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屋

失業的感覺有些象失戀。起初是憤怒，煩躁，然後是悲悲戚戚，自怨自艾，最後就是無所適從，心灰意冷了。 失業後就從繁華喧嚷的波士頓搬到了德薩斯州南部的一座小城。一條高速公路從小城穿過，路兩旁有一家購物中心，三家醫院，幾處居民區，和幾個加油站。小城是簡單的，一覽無餘；小城是素樸的，不施粉黛。這種簡單和素樸正吻和我的向往。 我無法整天呆在自己狹小的家裏，因為那樣我會象一個舊式的被情人拋棄的女人，在自憐的深井中無休無止地醉飲失意的眼淚。 於是每日開車，從城南到城北，再從城北到城南，並無目的。隻是渴望看到天空和道路。可是驕陽似火。隻有到了德州才知道，太陽也會咬人。 我需要躲避，躲避太陽，和隨時隨刻都會與太陽一起升溫的躁狂。 後來有一天，我開車迷路，轉進了一個大停車場去倒車，猛然發現市立圖書館竟近在眼前，就停了車，走了進去。 圖書館裏非常寬闊，安靜，涼爽，和外麵的世界迥然不同。我在一排排書架中間踱行，像一個第一次進入圖書館的中學生，好奇而興奮。很久沒有進圖書館了，也許因為習慣了上網閱讀，也許因為過去每天忙於工作，沒有閑暇。現在卻有了足夠的時間，我可以放慢步伐，不必為趕寫論文而緊張地查詢某一本書，也不必為應付工作而埋頭攻讀，隻享受流覽的快樂。我可以讀海明威，翻時裝雜誌，也可以讀童話，翻當地報紙。 我隻為閱讀而閱讀，沒有目標，沒有壓力。覺得自己很象一個沒落的貴族，雖然生存窘迫，卻不能放棄精神上的奢侈。 在圖書館頂層的東側有一個房間，名叫靜屋，是專供讀者休息的。屋子很寬敞，裏麵空無一人。三麵都有落地的玻璃窗，窗外是晴朗無比的天空。在軟軟的淡灰色的地毯上，擺著幾個米色的沙發，和同樣顏色的茶幾，茶幾上並沒有任何書。如果說圖書館是安靜悠閑的，那麽這間靜屋是靜中之靜，閑中之閑。 我仰靠到沙發上，合上眼，這一片閑靜就屬於我了。 掙紮和苦悶都在窗外，失意和落寞也在窗外。 而我半睡半醒。 此刻我最大的快樂不是閱讀，而是靜思。 時間一小時一小時地流過。聽自己的心跳，把自己過去的生活選擇在腦海中一遍遍地翻閱。象一個因失去愛情而尋尋覓覓的女人，在無數次的苛刻地檢省自己的同時，又艱難地一點一滴地重塑自信。 人生到了半途，愛恨離愁的月，也嚐過了半邊；成敗得失的酒，也飲了半盞。辛苦謀生，隱忍打拚，如今依然兩袖清風。 可我為什麽要一味地抱怨生活薄待自己呢？何必這樣的失魂落魄？一份職業能證明一個人多少價值呢？失業能改變我什麽？原來擁有的學識，素質和氣質，現在依然擁有，而我的夢想還在。 在這段失業的日子裏，我常常去靜屋。多年來生活得緊張而疲憊，現在可以放任自己，讓自己的心在一道自由清新的意念山穀中無牽無掛地滑翔。每次當我離開靜屋，重新置身於現實之中，就多了幾分勇氣。 因為我心中多了一間遠離悲哀，無意於成敗的靜屋。 從來沒有人會被生活所拋棄，除非我拋棄自己。 失業不是生活的盡頭，這隻是兩段樂章之間的休止，隻是兩場戲之間的落幕換景。 原本這一切，都是生活在導演啊。激揚與沉靜，都是為了讓我感受；高潮與低落，都是為了讓我有淋漓的演出；甚至這休止與落幕，也隻是為了給我的奔波一次停頓，給我浮躁的心一個沉思的片斷。 而人生的音樂和戲劇還會繼續…… （發表於《世界日報》2001年9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