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認冷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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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分 (展開部) 動機(1/5)

作者:曾曉文字數:43284更新時間:2019-09-21 11:20:47

    風魔再至,烏雲壓境。樂隊齊奏,鋼管樂器重顯威力。柔和的風景消失了,無法維持溫馨的幻想。命運露出嚴酷的麵目,釀造各式各樣的矛盾,橫掃一切。主人公無處逃避,經曆一次又一次精神的衝突和動蕩……

    ——柴可夫斯基《f小調第四交響曲》

    早晨,陸濱倦倦地起了床,洗漱完畢匆匆出了家門。他推開現代公司的大門,像往常一樣走進休息室。幾位員工正在交頭接耳,見到他,立即噤了聲。他們性別不同,膚色各異,但一臉複雜的神情驚人地一致。每人眼中似乎都藏著一杆秤,無聲地掂量著他承擔重壓、力挽狂瀾的能力。在道格拉斯出事之前,休息室是樂園,大家聚到這裏煮咖啡、烤麵包、喝飲料,相互問候,說些不葷不素的笑話。休息永遠比工作更讓人開心,但在工作可能消失的時候,誰也無法安心地享受休息。

    陸濱照例道了聲早安,走到咖啡機旁給自己煮咖啡。員工們磨磨蹭蹭地不願離開,察言觀色,欲說還休。公司麵臨危機,裁員風雨欲來。辦公室如叢林,而每個人都如動物,被求生本能驅動,設法在危難中幸存。人和動物在本質上有多大區別呢?人自以為比動物聰明,不過比動物更善於掩飾。陸濱是在叢林中拚殺過的,明白他們的心思,但同樣不露聲色。

    他端著咖啡杯匆匆離開了休息室。剛一走進辦公室,就接到了兩位老板的催債電話:一位來自機械公司,一位來自家具公司。對方像天下所有的討債人一樣,軟硬兼施。硬的說法是從工地上撤離,把現代公司告上法院,軟的說法是他們發不出工資,員工家屬“嗷嗷待哺”,陸先生你於心何忍?陸濱硬著頭皮應付,借口馬上要開會,匆匆掛斷了電話。他拿起咖啡喝了一口,皺起眉頭,剛才急於離開休息室,居然忘記了放糖!

    手機鈴聲又響起來,他以為還是債主打來的,看看手機上的號碼,安心下來:原來是工地經理越裔華人老宋。他接起電話,聽到的竟是老宋帶著哭腔的叫喊:“老板,出事了!劉錚從腳手架上摔下來了!”

    “摔得嚴重嗎?”陸濱心驚手顫,碰翻了咖啡杯。熱咖啡濺到手上,他竟毫無感覺。

    “他現在人事不省!”

    “你打911了嗎?”

    “打了。”

    “我馬上趕過去!”陸濱掛斷電話,衝出了辦公室。他跑進車庫,駕車上路,隻用了短短的幾分鍾。

    當天劉錚正在國家銀行的總部刷牆。現代公司為爭得國家銀行的裝修工程,報的幾乎是吐血價。道格拉斯挪用公款,使公司陷入財政危機,陸濱不得不靠低價贏得生意,低額利潤總比零利潤要好。動工三個月以來,陸濱整天提心吊膽,暗自向各個族裔的神祈求過平安,卻不知惹怒了其中哪一位,竟然出了這麽嚴重的安全事故。

    老宋又打來電話,說急救車已拉上劉錚和他向總醫院趕去。陸濱急忙掉轉車頭,奔總醫院的方向。還未過上班高峰時間,前麵的車輛爬行緩慢,似乎特地要在這種關鍵時刻考驗他的耐性。他如坐針氈,恨不得跳下車去,跑向醫院……

    他在當上老板後,招收了幾十個中國和墨西哥的新移民,劉錚是其中的一個。當時道格拉斯有些擔憂,這些新移民不懂英語,恐怕在安全培訓中過不了關,出了事故會給公司帶來巨大麻煩,再說萬事當前,愛惜生命最關鍵。陸濱大拍胸脯,答應想辦法搞定。新移民對工資要求低,都沒有加入工會。比如雇用新移民,給油漆工一小時隻需付15元,而雇用工會會員,一小時至少要付40元。這麽簡單的一筆賬,傻瓜都會算。他請工地安全培訓員給新移民員工上課,可他們如鴨子聽雷,不過是羽毛顏色不同的鴨子。陸濱索性讓他們死記硬背工地安全的考試題,果然個個勝利通過。他在中國讀書十幾年,通過了一場又一場的考試,靠死記硬背過關斬將。不推廣這樣的成功經驗豈不是浪費?這幾年現代公司因為人工低廉盈利不菲,又為新移民解決就業,簡直是一石兩鳥。

