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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分 (再現部) 小留學生手記(2)(1/5)

作者:曾曉文字數:44482更新時間:2019-09-21 11:20:48

    小號三次高奏,命運再發魔力,陰影覆蓋穹隆。在廢墟的土地上重植的幸福微如小草,被連根拔起……夢幻轉瞬即逝,心靈彌漫沉重的憂鬱,隻發出淒切悲泣之音。

    ——柴可夫斯基《f小調第四交響曲》

    健立失蹤了。他的最新身份是被警察局通緝的罪犯。

    草莓實實在在地傷心了幾天。她一再嘟囔,下館子沒人買單、過節沒人送禮品的日子,簡直不值得一過。她很快打點起精神,大玩變臉遊戲,行動轉向隱秘。她時而扮演善良本分、學習刻苦的女孩,穿上樣式最保守的白毛衣,手裏捏著一本英語教科書走出家門,我猜她是去約會CBC(Canadian Born Chinese,加拿大出生的中國人);她時而又搖身變成問題少女,一身漆黑裝扮,叼著煙卷扮酷,大概是去約會白人男生。

    兩個月後,她向我宣布要搬家,已在中文網站登出廣告,找人接租她的房間。我立即問她要搬到哪兒去,她神秘地搖搖頭,留點懸念,好不好?健立被警察逮捕後,我一時脆弱,向她坦白健立是我的初戀。她當時聽了,滿臉驚訝,一再表示她要是早知道,決不會向健立下手,她其實不過是下手解開了自己的裙帶。她開始提防我了,怕我搶她的新歡。幾個星期過去了,沒人來租她的房間。她等不及了,答應繼續付房租,直到我找到室友。夠大手筆的!她大概又釣上有錢人了。

    她搬家那天,一大早就接了幾個電話,神采飛揚。我猜那電話一定是男人打來的。草莓是向日葵,而男人是太陽,她對太陽總是笑臉相向、風情綻放。對比之下,她和我講話時多少都有些敷衍,真是重色輕友!

    她請了個小型搬家公司,沒讓我動手。她把床和書桌都留下了,隻搬走了她的電腦、衣服,還有一大堆瓶瓶罐罐的化妝品。她坐上搬家公司的麵包車,從車窗裏探出頭來,向我揮了揮手。她的神情驕傲,還有幾分決絕。我想象她將搬到一個舒適的地方,不然不會那麽驕傲和決絕。我在冷風中站了好一陣兒,感到一種被離棄的淒愴。身旁的樹瘦極了,失去了枝枝葉葉的簇擁。

    誰會成為我的下一個室友?我的心中多了一份懸想。

    寂寞像霧,一旦湧進房間,就會彌漫,最後把公寓裏的角角落落都填滿。獨居,就如墜霧中。我還從沒有獨居過,何況是在外國!整整一個星期,我幾乎每天都給我媽打電話,可她有時要開會,不能接我的電話。即使是她,也不可能隨時隨地傾聽我的訴說!公寓裏靜得有些嚇人,而黑夜好像永無盡頭。我開始後悔從蘇菲家搬出來。不然在這種時候,我可以和蘇菲和瓊坐到沙發上看電視。蘇菲和瓊喜歡看動畫片,也喜歡笑。以前她們的笑聲常讓我忘記孤獨。

    電話彩鈴響起,是賈斯丁·汀布萊克的歌“Keep It Real”(《保持真實》),那是我為北北的電話號碼設置的鈴聲。我接起電話,一句“Hi”就把快樂泄露了出來,不隻快樂,還有因為從孤單中被解救的感激。北北的聲音幾乎比賈斯丁的聲音還有磁性。他約我去看電影。我說看電影太貴,還要坐公車,不如租錄像帶看吧。我竭力讓自己的聲音顯得平靜,其實心跳如鼓,擔心他透過電話都能聽到。

    放下電話,我立即脫下身上麵口袋般的睡衣褲,到壁櫥裏翻找,想挑出一套行頭,讓北北眼前一亮。試來選去,出了一身汗,也沒找到滿意的,最後套上一件DKNY牌的粉紅短袖衫,一條牛仔褲。短袖衫是純棉的,質地輕薄,手感柔軟。

    半個小時後,北北敲響了我的門。我驚喜地打開門,來得這麽快?

    他頭上掛著雪花,氣喘得像林間的鹿,我打車來的!

