠誠,“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淡泊。而對於我們的下一代,中國文化則意味著一片赫然的空白,那麽我們的守候不就染上了淒愴與哀婉嗎?

    我早晨走出家門,開美國車,上美國學校,和美國人交談;晚上關起家門,吃中國飯,說中國話,聽中國歌曲。生活變成了截然不同的兩部份,人奔波於頻繁的銜接之間,有時會混淆白天與黑夜,甚至混淆夢境與真實。

    到美國之後我還沒作過和現實有關的夢,在夢中,時光完全流轉到了從前。我以另外一種方式,與我所真正經曆不同的方式又生活了一次。仿佛現代主義的小說,一堆素材被作家洗撲克牌一樣混在一起,然後隨意抽出幾張,安排一種結局,醒來卻被這種結局吸引。就這樣夢也迷惑,醒也迷惑。

    和朋友談起夢,他們講他們的夢幾乎都纏繞著過去。

    現在才真正體會“夢裏不知身是客”的含義。

    幾乎每一個人在登上來美的飛機時都對自己的親人說,我會很快回來看你們的。有一個朋友幾次想回去探親都沒有回成,假期裏要麽做研究,要麽打工,要麽孩子生了病,孩子八歲了還沒見過爺爺奶奶。一句諾言就蹉跎了十年。

    類似的故事一次次讓我黯然,一次次無法直麵現實。有時索性放任自己的恍惚,看雲,看天,直到把自己看淡了,融入了天,融入了雲,思緒愈發不可追回。

    十九世紀俄國作家筆下有一係列“多餘人”,本世紀中國作家筆下有“零餘人”,西方現代主義作家筆下有“局外人”。如我這樣,消泯了心中的神話,在雙重生活中輾轉;遺失了文化,模糊了個性,我隻能是“恍惚人”了。

    是我恍惚了生活,還是生活恍惚了我?

    圖書證丟了,補辦一個;盤子碎了,車胎壞了,買新的;那麽心神呢?我明白心神是無處更換的。我接受著,同時又遺忘著,在接受與遺忘之間我捫心自問:

    你究竟想什麽呢?

    (發表於《僑報》1996年6月) 本章已閱讀完畢(請點擊下一章繼續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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