    劉錚是中國東北人,三十出頭年紀,在國內時是搞技術的,兩年前移民加拿大。他找不到專業對口工作,隻好到現代公司屬下的油漆公司打工。他中等身材,天生一副笑麵,每次見到陸濱,笑得尤其誇張。他保持著大陸人在上級麵前天然的尊敬,經常恭維,比如誇讚陸濱是“新移民的創業典範”、“最有魅力的成功男士”類,讓人聽了有點兒肉麻。陸濱不太喜歡他,一直說不清原因,現在想來,是在他身上看到了熟悉的弱點:為自身地位慚愧,無條件地討好別人。陸濱用了多年的時間把這一弱點克服了,但一直擔心它卷土重來,所以從心理上拒絕靠近劉錚。

    陸濱趕到急診室,迎麵看到老宋慘白的臉。老宋倚牆站著,衝他搖了搖頭。他兩腿一軟,幾乎癱倒在地。老宋說,劉錚進急診室不到一刻鍾,就停止了呼吸,隻對醫生說了一句話,“怪我自己不小心……”

    腳下的大理石地麵似乎驟然裂開,陸濱在暈眩中看到了一道幽黑的深淵。這麽年輕的一條生命,一眨眼間就沒了?他痛惜地想。

    老宋說,今天是發工資的日子,早晨劉錚心情不錯,破例和他一起去第二杯咖啡店買咖啡。劉錚打算下班後給他太太買雙新鞋。他太太自從生了兒子,就沒給自己添置過一件新東西。他昨天已把銀行大廳的屋頂刷完了,但早晨發現有幾處需要補幾刷子,就“噌噌噌”登上了腳手架。他本該紮上安全腰帶,再用安全腰帶上的U環掛住腳手架,這樣萬一蹬空了,也不至於掉下去……劉錚並不理解安全規則,而且滿不在乎。他一再說,中國工人在幾百米高的橋上作業,根本沒有任何保護措施,他見得多了,誰像加拿大人這麽膽小如鼠?老宋一早上都在忙,並沒有注意到他的舉動。據其他工人說,他最初在腳手架上還哼著歌呢,不知怎麽的,就一頭栽了下去……也許一時頭暈眼前發黑,腳底打滑,動作不協調,沒有人知道在那10秒內發生了什麽,總之一失足成千古恨。

    陸濱囑咐老宋通知劉錚的家屬,處理後事,隨後離開醫院,趕到了國家銀行的工地。安省工傷保險局的兩位官員已查封了工地,正進行現場調查。他們被多倫多幾家電視台的記者包圍著,對這起重大工傷事件發表看法,還回答了一係列有關工地安全的尖銳問題。記者們把攝像機鏡頭對準現代公司的工程橫幅,激動地掃了又掃。陸濱清楚,現代公司在道格拉斯的醜聞之後,再爆工傷事件的負麵新聞,毫無疑問向臭名昭著又邁進了一步。

    他為了避免其他建築工地被查封,立即打電話通知諸位工地經理,讓不懂英文、沒受過係統安全培訓的新移民員工回家。他遭到了幾位經理的強烈抗議,其中一個意大利裔經理張口就罵起他來,“我早知道你這雜種是個倒黴蛋!我的工地上都是新移民,讓他們回家我就得停工。你簡直是砸我的飯碗!”陸濱幾乎脫口用中文說“我他媽的有什麽辦法呢?”,但忍住了。他結巴起來,斷斷續續地用英語解釋暫時停工是唯一上策。不知為什麽,每當他精神緊張時,就跳回到中文思維,英語不再流暢,為此他不止一次在心裏咒罵自己。陸濱曾在這位意大利裔經理手下工作過,因為說英語有口音,不止一次被他嘲笑,後來當上了公司老板,又被他嫉妒。他此刻大發雷霆,實在也是醞釀已久……

    陸濱關掉手機,手心已積滿了汗。

    停工,幾乎是自動走向破產的代名詞。他作為主管工程的老板,在很長一段時間裏,認定自己在主掌現代公司的這盤棋,此時意識到命運其實才是真正的棋手。命運的手指神秘有力,輕輕挪動一兩粒棋子,就使全局陷入困頓和迷惑。

    人群慢慢散開,他看到了腳手架下的一攤血,手臂突然緊張起來,仿佛那血是剛從他的身體裏抽出來的。他最初進入現代公司,當的就是工資低廉的油漆工,整日在腳手架上工作。發生在劉錚身上的事故,也有可能發生在他的身上……後背浮出一層冷汗,他忍不住暗自慶幸起來。死亡,是幸與不幸之間最清晰的分界線。由於他的疏忽和管理失誤,他對劉錚的死亡負有一定的責任,並為此歉疚,但可怕的是,因為無法向死者傾訴,這歉疚之情像一座龐大的死火焰山,永遠沒有出口……

    兩個星期後,陸濱下班回家,發現自己的家完全被示威者包圍了!