    他急著見我!我嘴角一翹,笑出了一彎月牙。

    你這件短袖衫很好看!他恭維。

    我和他一坐到沙發上,就立即向他講述草莓拋棄我的經過,雖不是訴苦連天,但委屈萬分。他擺了擺手,說草莓和我不是同類人,不可能合住長久,早點兒分開,不是壞事兒。

    我們開始看他租來的《哈利·波特與火焰杯》。電影演到一半時,他不時地用眼睛瞟我。他放電時,臉上閃出陌生的光彩。我有些把持不住,自然回送波光。這樣迎來送往,不需幾次,他的唇就貼過來了。他的唇比健立的唇熱得多,我暗罵自己為什麽在這樣的時刻,要把他和健立進行比較?他的手在我的後背上摩挲,相信他對我的短袖衫的質地滿意。其實,你不穿這件短袖衫一定更好看,他在我耳邊低語,隨後動手把它脫下來,拋到了沙發腿邊。接下來,我像被他拉進了蔚藍的大海中,被他掀起的一個又一個的浪頭沒過頭頂……五彩的魚兒在四周遊動,風景變得綺麗。我不停地興奮叫喊,似乎聽到了在天水交界處的回聲……

    半夜醒來時,我看到了北北。他四腳朝天地占據了大半個床,隻把被子的一角搭在肚皮上。我必須承認,他像一扇柔軟的電暖器,把床烘熱了。他發出輕微的鼾聲,偶爾還冒出幾句中英文夾雜的夢話,根本都是些不著調的內容。我把他的“四腳”一一合攏,才勉強給自己騰出足夠的空間,隨即墜入黑巧克力般的甜蜜夢鄉。

    北北的微笑,像一汪水,慢慢滲透進了我的生活。他的爸媽分居了,他和他媽媽住。他媽媽最近去西部找工作,沒有精力對他嚴加管教,給了他一些自由。他發揚螞蟻搬家的精神,先把牙刷和剃須刀悄悄擺到我的洗臉池旁。他臉上根本沒長多少胡須,偶爾冒出幾根,也不必大動幹戈地用電動剃須刀。也許電動剃須刀是男人必備之物吧。他想迅速成為男人,就像我想迅速成為女人,彼此都有點迫不及待。過了幾天他又把內衣褲塞進我的床頭櫃,這樣早晨起床後就不必再回家換衣服。

    周六晚上我和北北一起做了一頓飯。煮米飯時我把水放多了,搞出介於幹飯和粥的效果。北北奉獻出他所謂的拿手菜:西紅柿雞蛋炒青椒。無非是把三種原料丟到鍋裏,攪了五分鍾,就出鍋了。我拿出在唐人街買的鹵牛肉,加點香油、辣醬,就算一盤菜了。我們相對而坐,吃得額頭冒汗。我偶爾向他拋個小幅度媚眼,發現他開心得有些忘乎所以。

    晚飯後,他殷勤地跳起來,誌願收拾髒盤髒碗。他站在水池前,弓著身子洗鍋的姿態好性感。我撲過去,把臉貼到他的後背上,享受他身體的溫熱,手卻小賊般不安分起來,向危險區域滑動……他發出興奮得接近痛苦的呻吟,慌亂地衝去手上的洗滌劑泡沫,把我抱起來,扔到了床上。刹那間,我就變成了一條鯉魚,抖擻著一身歡喜的鱗片,直到被他的潮水吞沒……

    北北的媽媽把他家的房子賣了。那幢“夢想屋”不再屬於他家,他甚至不能再回去尋找記憶。我替他惋惜。他媽搬到了加西,到一所中文學校去教書。北北要留在多倫多讀書,但拒絕搬進他爸的公寓。他爸做生意出了問題,整天沉著臉。北北有時喜歡誇張,說看他爸的臉色過日子,還不如下地獄。我爸早把我當棵草丟了,他爸至少在他身邊,真是飽漢不知餓漢饑!他和他媽大吵了一通,搬出了一堆民主人權的大道理。他二十歲了,有權單獨生活,再說他爸的公寓離學校太遠,交通不方便。他甚至還開始在一家複印中心做小時工,賺的錢足夠付房租。

    你就搬進來算了,我終於說。北北笑了,過聖誕節時得到滿意禮物的那種笑。

    我起草了一個簡單的合租條例。內容大致如下:

    1、房租1000加元,合租者各負擔一半,每月的第一天交付,不得推遲;

    2、電費、電話費等兩人平攤,打國際長途需用各自的電話卡;

    3、如果其中一人要搬走,必須提前一個月向對方打招呼;

    4、個人打掃自己的房間,共同打掃客廳和廚房;

    ……

    他讀了條例後,咧嘴一笑,你還挺認真!這讀起來多沒人情味!