    在一日之間,夏日溪流街徹底改變了中產階級的優雅情調,“夏日”變冷,“溪流”被汙染。數十人坐在他家門口的草坪、車道、小街上,高舉著牌子示威。牌子大多白紙紅字,血淋淋地寫著“賠償生命!”“還我劉錚!”“主持公道!”等。示威者大多是中國人,也有幾位白人。有的戴草帽,有的甚至打著陽傘,鋪開了持久作戰的陣勢。他們的吵嚷聲打破了小街的安靜,偶爾的一兩聲吐痰聲,尤其刺耳。鄰家的白人夫婦和一雙兒女從窗口閃出頭來,露出厭惡的神色,隨即消失了。

    陸濱在街邊暫時停了車,無奈地向家門口走去。他的出現,簡直是把一瓢冷水潑進油鍋裏,濺起灼燙的浪花。眾人立即都站了起來,情緒愈發激憤,不約而同地呼起口號“賠償生命!還我劉錚!”這時一位老太太衝出人群,拉住了他的衣袖,叫道:“還我的兒子!”她哭成了淚人兒,把眼淚和鼻涕都抹到他的手臂上。一個懷抱嬰兒的女人緊跟著衝過來:“還我的丈夫!”她們顯然是劉錚的母親和妻子。

    眾人七嘴八舌,一時間吵嚷成一團。有人高聲叫喊:“現代公司得給劉錚賠償!給王如菊一個交代!”其他人立即應和。這時陸濱得知劉錚的妻子叫王如菊。中文電視台的記者高舉著攝像機,把這一幕幕都拍了下來。其中一位戴棒球帽的記者,為獲得一個完美的全景鏡頭,甚至爬到了采訪車的車頂。陸濱幾乎哀求般地請眾人安靜,讓劉母說話。劉母提出要現代公司賠償人命,因為劉錚是“工傷犧牲”。陸濱解釋說,現代公司每年支付保險公司幾萬加元,為幾百員工購買人身保險,如果員工出了事故,保險公司會賠償,公司沒有支付額外賠償的法律責任。當然他心裏清楚,每位員工的人身保險等於年薪,劉錚年薪兩萬八千元,賠償金自然是同樣數目。

    劉母說她和兒媳已經負債累累,兒子葬禮的全部花銷是借來的,她從國內來奔喪的機票錢也是借的。她們即使收到保險公司的賠款,還債後剩下的錢,還不夠維持一家人幾個月的生活,她問:“你看我們這一家老小,怎麽辦呢?”王如菊淒然地哀求:“你幫我們想想辦法吧。”

    “公司不是我一個人的,我做不了主。”陸濱為難地說。

    “道格拉斯不是在監獄裏嗎?現在是你一個人當家。”王如菊說。

    “公司欠債累累,即使我能當家,也拿不出錢來。”陸濱不無慚愧,“再說這件事,現代公司沒有責任賠償。”他向眾人解釋,劉錚自己有責任。工地經理老宋叮囑他,一定要紮好安全帶,但他不理會,說爬上爬下兩年了,從來沒出過事……

    “老宋有可能撒謊,死無對證。”王如菊不肯接受陸濱的說法。

    “當場還有別的工人,”陸濱說,“甚至還有一個永久電業公司的電工……”

    “人就這麽白死了嗎?”劉母激憤地叫道。

    人群開始攢動起來,一時間咒罵聲、尖叫聲,還有劉錚兒子的哭聲,混成了一片。有人動手推搡陸濱,隨後拳頭落到了他的臉上、後背上,他用雙手護著自己的頭……這時,他家的門被打開了,邱霜出現在高高的台階上。她短發直立,神色淩厲,目光炯炯,令陸濱聯想到女英雄劉胡蘭。她把黑白方格襯衣紮進牛仔褲裏,腰間的超寬黑皮帶彰顯出幾分肅殺之氣。人群把目光集中到她的身上,竟安靜了下來。攝像師們也像一捆釘子遇見磁鐵般,立即被吸了過去,把鏡頭聚焦在她的臉上。 本章尚未完結,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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