    別廢話,有意見就提出來,沒意見就簽字!我嗔怪地叫道。

    他乖乖地在條例上簽了字。一式兩份,每人保存一份。

    他爸對他找了個女室友倒沒多大意見,他要找個男室友才麻煩,有同性戀嫌疑呀。他搬進了草莓原來的房間,把他的電腦桌放到客廳裏,客廳立即顯得窄小了,但這沒破壞我的好心情。我們去中餐館大吃了一頓,以慶祝同居。當天晚上,我們打了一夜的遊戲。我們迷上了《誅仙2·新世界》。天下紛爭,神州浩土被割據成五十多塊。一統天下的使命感油然而生,我們進入玄幻世界,爭奪霸主地位。我們分別選擇根據地:他選南方資源充足的大城市,我選北方雄關如鐵的邊陲小城。他的策略是大肆進攻,大片占領,我的策略是以守為攻,逐步蠶食。就這樣兩相糾纏,難分勝負……到了淩晨,我們疲憊萬分地睡下,我的頭抵住他的下頜,說不清是依賴還是抗衡……

    我和北北接到蘇菲的邀請,到她家參加瓊的生日派對。道格拉斯在監獄裏,她還有心情辦派對,讓我不太理解。我原本不想去,總覺得當初憤然出走,再見麵會尷尬。北北勸我趁這個機會修複一下和蘇菲的關係,我點頭答應了。

    我們到蘇菲家時,派對已經開始了。蘇菲見到我們,立即露出了甜美笑容,還給了我們熱烈的擁抱。她說,你們的出席,對我意義重大!她一臉真誠,不像是故意誇張。她把我們領到了後花園。花園比我記憶中的更美麗,綠蔭如蓋,花草相映。在花園的盡頭,是水波微漾的遊泳池。蘇菲把彩色氣球密密地捆在樹枝上,甚至還把緞帶結到了花園中間的滑梯上。大人們在涼傘下或坐或立,品著各色的酒和五花八門的美食。二十幾個孩子膚色不同,但穿著一樣鮮豔,像小猴子般上躥下跳,高聲叫嚷,直把後花園當成了遊樂場。

    瓊見到我,奔過來和我擁抱,還在我的臉上狂親一口,氣喘籲籲地說了一大串英語,沒等我醒過神來,她已經跑回到孩子們中間。她兩眼放光,兩頰緋紅,穿著水粉色的公主裙,比以前更美麗了。蘇菲說她很久沒見瓊這麽開心了。我問起瓊的中文學習,她連連歎氣。自從我搬走後,瓊就沒有什麽進步。蘇菲想請我當瓊的家教,一小時30加元,一星期上兩次課,每次一小時。那太好了!我歡喜地叫起來,心裏迅速地計算著,一星期60加元,足夠我買菜啦!蘇菲還說今天的一些客人把他們收養的中國女孩都帶來了,也許他們也需要我的幫助。她在設法為我創造工作機會,讓我有些感動。

    蘇菲叫來了瓊,摟著她的肩膀走到餐桌旁,用叉子敲了敲手中的酒杯,請大家安靜下來:切蛋糕的隆重時刻到來了。她把蛋糕上的蠟燭一一點燃,隨後說,雖然家裏出現了一些變故,但她不可忽略瓊的生日。其實沒人知道瓊的真正生日。瓊當年被人從垃圾箱旁撿到後,送到孤兒院,孤兒院的工作人員根據她當時的體重,估算出她的生日。真正的生日是哪一天已不重要,重要的是她永遠快樂,永遠擁有我們的愛……眾人唱起了生日歌。瓊一口氣吹熄了蛋糕上的蠟燭,贏得了一片掌聲。我看到蘇菲和瓊的眼中同時浮現出淚光,我的鼻子也酸酸的。以前我媽給我慶祝生日,也總是淚光盈盈。

    小醜出現了,把生日派對推向高潮。小醜身高馬大,穿一身紅白橫條衣,把臉塗得紅白相間,舉手投足都惹人發笑。他給孩子們變魔術,引得他們興奮得連聲尖叫,後來他又手舞足蹈地帶領大家唱起拍手歌:

    如果你感到幸福,並且你了解它,

    拍拍你的手。(啪!啪!)

    如果你感到幸福,並且你了解它,

    那麽,你的臉上當然應該顯現出來。

    如果你感到幸福,並且你了解它,

    拍拍你的手。(啪!啪!)

    ……

    歡快的蘇格蘭鄉間音樂響起來了。小醜居然走到我麵前,做出一個優雅的邀請姿勢,即拉起我的手跳起舞來。我不會跳蘇格蘭舞,不過隨著他伸胳膊撂腿,到了最後也算合拍。一曲終了,小醜竟躬身對我行了禮,紳士氣十足。 本章尚未完結,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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